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国:孔子是如何实现“教学相长”的?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作者: 2025-03-21 10:19
“教学相长”是儒家的重要教育理念。一般认为,这个理念源于《尚书》,被孔子发扬光大。《礼记·学记》中引用了《尚书·兑命》中的文字:“学学半。”前一个“学”,读作xiào,意思是“教”。“学学半”,就是“教别人,一半也是增长自己的知识”。这里明确提出了“教学相长”的概念:“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
“教然后知困”“知困,然后能自强也”,从而实现“教学相长”,这种“主动型学习”的理念,直到今天,依然是先进的、适用的。孔子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教学相长”,却是这一理念的践行者和发扬光大者。《礼记》则进行了理论上的概括,并最终形成了“教学相长”这一概念。通过考察《论语》等资料,我们不难发现,孔子在教学实践中主要通过两条路径来实现“教学相长”:一是提问、追问,二是质疑和纠正。
一、通过提问、追问,师生水平双向提升
樊迟即便不是孔子最善问的学生,也是最喜欢追问的学生之一。更值得肯定的是,他的追问不限于向老师问;如果老师没有时间回答,他会把问题记在心里,继续向优秀的同学追问。
《论语·颜渊》中记录了樊迟的两次追问: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这样的教学场景,简直令人羡慕。它分两个环节:第一是师生交流,第二是学生之间交流。师生交流中,又有两个环节,即“问仁”和“问知(智)”。仁者爱人,这个樊迟理解了;但老师把“知”解释为“知人”,樊迟理解不了(“未达”)。正常情况下,他会问“何谓也”,但孔子一看他困惑的表情,就知道他“未达”,不等他发问,便进一步阐释:“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遗憾的是,樊迟还是理解不了,再问“何谓也”,似乎说不大过去——也可能是怕耽误其他同学的时间。这在教学中很常见:照顾了理解力强的学生,理解力弱的就跟不上;照顾了理解力弱的,就耽误理解力强的学生的时间。
樊迟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便不好再向老师发问,他也不会放过这个问题,于是出现了下一个场景——向优秀的同学子夏请教。什么是真正的好学?这就是。孔子之所以名满天下,不仅是因为自己水平高,还因为培育了一批好学、善学的学生。
善于追问,不仅有利于学生自身水平的提高,也是对老师“宝藏”的“挖掘”乃至“提炼”。学生愈是充满求知的欲望,努力挖掘,老师分享给学生的宝藏才会更多。在《论语》中,学生通过追问,进一步发掘老师身上“宝藏”的场景,屡见不鲜。甚至可以说,没有好学生的一再追问,孔子一些熠熠生辉的观念将会变得暗淡。
1.学生公西华仔细观察与追问,引发孔子对“因材施教”的理性思考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
这段文字涉及三个场景:第一是子路提问,第二是冉有提问,第三是公西华提问。巧合的是,前两次提问,公西华都在场,这才有了他的困惑与提问。这客观上促进了孔子对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因材施教”理念进行思考和提炼,让其教学行为从感性层次上升至理性层次。
子路和冉有先后向孔子提问“闻斯行诸”,孔子做了截然相反的回答,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原因很简单——孔子太了解这两个学生了,太知道该怎样对他们进行指导了。子路勇猛甚至莽撞,让他“闻斯行之”,不是害他吗?冉有思虑有余、果敢不足,让他“闻斯行之”,告知、提点他不仅“善谋”而且要“善断”,增强执行力,才是上策。
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回答,是孔子根据两弟子的性格做出的回答,属于自然反应,存在于潜意识中;如果公西华不问,孔子或许不会对此进行理性思考。换句话说,孔子的行为停留在实践层面,公西华的追问让孔子的思考上升到了理论层面。促成这一升华的催化剂,正是公西华的细心观察与追问。如果说前述樊迟问“何谓也”只是帮孔子补上了教学中的漏洞,那么公西华的提问则帮助老师实现了理论的升华,对老师帮助更大,更加难得。公西华提问的效果更是双向的,不仅自己消除了困惑,也促使老师进一步做出理论总结,为后世留下了“因材施教”的经典案例。
2.孔子“民无信不立”“先富后教”等理念,也是学生追问出来的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这是《论语》中学生“连珠炮式追问”的两个典型场景,有种“把老师逼到墙角”的感觉;面对学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孔子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与精辟的见解,恐怕真要“缴械投降”了。
孔子的优秀学生中,多数善于思考、善于提问,但提问的风格不同。年纪较大的子路,敢于“质问”老师,甚至当面批评老师,让孔子直呼“野哉,由也”(《论语·子路》);口才绝佳的宰予,则善于给老师“挖坑”,气得老师只能骂他一通。但在心态平和的情况下,学生不紧不慢地连续追问,只会让孔子的思维往更高更深的层面发展,一环扣一环地展现出老夫子的过人智慧。
关于“足食,足兵,民信”的讨论是《论语》中的一个著名场景。需要注意一个前提,即子贡问的是“政事”,也就是说,粮食、军备、老百姓的信心三个方面,是对政府而言的。这三者中,“老百姓的信心”,或曰“民心”,是执政之基。没有民心,军备再强、粮食再多,国家也不会稳固。
但对老百姓而言,情况就不同了,“庶之、富之、教之”的先后顺序不能变,需要先增加人口,再让老百姓富裕,然后进行教化。让老百姓饿着肚子受教育,是不太现实的。这与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的理念如出一辙。
“先富后教”是孔子思想中的重要内容,体现了儒学的务实精神。孔子不仅倡导务实的精神,而且身体力行,在政治、教育、礼制等方面做了不少具体事情;在观念上,他更是深知物质财富的重要性、基础性,对虚无、虚幻的东西采取“不语”乃至反对的态度。“先富后教”在孔子思想中极具含金量,但这一理念的提出也得益于学生冉有不懈的追问。如果说孔子是一座隐藏的金矿,那么学生就是这座金矿的挖掘者,提问则是挖掘金矿的铁锹。
3.面对学生的“不问”,孔子也很无奈
当然,孔子的“教学相长”实践也非完美无缺。有些问题,孔子憋在肚子里,很希望学生能像樊迟一样问个“何谓也”,从而进一步阐释自己的观点。但学生因为种种因素没有追问,这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一以贯之”之问。
孔子多次说过,自己的理论中有个东西“一以贯之”。到底是什么能把孔子博大精深的思想“贯通”起来?曾子主张是“忠恕”,也有人并不同意;有人认为是“仁”,可能性很大,但毕竟孔子没有亲口这么说过。
在《论语》中,孔子有两次主动提及自己的“一以贯之”之道。这种主动性说明孔子存在将自己的“大道”一吐为快的欲望。如果学生抓住时机,及时追问,孔子很有可能对“一以贯之”之道做出进一步阐述。遗憾的是,两名学生都没有追问。有趣的是,这两次场景,一次出现在有点迟钝的曾参身上,似乎情有可原;另一次则出现在思维活跃、言辞敏锐的子贡身上: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
为什么子贡没有追问呢?一个推测是,子贡可能对其他同学说老师是“多学而识之”,所以才那么渊博、睿智;孔子听到之后,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于是找到子贡。孔子以“纠正”为目的,点到即止;子贡被老师纠正,场景有点尴尬,自然没了追问的动力。
二、“质疑+纠正”的互动式教学
除了善问,孔子的学生也擅长质疑,甚至敢于和老师当面辩论。孔子的课堂氛围是十分活跃、民主的。学生说得不对,孔子自然会加以指导并纠正;学生说得对,孔子不仅虚心接受,还会加以表扬。从学生们的表现来看,有些质疑不仅能有效弥补孔子教学中可能出现的漏洞,也会引导课堂讨论往纵深发展。“仲弓问子桑伯子”章,是一个典型的“学生主导教学向纵深发展”的例子: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论语·雍也》)
仲弓问老师怎样看待子桑伯子这个人,孔子的回答比较简略:“他简单得好。”从表面上看,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是子桑伯子这个人做事风格简洁,不拖泥带水;二是肯定其做事的结果简单,即朱熹所说的“事不烦而民不扰”(《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可也简”三个字给人想象的空间很大,如果老师的思路再不明确,学生就容易迷糊。
这时候,学生的主动性就体现出来了——仲弓对老师的说法做出了回应。他分析了“简”的两种可能:第一种赞同老师的答案,“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这样的“简”自然“可也”;第二种就未必了,“居简而行简”,岂不是太简单了吗?这里的关键,在于一个“居”字。
“居”的字面意义是“坐着”,在此可以理解为“行动之前”。“居敬”,意谓“行动之前严肃认真思考”;“居简”,则可理解为“行动之前未加思考,草率、鲁莽行动”。思维周密之后,简单行事,抓大体、去小节,提纲挈领、纲举目张,自然可以达到“事不烦而民不扰”的效果。相反,如果未加思考、草率行事,即便做事过程“简单”,也容易耽误事儿。可以说,学生的质疑,不仅是对孔子回答的有效补充,而且让师生的讨论上了一个层次。单就这一个话题而言,学生的思考显得更加深入。
孔子对仲弓的反馈十分赞同,他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理念的真正践行者。只要学生质疑得对,他都坦然接受,而且加以赞扬。
有时候自己一句玩笑话,学生当真了,孔子也会主动纠正自己“不算错误的错误”。其认真的态度令人叹服: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这个场景更值得玩味。孔子带着学生到了武城,“闻弦歌之声”,他的表现很有意思:先是“莞尔而笑”,然后说了一句玩笑话。这个“笑”是什么笑?显然,是满意的笑,表达了对子游在武城实施礼乐教化的认可。“玩笑话”的背后,或许隐藏着另一层意思:子游有点“大材小用”了,如果在更高的位置、更大的范围(而不是武城这个小地方)实施礼乐教化,就更好了!
子游没有理解老师的深意,仅仅从字面意义去解读孔子的这句话,郑重其事地进行了反驳。这属于教学氛围的转换——轻松的氛围向严肃的氛围转换。这种转换的发起者是学生,如果老师拒不接受,或者水平不高、无法适应,气氛就尴尬了。
孔子对这种气氛的转换,首先是坦然接受,然后是快速适应。他马上召集学生:“同学们都过来!”为什么?他要郑重其事地收回自己的玩笑话,有道歉的意思。这么做,既能充分表现自己纠错的认真态度,给子游以充分的尊重和继续开展礼乐教化的动力,也能给其他同学以提示,防止他们误解自己的玩笑话。
孔子的玩笑话本没有错(圣人当然也是可以开开玩笑的),子游的“小题大做”也没有错(礼乐教化本来就是要“抓小抓细”),但孔子宁可承认自己错了,也不肯说学生错了,这就是孔子的品质。这种品质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一两天形成的,而是长期磨砺形成的。子游、仲弓、子路、宰予这些敢于质疑、反驳老师的学生,就是孔子磨砺品质的“试金石”。
相反,对那些不善质疑的学生,孔子则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孔子经常批评宰予、子路,也时常“敲打”子贡,但对于颜回,几乎全是表扬;只有一次,对颜回做了委婉的批评——甚至不能算是批评,只是表达遗憾而已: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先进》)
这句话的意思是,“颜回不是对我有所帮助的人,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心悦诚服的”;其中有没有批评颜回的意思,有不同的意见。有注解认为,这段文字实际上是孔子对颜回能够“默识心通”的肯定,师生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自然无需颜回的帮助了。这种说法似乎说不过去。孔子是终身学习的倡导者和践行者,他不仅希望学生通过学习提升,也要求自己不断学习、不断提升。而通过教学向学生学习,从而提升自己,是孔子提高自己的重要途径。如果他认为自己和颜回之间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了,等于默认自己或者颜回已经达到了“可以不再学”的境界。这显然与孔子一直倡导的理念相违背。
事实上,一方面,孔子高度认可颜回,甚至把他作为可以继承自己事业的人选;另一方面,孔子也认为颜回如果再敢于质疑,就更完美了。对颜回不敢质疑表达的遗憾,可以视为孔子对“当仁不让于师”观念的强调。从这个角度来讲,“回也非助我者也”可以看作对颜回委婉的批评。
孔子心胸宽广,不仅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于学生的错误,在纠正之后,也持一种“教学相长”的态度。纠正了学生的差错,不仅学生会进步,老师也会进步。颜回似乎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对老师过于顺从。和老师的境界相比,颜回的确是有差距的。
宰予是孔子痛批过的学生。但批评完学生之后,孔子会反思自己的行为,加以改进,从而防止自己再犯错。这也是他称赞颜回时所说过的“不贰过”: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公冶长》)
这段文字的关键在第二部分,即孔子对“宰予昼寝”的反思。以前,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今之后,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言辞,更要观察他的行动。宰予的错误,给孔子反省自身行为提供了契机:一方面,他要批评、纠正宰予;另一方面,他要修正自身行为,提升判断力。
所谓教学相长,就是如此:学生有错误,老师纠错,在纠错的过程中双方都能提升水平;老师有错误,学生纠错,双方共同提升;双方都没错误,互相质疑,互相补充,也都能获得提升。学无止境,师生的提升也没有止境,除非生命终止。孔子说颜回“非助我者也”,不仅是对颜回不善质疑的感慨,也是对“缺了颜回这种高水平质疑者,为师可能止步不前”的感叹吧!作者简介:
作者系尼山世界儒学中心(中国孔子基金会秘书处)传播普及部高级编辑,齐文化研究院特聘研究员,山东省“立德树人”网络文明宣讲团成员
编辑:张晓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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