从北京考古发现看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
来源:光明日报作者:张利芳 2024-09-01 10:02
中国历史经过史前、商周时期不间断地发展和持续整合,最终形成统一的秦王朝,奠定了后世版图的基础。秦汉以后,古代中国虽有短暂分裂,但并未像西方文明分裂成许多国家,这是因为统一是各政权的共同追求。中华文明之所以表现出强大的连续性和统一性特征,主要是因为中华文明具有包容性、和平性和创新性。
胡汉融合兼容并包
中华文明对外来文化和物质生活方式表现出极大的包容性。东汉洛阳白马寺、唐代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北宋泉州的伊斯兰教清净寺等,都是外来文化在中国传播的见证。此外,古代汉人传统为席地而坐,随着少数民族的融入,高家具如胡床、马扎等逐渐流行并取代汉式坐榻;又如在服饰上,胡服广受唐代社会上下青睐……在整个中国历史长河中,类似实例颇多。
以北京地区考古发现为例,在魏晋北朝时期,出现了诸多北方草原民族文化因素。在葬制上,两汉时期本地汉人墓葬基本全部为长方形,魏晋时期偶有梯形墓葬。经过十六国到了北朝时期,中小型墓葬全部采用梯形形制。梯形墓葬形制是塞外鲜卑族群的墓葬习俗。结合历史背景,我们可以很容易判断北京地区魏晋北朝时期出现的梯形墓,是受到鲜卑文化影响。隋唐时期,北京地区更是呈现出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社会面貌。北京地区唐代墓葬形制多样,有圆形、椭圆形、方形、长方形、舟形、铲形、弧角方形、梯形、不规则形等,其丰富程度远超其他时代。与其他地区相比,恐怕也不在其下。唐墓中常出土有筒形罐和蹀躞带,这两类是较具代表性的北方草原系文化遗物。此外,还有少量带有异域文化因素的仿金银器三彩器、陶器,如胡瓶、曲口杯等。北京地区唐代墓葬中还有较多瓷执壶出土,隋唐之前几乎未见,怀疑是汉人对金属胡瓶进行本土化改造的结果。
上述现象是该地区多元人群交融、不同文化交流的结果。唐代在幽、营二州设置了诸多羁縻州来管理归顺内附的少数民族。《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记载:“自燕以下十七州,皆东北蕃降胡散诸处幽州、营州界内,以州名羁縻之,无所役属”。此外,在唐幽州城内里坊中还有肃慎、归化、罽宾等坊,应为北方及中亚、西亚一带少数民族集中聚居地。据学者何力研究,唐代安史之乱前,幽州境内陆续设置有19个带有民族自治性质的羁縻州。由此可见中原政权对少数民族的包容和接纳。在此社会背景下,幽州地区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物质文化遗存。
包容性同时也体现在民族关系上。陈寅恪先生在研究北朝隋唐时期民族关系时指出,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只要认同汉地文化,胡汉之间就不是敌我关系,胡人甚至可以在汉地为官,帮助中原王朝进行社会治理。西晋时期汉地有大量少数民族归义王侯,有印章为证,如内蒙古博物院藏晋鲜卑归义侯金印、晋乌丸归义侯金印、晋鲜卑率善中郎将银印,首都博物馆藏晋鲜卑率善邑长青铜印等。北朝隋唐时期更有大量西域胡人入居中原,卒后不归葬故乡,而是长眠于中原汉地,如北周史君墓、安伽墓、康业墓,唐康比比墓等。根据墓志记载,史君和安伽生前曾担任凉州萨宝。归义王侯和萨保均为汉中央政权封少数民族上层人员的官职,以便让他们对入居汉地的本族群内部事务进行管理,将其纳入中央政府有效的统治范围内。
怀柔远人追慕汉化
中华文明强调秩序的构建,包括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以及天、地、人之间。希望通过构建一种理想的社会秩序,达到一种“怀柔远人、协和万邦”的理想状态,因此中华文明向来具有和平性,不崇尚征战杀伐。战国秦汉时期,我们修筑了宏伟的防御工事——长城,以保境安民,谋求社会稳定发展。从后世的历史发展进程来看,长城非但没有阻隔长城内外,反而客观上起到了民族融合交汇带的作用,在学术界就有长城文化带的说法。为了减少摩擦,更好地治理边境地区,中央政权多采取因地制宜的政策,如设置都护府,用少数民族首领治理地方等。可以说,和平性是流淌在中华文明骨子里的基因。
和平性还体现在中华文明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上。中华文明具有强大的向心性,入主中原的边疆少数民族都追慕汉文化。金元时期的汉化集中体现在都城营建上。金中都基本是参照北宋汴京城设计的,城门名称或模仿或照搬,如拱宸门与汴京城相同,金中都宫城南门应天门内为左右祥龙门,东西为左右掖门,汴京城宫城南门宣德门内为左右昇龙门,东西同样为左右掖门。宫城前导空间内的建筑及景观形态也与汴京城相同,如金中都应天门外有御道,御道两侧有转角长廊,两旁种植有柳树;汴京城宣德门外御道两旁也有御廊,同样种有植物。元大都“前朝后市”“左祖右社”“中轴对称”的设计理念,更是《周礼·考工记》记载的理想都城规划范式的完整展现。
圆明园是满族政权在北京定都后,按照设计规划在京城西郊平地营建的大型园林。圆明园整体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同华夏神州地形一致。在景致安排上也是模拟神州版图,西北高处建紫碧山房,仿造昆仑山意境;东南有福海,象征神州大地东临沧海,表现出对华夏版图的深层次认同。在内部景观设计及殿宇命名上,均体现出鲜明的中华文化色彩,如反映中国自古以来重农思想的“澹泊宁静”“田”字形大殿,种植有成片稻田以观农时的四十景之“多稼如云”,反映以德治国的四十景之“澡身浴德”“坦坦荡荡”“勤政亲贤”,反映敬祖观念的四十景之“鸿慈永祜”。
此外,圆明园还承载了政治功能,是紫禁城外的第二个政治中心,清帝在此园居理政。全园的政治中心位于圆明园南部正前方的宫门区。以大宫门、出入贤良门、正大光明殿南北一线为中轴线,大宫门左右对称分布有东西角门,内、外左右对称分布有东西朝房及转角朝房,出入贤良门左右对称分布有东西如意门,在出入贤良门外的河道上、位于中轴线位置架有桥梁。这样的布局与紫禁城极为相似:有突出的轴线,转角朝房类似于大明门(大清门)前的千步廊,河道及桥梁相当于金水河及金水桥。这样的布局代表的是对中华传统文化中正秩序的追求。从圆明园的营建设计可以看出,满清统治者对中华文化的深刻认同。
因势创造适时求变
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且贯穿于整个社会发展历程,表现在方方面面。在制度建设上,秦朝创建的郡县制,奠定了中央与地方行政治理结构的基础。后世在沿袭的基础上,因客观形势并根据具体情况,均有所创新,如汉初的郡国并行,唐代的都护制,辽代的南北面官制,元代的汗国制等。在兵制、土地制度等方面,同样根据实际情况和社会发展不断创新,如西周的井田制、北周的府兵制、隋唐的两税法、均田制、科举制等。此外,在军事制度、官僚体系架构、官吏选拔管理等方面亦均有体现。
创新可谓无所不在,就连建筑领域的基础灰土,也有明显体现。比如,明代北京官式建筑常采用砖渣层和素夯土交替夯筑的基础,如鼓楼基础、先农坛东天门基础。到了清代,官式建筑则普遍采用三合土基础。三合土是将粘土、沙、石灰严格按照一定配比搅拌而成的灰料,更讲究的,里面还会加入糯米浆。这样配比出来的灰料坚固无比,甚至比石材还要坚固、结实,其硬度和稳定性极高。圆明园西洋楼海晏堂和远瀛观就是采用三合土基础。这两座建筑体量巨大,全部用砖石琉璃构筑,屹立了几百年,但其地基丝毫未见沉降,建筑未见歪闪。
此外,北京地区的古墓葬流行形制也在“推陈出新”。新石器、商周、战汉、魏晋时期,北京的传统墓葬墓室平面基本上为长方形、方形;到了隋唐时期,北京地区逐渐开始流行圆形墓,如潞县县丞艾演墓、密云大唐庄唐代墓群中的13座圆形墓葬;及至辽代,墓室形状多呈八角形和六角形的砖室墓,如辽代“燕国公”刘六符墓、延庆王化营辽墓等;金代则出现石椁、石函墓这种新的形制,如金代帝陵、石景山吕氏家族墓等。
概言之,中华文明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包容带来和平,包容生发创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独立自主与贵和包容的精神特质,深深融入华夏文明的精神血脉之中,为中华文明繁荣发展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作者:张利芳,系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馆员)
编辑:董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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