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复兴:现代书院发展观察与思考
来源:腾讯大家作者:张顺平 2019-07-11 09:11
导读
明体达用,守常持变,是儒学的一贯精神,以儒学为主导的书院,如何探索新的发展模式,值得期待,更值得关注和支持。
书院,是中国历史上一种独特的存在,在其一千余年的存续历史中,在文化、学术、教育以及民风化导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与民族以及文化的衰微同步,书院在清末被废止,代之以新式学堂。一百多年后,随着传统文化的再度回归,书院在中华大地上又陆续生长出来,如雨后春笋,且如火如荼。社会、历史、文化条件发生了巨大变化,现代书院如何定位、发展,值得探索。
一、历史追溯
书院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唐代。有起源于官方丽正、集贤书院的主导说法,也有更多起源于民间的记载。其实,对重视文化、热爱典籍、强调读书的中华民族来说,构一场所,置书而读,师儒切磋,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因此,书院出现的实际情形要比现今看到的记载更自然,更丰富,更生动而有活力。
官方与民间同步孕育推出书院,应该是一个合理的推测。由于各自资源与诉求的不同,官民在书院形成中目标不同,投入不同,贡献也不同。这种情况,在书院一千余年的发展历史中,是大致都被遵循的一个脉络。
杏坛弦歌,浴沂风雩,书院的文化精神可以上溯到孔子以及先秦诸子。塾庠序学,化民成俗,书院的教育功能则可以上溯到西周。如果进一步抽象,把书院精神视为读书人围绕书和理想的精神,那么,西哲也有这种精神。这体现了书院精神的普遍性价值。
当然,书院是一种具体的历史存在,它的精神与功能也都是具体的。我们梳理一下书院的功能与贡献:
绵延文脉-中华历史悠久,朝代更替频繁,兵燹、盗贼、饥馑、瘟疫多有,各种天灾人祸,使文脉延续饱受摧残打击。书院的存在,往往在危难中守护了文化的香火,俾使不绝如缕。有书,有读书人,就是文化的存在,文脉由此得以延续。这种情形常常发生在长期割据变乱之后,统一之初。如五代之后,北宋初期,以及元朝初建,北方的文化建设,多仰赖书院承担。
推动学术-书院在宋代达到鼎盛,很重要的原因与表现,就是理学的兴起与书院的发展互为表里,互为支撑。周敦颐、二程、张载、邵雍北宋五子揭橥了道学,范仲淹、王安石等人在朝廷相为呼应。到了南宋,以朱熹、吕祖谦、陆九渊为代表,书院与理学高度统一而兴盛,以学派的形成奠定了书院在中国儒学史上不可颠覆的地位,并为书院与理学的向外、向后传播树立了基础。这种情况在明清也有呈现。学术发展是书院最重要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书院作为儒家道场的概念才真正成立。
培养人才-在人才培养方面,书院的贡献可从两方面来谈。一是科举人才的培养,书院与科举的结合以及书院的官学化是书院发展的一个重要面向,因此培养科第人才就是必然的结果,这固然有对书院精神侵蚀损害的一面,但也不可否认其对当时政治运行、社会治理以及文化教育发展具有积极意义。以岳麓书院与城南书院为例,在道光年间,清廷衰微积弊之时,尚能聚集培养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左宗棠这些定鼎封疆之臣,为当时政治、外交和后世历史作出巨大贡献。更重要的是,书院作为学术文化重镇,培养了大量的师儒和学者,对儒学发展培养了传薪之才,这在整个书院发展历史中都是非常耀眼的,并与书院的学术贡献互为依托。
淳淑世风-重视风教,化导民众,是儒家传统。书院的存在,对世风淳淑、民众教化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是书院功能非常重要的方面。这方面比较典型例子,如明代王阳明在贵州、江西、广西、广东等地,所过之处,于偏远蛮荒之地讲学化俗,颇有风行草偃之效。朱熹故里婺源,迄今仍能感受古风犹存,民俗淳厚。而阳明后学泰州学派更以较早引导普通民众向学、开展“乡村儒学”而著称。
风议政治-儒家关心政治,胸怀天下,科举制使官僚集团与民间士林保持联系与互动,以及古代政治“观风”、御史制度的设立,使书院与政治并不完全隔离,因而有了关心、议论、参与以及被动卷入政治的可能。这是书院表达政治关怀的通路,但往往也带来禁灭之祸,在宋、明两朝都有各种案例,以天启年间“东林党”最为典型。而清代黄宗羲更提出“乡校”具有“议会”功能。
综合以上,书院作为一种历史存在,对中华文化、学术、教育、社会以及政治都发生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作为一种以儒家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机构,如何在当代社会继续发挥其应有作用,仍值得深入、仔细研究。
二、现代观察
书院在清代蓬勃发展,经由“完全官学化”,已与科举制合流,也因此积弊深重。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书院遂与科举制一同被完全废止。
当书院再度走入现实,已是八十多年后。
1984年,随着“文化热”的兴起,由汤一介、李中华、王守常等人牵头,冯友兰、张岱年、季羡林等先生响应支持,以讲座、函授等形式传播中西文化的“中国文化书院”诞生了,这被视为现代书院复兴的第一所。乐黛云先生在回忆中谈到,“中国文化书院”的含义是“在中国的文化书院”,强调的是“文化”,因此其内容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也涉及中西文化比较、文化与科学、文化与未来等。应该说,这与以儒学为主导的古代书院在旨趣上有差异。
1990年代,“文化热”演变成为“国学热”,传统文化在与西方文化、现代化的辩难中逐步进入公众文化视野,出版、媒体、各种文化活动中“传统文化”的内容逐渐多了起来。
与此相应,1997年,著名学者费孝通先生提出“文化自觉”概念,强调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并持续展开了阐发与论证。
2011年7月1日,建党九十周年纪念讲话中首次出现“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同年10月18日,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 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这是党的历史上第一个以文化为主题的决议。
与中央对文化的重视同步,学者与民间以儒学与传统文化为主导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也在呈现。
2007年,由牟钟鉴、王殿卿、丁冠之、骆承烈、刘示范、钱逊、周桂钿、郭沂、田辰山、颜炳罡、于建福、陈洪夫等20多位老中青年儒学学者,在山东泗水地方支持下,发起和创建尼山圣源书院,次年举行成立庆典。这所位于孔子出生地的书院,用“圣源”的字眼表达了鲜明的儒学立场。
尼山圣源书院以“弘道明德,博学笃行”为院训,实行“民办公助,书院所有,独立运作,世代传承”运行体制,以学术论坛、教育基地、游学营地、研究重镇为功能目标,坚持“返本开新”,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作为文化发展的座右铭,开创当代儒学的新形态新文化。
2018年10月,尼山圣源书院迎来成立十周年庆典,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尼山圣源书院院长张践对书院过去十年的工作作了汇报。
2009年以来,书院在国际儒联支持下,与台湾中华孔孟学会合作,举办“海峡两岸读《论语》教《论语》师资研修班”,连续10年举办10届,全国10余省市近8000余位中小学校长和教师接受了培训。
2013年4月至2018年9月,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国学教育研究中心和尼山圣源书院,先后举办48期“国学经典教育”专题研修班和3期“坚持立德树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专题研讨班,培训全国教育行政干部、校长、园长和国学教师6000多名。
书院还与济宁市开展“一校一导师”培训,培训国学导师4600多人,校长1000名;美国夏威夷大学安乐哲教授,于2011年,在尼山圣源书院首创的“国际儒学与中华文化跨文化传播讲习班”,至今已在不同地点连续举办7届,为亚、欧、美、澳、非等5大洲10余个国家培训了250 余位师资;书院与国际儒联、马来西亚孔学研究会联合连续开办“东南亚华人儒学研修班”5届,共200余人次参加学习;2011年至2017年,书院与国内外著名大学合作,分别举办以“何谓中华心”、“儒学的当代价值”、“孔子回家”、“经典诵读与人文素养”、“儒学复兴的现状与未来走向”、“国学经典价值与高校通识教育”等为题,以稷下学宫为楷模的8次传统“会讲”,有跨校青年导师与博士生、硕士生500多人次参加,成为探索培养高端文科人才的流动站。
书院面向中外教师的培训,均为公益、半公益,这符合书院作为民办非企业单位的性质和初衷。
与此同时,尼山圣源书院还举办“尼山世界文明论坛”4次并成为永久会址;举办“尼山新儒学论坛”4次;举办“儒学名家圣源论道”两次;举办学术会议多次。
在颜炳罡、赵法生副院长等的带动下,尼山圣源书院从书院周边的乡村开始,进行乡村儒学实践,开展了有声有色的乡村儒学讲堂,为儒学的落地与民间传播作出了积极有效的探索与示范。
书院名誉院长牟钟鉴总结书院所以能够办得出色,理由主要有三条:一)书院处于孔子出生地,传统土壤深厚,人有尊圣希贤之心,地方党政部门高度重视支持,提供政策环境和物质空间;二)有一批志同道合、前赴后继的事业骨干,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计功利,知行合一,以儒家的仁和气象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三)开放包容,书院虽无专职队伍,却有省内外、海内外数量可观的有识之士和学者支撑,使书院扎根泗水、面向全国,走向世界,实践着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理想精神。
尼山圣源书院或许不是现代成立最早的“儒学”书院,但无疑却最有影响力。尼山圣源书院的创办充分体现了儒学学者的现代自觉,从主体、精神、宗旨、运行体制和社会效果等多方面传承了古代书院精神,又作出了儒学现代传播的探索。
在同一时期,随着“国学热”的持续,少儿读经的兴起,以及改革开放后佛教、道教寺观的恢复,整个中华传统文化持续进入人们的视野和生活,各种主体创办、各种类型、各种风貌的书院也如雨后春笋般地涌出。
党的十八大、十九大以来,中央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随着进一步经济发展与民族复兴的步伐迈进,中华文化复兴的呼声逐渐高涨,对现代书院发展进一步催生。
据研究书院专家、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邓洪波统计,截止2011年底,新建实体书院591所、网络虚拟书院百余所,修复、重建传统书院674所,合计1360余所,可谓如火如荼。在最近几年中,书院以更加蓬勃的面目进一步迅速发展。
三、未来展望
书院是儒家的道场,在孔庙,太、府、县学,宗祠等儒学载体接近完全消失而无望恢复的情况下,由民间发起并主导的现代书院复兴呈现了儒学复兴的迹象,但其间的艰难险阻也显而易见。
书院的废止是儒学淡出历史、政治舞台的某种缩影,过去一百年多年来,以儒学为主体的传统文化遭受持续批判、否定与摧毁,形成了文化的“断代”,短期内不可能恢复。
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迁,从经济、政治到社会、文化、制度与古代完全不同,存在发展于古代社会的儒学,必须经历“现代转型”,这仰赖深明传统的学者、理性对待传统的政府以及适合传统“转型”的民间生态。
在持续“西风东渐”的背景下,儒学的话语空间狭小,儒学的“学术传统”基本完全“西学化”,即便是对儒学的“研究”与“弘扬”也由“西学”主导,恢复儒学的学术传统异常困难,师儒、大儒的出现很难期望。
书院存在依赖官方、乡绅、士林支持以及“学田”制度存在的基础都不见了,对其现代支撑的探索道阻且长。
即便是体制内的书院,或者是政府背景支持的书院,不缺经费、人员,但与现行教育、研究机制并无多大区别,也未呈现出突出特色与优势。
以上这些困难和阻力,现实地存在于现代书院生存发展的实际里,必须克服和解决,书院才有可以期望的未来。现代书院发展的共同困难可以概括为缺钱、缺人、缺思想(学术),具体到每个书院,缺的程度和比例有所不同。如果说,现代书院的出现是“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结果,那么,这些困难和阻力的存在或许说明“自觉与自信”的程度还不够。
从某种程度上说,书院有没有未来,体现了儒学有没有未来,与中华文化以及中华民族的未来面目休戚相关。以下几个方面值得重视:
彰显文化主体性:书院在历史上有官学、私学两个面向,但就书院的历史贡献和现实价值讲,书院民间性的一面呈现了文化的独立性,有利于探讨和彰显文化主体性,这是文化自觉的根本与核心,也是书院在现代和未来存在与发展的灵魂。它对于梳理和继承儒学传统,推动儒学的现代转化与发展,培育儒学精神,塑造民族魂魄都具有核心价值。
恢复儒学传统:儒学存续数千年,有其独立而完整丰富的学术传统,这是儒学长期秉持“道统”的内在依据。今天是否有“道统”以及“道统”为何,自可探讨,但儒学不应完全以“西学”立场、体系和方法进行诠释、研究,这使儒学丧失独立性,更无法重树其主体性。儒学含括六艺,综贯六经,道德仁艺并重,礼乐并行,知行不离,代表了中华文化的根本传统,与学科分立、研究支离、知行分裂的西学传统有很大不同,以西学为主导研究儒学是很难继承发展的。
为教育改革借鉴:书院以儒学精神为主导,依托儒学发展,借鉴佛道所长,在长期的存续中探索形成了人才培育方面的特色制度,足以供现代高等教育乃至中小学教育借鉴。100年后,检点和反思自清末以来兴办新学堂的所走过的道路,并与古代的教育制度对比,应该比当时看得更清楚。书院制度在教育方面的可借鉴处,道义重于功利,成人重于成才,学校、家庭、社会三元统一,学生而非老师为主体,师生、生员之间感情深笃、伦理井然,自学重于他教,义理与事功并重,开放创新、拥抱新学说新事物,胸怀天下、关切现实等等。
淳淑世风、培育民间社会:古代社会以乡村为基本支撑,在数千年历史中形成的经济、文化、伦理秩序具有稳定良好的维系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半自治的结构。现代社会,以都市社区为主,乡村社会面临巨大的变迁,民间社会的治理结构亟待重建。书院作为一种相对独立而又有开放、创新可能的实体或制度,依据自身的功能开展,能够引导、服务民众,淳淑世风,从而衔接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经济与文化,探索培育新型健康良好的民间社会治理结构与模式。
明体达用,守常持变,是儒学的一贯精神,以儒学为主导的书院,如何探索新的发展模式,值得期待,更值得关注和支持。存续了一千几百年的书院,应与中华文化一道,焕发出新的生机与光彩。
编辑: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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