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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情欲:荀子人性观在儒家思想史上的意义

2019-07-26 13:38:00  作者:颜世安  来源:南京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荀子人性观的基本见解是肯定情欲。“性恶”说晚出,不代表荀子本来人性观。荀子肯定情欲的思想史背景,是早期儒学有戒备情欲的意识,孟子性善论即其代表。性善论以人性本质为善,情欲只是人性中的“小体”,可是却会“以小害大”,因此是人性中的危险之源。对情欲的戒惧是早期儒学的共同意识。荀子肯定情欲,认为良好政治不用“去欲”、“寡欲”,这是儒学情欲观的一个翻转。这一思想转变背后是政治观念演变。孔、孟主张德治,士君子修身成德是良好政治的根基。民众衣食住行的欲望是正当的,可是士君子修身成德,情欲却是危险之源。早期儒学戒备情欲不是针对民众,是针对士君子立德。荀子肯定情欲的理据是礼治思想。认为良好政治的根基是以礼“明分使群”。在“分”之内,情欲有合理的空间,不必小心戒惧。因此荀子各篇论政,皆以情欲为礼义的正当基础,并多次批评戒备欲望的说法。孟学、荀学两种情欲观,前者内含人性幽暗意识,后者却消解此意识。这两种情欲观在儒家思想史上有长远的影响。宋明理学主孟学,对“人欲”及隐伏其中的内在黑暗有深刻的警觉。清代反理学的思潮重新肯定情欲,汲取荀学资源却不言宗荀,以重新解释孟子为肯定情欲的理论根据,结果在有关情欲问题的紧要处不得不暗中曲解孟学。戴震便是如此。

  关键词

  荀子 性恶 情欲 孟子 性善 幽暗 戴震

  荀子人性观的主要观点,是以情欲界定人性,并肯定情欲的正当性。这一人性观,在先秦儒家人性思想的演变史上有重要意义,并且开出后世儒学人性思想的一个重要传统。但长期以来,学术界相信荀子人性观是“性恶”说,连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都被放在“性恶”说的思想构架之下理解。荀子情欲人性观的本来意义,一直被遮蔽。本文就此问题作一初步梳理,希望引起学界同仁批评讨论。

  一、荀子本来人性观是肯定情欲

  讨论荀子人性观,第一步必遇上“性恶”说问题。古代的学者一向认为荀子“主性恶”。上个世纪初开始的现代荀学研究,主流意见也始终认为“性恶”说是荀子思想基础,虽然不断有人提出质疑,始终反响不大。直到最近出版的荀学研究论著,性恶说仍居于荀子研究的中心地位。但是这一情况近年来似乎正在改变,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倾向于怀疑“性恶”说在荀学中的主干位置。[1]有可能,现代荀学研究很快会进入一个彻底重新评估“性恶”问题的时期。

  今本《荀子》32篇,只有《性恶》篇主张性恶,其余篇章多有谈论人性问题,从未说到“性恶”。当然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各篇人性观又似乎有与“性恶”说相通之处,否则的话,学界主流意见也不会一直认为性恶说是整个荀学的基础。《性恶》之外《荀子》各篇的人性观如何理解,是与性恶说相通,还是只表面有一点相似,其实是另一种观念体系,这个问题现在是辨析“性恶”说在荀学中地位的关键。这个问题笔者已经发表专文讨论。本文研究荀学情欲观以及在儒学思想史上的地位,前提是相信《性恶》晚出, “性恶”说是荀学后来逸出的一个旁支,不代表荀子基本人性观。具体论证参见拙文,[2]这里不再详说。

  《荀子》各篇(《性恶》以外,下同)说到人性问题,大致是两个主要观点。第一个观点认为,人人天性差不多,但成人后彼此差别甚大,决定人品格形成的要素,不是天性,而是后天行为。这一观点的核心不是说性恶,而是说天性不重要,甚至认为可以不必讨论人性。这是荀子人性观的一个重要主张。这一主张与荀子天人关系思想是相通的,体现了荀学在自然和人为关系问题上贯穿一致的观点。《天论》篇谈天人关系,说天地万物运行有自己的规则,但能否建成人文秩序,决定因素却不在天地规则,而在人为努力。荀子因此提出一个独特的观点:“不求知天”。用不着了解天地深处的奥秘,天地有显现的规则(如冬寒夏暑、四季流行),加以人事努力“应之以治”才最重要。“不求知天”不是否定有天道,而是知有天道但反对玄想,回到踏实的努力。[3]荀子认为人性不重要,与此观念相似。荀子没有说“不求知性”,但是有近似的说法。《非相》说:“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4]为什么 “论心不如择术”?因为“心”的质地怎样并不重要,对人的品格形成不起决定作用,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后天的“术”(学习和教化)。这个观点荀子多篇反复说到,如《劝学》举各种例子讲天赋不重要,后天行为、变化才重要;《荣辱》、《修身》篇讲君子小人“才性”一样,后天所“为”不同,才是变化的关键。[5] 简而言之,在德性养成问题上,荀子强调努力,轻视天性,并认为不必“论心”,犹如不必“大天而思之”。这是荀学的一个基本观点,肯定是应对战国中期以后心性学(《孟子》、《中庸》等)而生发。因为此前必有“论心”之学,方能有荀子“不如择术”之说。荀学不是反对心性学向往的高远境界,而是反对凭空玄思和谈论这高远境界,相信踏实的努力才能抵达高远。如《劝学》篇所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6]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荀学的观点在后来儒家思想史上虽不居主流地位,却一直有相似思想出现。如明末清初顾炎武等人反对晚明心学,就说德性的关键在力行。南宋末文天祥说“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正气歌》),不知是否针对理学家关于“仁”的妙论,但思路前与荀学,后与顾炎武一致:“仁”是至高境界,但践行“义”才重要。荀子主张人性在品格形成上不重要,这不是隐微的观点,是明确地、反复表达的一种观点,可是以往学术界不大注意。其中原因推想起来,应该是受“性恶”说先入之见的引导;其次,可能是觉得“性”不如“伪(为)”重要不算一种人性观,因为没有说人性是什么。但是在儒家心性学兴起的背景上,设定心性不如行为重要,可以不必讨论心性(论心),就是一种人性观。

  《荀子》各篇人性观的另一个重要观念,是以情欲界定人性。《正名》说:“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7]荀子不光是这样界定,而且在讨论政教问题的各篇,溯源到人性基础谈礼义政教的根源,无不以人“生而有欲”为起点,可见这是荀子人性思想的主要见解。荀子既认为“论心不如择术”,为什么又以情欲界定人性,对人性作某种说明?综合各篇的相关论述来看,觉得大致是两个原因。一个原因,荀子不像以前儒者那样重视人性在修身和教化中的作用,他对人性的看法就有一种回到常识的倾向。认为人天生只有情欲,这是最接近常识经验的看法。另一个原因是,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主要意义不是建构人性学说,而是讨论政治问题溯源到人性特征。在《荀子》各篇,只有《正名》是以定义的形式说人性是情欲,有点像是理论界定。其他多篇说到人天生有情欲,都是在政论中谈到。如《荣辱》:“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王霸》:“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礼论》:“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8]等等。这些章节的主题都不是讨论人性,而是讨论政治,但却是溯源到人性讨论政治。也许可以认为,荀子在德性修养问题上不主张“论心”,和在政治问题上溯源到人性时说“生而有欲”,这两种主张内在是相通的。正因为不主张“论心”,认为没必要深入心性玄奥,在谈论礼义政教问题需要溯源到人性根据时,才坦然有信心地回到常识见解。

  上述荀子人性观的两个观点,认为人性在品格形成上不重要,“论心不如择术”,学界甚少有人注意;谈论礼义政教基础时说人“生而有欲”,研究荀子人性观的学者一般都会说到,可是往往从“性恶”说的思路来解读。《荀子》各篇明明没有说“性恶”,从“生而有欲”入手谈礼义政教,基本思路也都是协调欲望发展,保证欲望满足,极少说戒备欲望危险,为什么“生而有欲”说常被理解为性恶论的一种表述呢?显然《性恶》篇的论说起到了引导作用。各篇没有说“性恶”,但是依《性恶》篇的思路,“生而有欲”逻辑上就包含了一个意思,欲望的自然发展会导向恶。用戴震的说法“顺其自然则流于恶”。[9]这个说法很有代表性,在现代荀学研究中有广泛的认可。《性恶》以外多篇的“生而有欲”说,就这样被主观想象地与“性恶”说混在一起,理解成荀子政治思想以性恶论为基础。

  只要不受“性恶”说误导,平心读《荀子》各篇,一定不难发现各篇以情欲界定人性,决没有侧重“顺其自然则流于恶”的意思。“顺其自然则流于恶”或者说“情欲没有礼义教化会流于恶”,这是所有儒家都会同意的,荀子当然也会同意。问题是《性恶》以外各篇没有强调这一点。荀子强调的是,情欲是自然的事实,由礼义政教来规范引导,可以充分满足人的情欲。根本用不着否定和戒备情欲,甚至礼义政教的目的,最终就是满足情欲。《荀子》各篇不仅从不说“性恶”,而且很少说到警戒情欲,只有一次说到“节欲”:

  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则欲虽多,奚伤于治? (《正名》)[10]

  从上下文看,荀子不是为了戒备情欲而说“节欲”,而是为了批评“去欲”、“寡欲”而说“节欲”,“节欲”是与“导欲”并列,都是以肯定情欲为出发。所以荀子接着说,人类能否建成良好秩序(治),与欲的多寡无关,在于是否选择恰当的制度。也就是说,“欲”多根本无碍于建立良好制度。从《正名》这一段文字看,警惕欲望的危险,认为欲望本身会导向恶,不仅不是荀子要侧重说明的意思,反而是荀子要批评的观点。《正名》这一章的论述,显然是各篇贯穿始终的思想。荀子讨论礼义政教溯源到情欲,以正面肯定的态度看待情欲,此类说法甚多,姑举几例:

  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11]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养五綦者有具,无其具,则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万乘之国,可谓广大富厚矣,加有治辨强固之道焉,若是则恬愉无患难矣,然后养五綦之具具也。(《王霸》)

  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天论》)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於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论》)[12]

  这三段话,前两段都是明确地肯定情欲,谓之“养五綦”、“天情”,后面一段话会有分歧的理解。荀子不是说欲望会导致争、乱、穷吗?这难道不是说欲望的危险,不是性恶?历来讨论荀子性恶说的学者,除了《性恶》篇就会引这一段段话,以证性恶说贯穿各篇。可是在《礼论》前后文的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到,荀子本意是说礼起源于欲,功能在协调欲,目的在养欲。荀子当然反对情欲自然发展,这是所有儒家都会反对的,这是儒学的底线,但是在所有先秦儒家文献中,荀子最明确地肯定欲,认为礼起源于“生而有欲”,归结为“养欲”,这是先秦儒家思想史上从未有过的说法。荀子在论述礼与欲的关系时,说到如果没有礼,欲会导致争、乱,表明其论述周到,有关欲的方方面面都说到,根本没有突出欲之“恶”的意思。《礼论》篇对“欲”的基本态度,与前面《王霸》、《天论》两段话完全一样。所以在《礼论》后面的章节,荀子对“性”与“礼”的关系总结说: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13]

  性主要是情欲,这是天生材质,需要后天教化。但天生材质与后天教化的关系不是相对抗,而是相配合。这与荀子天人关系思想也正好一致。荀子论天人关系,先把天与人相分,说天有天的规则,人有人的职分,人不可越界干预天,也不用深入了解天。但天人相分确定以后,人的职分与天的规则是相互配合的,而不是相互对抗:“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能参”就是天人相互配合。《礼论》篇的性伪关系也是类似的结构,首先把性与伪相互区分,性是“本始材朴”伪是“文理隆盛”,认为对于品格形成和建立人文秩序来说,“伪”远比“性”重要,但是二者的关系则是相互配合而不是相互对抗。情欲是政教的基础,荀子侧重的不是情欲的危险,而是情欲的正当,以及情欲可以满足。

  由此可见,《荀子》各篇以情欲界定人性,完全没有把“顺其自然则流于恶”作为论述的重心。《性恶》篇论证性恶,确实是以“顺其自然则流于恶”为重心,但《性恶》外各篇决不如此,各篇侧重的意思甚至与“性恶”说侧重的意思刚好相反。研究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的思想,一定不能受“性恶”说的遮蔽和误导,必须根据各篇原有的论述来理解荀学本来的意思。

  荀子本来人性观主要是两种观点,一、在品格形成问题上,天性不重要,后天行为起决定作用。二、在礼义政教问题上,以人“生而有欲”为人性观基础。荀子人性观主要是第二点,虽然这不是系统的人性论思考(他反对这种思考),只是回到常识见解,但仍然有思想上的重要见解。荀子是学术界的大师宗匠,三为稷下祭酒,不仅了解儒家各派学说,而且了解道、墨、名、法各家学说。他以这样的眼光学识,明明知道儒家、道家都有对天道的玄奥叙述,却偏要说与其“大天而思之”,不如回到天地万物现象的规则。同样,明知儒家已有“论心”的深入讨论,偏要回归常识经验,以情欲界定人性,而且正面肯定情欲。这就显示了一种思想上非同寻常的见识。

  [1]以最近在河北邯郸召开的一次荀子思想国际学术讨论会为例,与会学者发表的有关荀子人性思想问题的论文,多半都不持以“性恶”为荀子基本观点的看法。康香阁主编:《荀子研究的回顾与新探索国际学术研讨会》(2014年6月)。

  [2] 颜世安:《荀子人性观非性恶说辨》,《历史研究》2013年6期。

  [3] 《天论》:“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措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王先谦:《荀子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17页。

  [4] 同上,第72—73页。

  [5]《荣辱》:“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修身》:“彼人之才性之相悬也,岂若跛鳖之与六骥足哉?然而跛鳖致之,六骥不致,是无他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同上,第61页,第32页。

  [6] 同上,第7页。

  [7] 同上,第428页。

  [8] 同上,第67页,第211页,第346页。

  [9]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荀、杨所谓性者,古今同谓之性,即后儒称为‘气质之性’者也,但不当遗理义而以为恶耳。……荀子见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学而后善,顺其自然则流于恶,故以恶加之,论似偏。”《戴震集》,汤志钧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00页。按“顺其自然则流于恶”的说法很有代表性,包括许多现代学者把荀子以情欲界定人性和性恶说混为一谈,都是循着这个思路。

  [10] 王先谦:《荀子集解》,第426页。

  [11] 同上,第211页:“綦,极也。

  [12] 同上,第211页,第309页,第346页。

  [13] 同上,第3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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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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