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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翠:“学海”“经神”论战——从郑玄驳难何休“三阙”谈起

来源:《走进孔子》杂志作者:李翠 2025-02-26 19:53

  何休与郑玄同为东汉的经学巨擘。东晋王嘉在《拾遗记》中介绍:京师称郑玄为“经神”,称何休为“学海”。二人围绕《春秋》三传的经义有一场旷世之争。何休撰写“三阙”,立足《公羊》家法诘难《左传》《穀梁》二传;郑玄则混同家法,主《左传》又融通三家,起而与之抗衡驳议。这场论战堪称汉末学术界顶尖高手的巅峰对决。有意思的是,这场论战纯属私人经义相争,与由官方组织争立博士的经学争论截然不同,并且论战是在二人遭遇“党锢之祸”被禁锢期间发生的;更有意思的是,这场论战竟然在一千年以后的清代乃至民国产生了回响,伴随而来的是今古文之争的回潮。

郑玄像

  入室操戈一声叹

  若论何休诘难《左传》《穀梁》二传的缘由,就要谈及何休的师承叙事。《后汉书·儒林传》载:“(何休)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羊弼是史籍中唯一留下姓名的何休的授业之师。但其行迹无考,学术门派与主要事迹均湮没无闻。而李育其人,《后汉书·儒林传》记载颇详,言其少习“公羊春秋”,博览书传,知名太学,为班固所看重。建初四年(79),诸儒论“五经”于白虎观,李育以《公羊》义理驳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李育之所以驳难贾逵,是因建初元年(76),贾逵摘引《左传》之理胜于《公羊》之处撰成《春秋左氏传长义》,汉章帝予以嘉奖,不仅下赐了布匹衣物,还决定让贾逵给被选拔为“《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讲授《左传》(参见《后汉书·贾逵传》),此事堪称公羊学经师之耻。何休在其《春秋公羊解诂·序》中用一个“恨”字,充分表达了对那些未能抵挡左氏学派攻击的先师们的气愤和悲叹;并论及自己撰写《公羊解诂》的缘起,是因传注《春秋》的人解义不足,谬说甚多,使得贾逵之流利用其隙漏,扬《左传》以攻击《公羊》。对此,徐彦《公羊疏》也有记载,贾逵作《长义》41条,“云《公羊》理短、《左氏》理长,意望夺去《公羊》而兴《左氏》矣”。何休之所以“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即为此。

何休像

  《拾遗记》(程荣纂辑:《汉魏丛书》,吉林大学出版社据万历新安程式刊本影印)云:

  何休木讷多智,三坟五典、阴阳算数、河洛谶纬,及远年古谚、历代图谱,莫不咸(成)诵也。门徒有问者,则为注记,而口不能说。作《左氏膏肓》《公羊墨守》《穀梁废疾》,谓之“三阙”。言理幽微,非知机藏往,不可通焉。

  唐代李贤注《后汉书·儒林传》中解释“公羊墨守”,认为何休借墨翟守城以明守卫《公羊》之志。“膏肓”一词出自《左传·成公十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何休借此痛批《左氏》如病入膏肓之人,不可救治。《穀梁废疾》则是讥《穀梁》亏缺义短,如瘫痪之人已成废疾,难以复起。《拾遗记》说这三部书理论幽微,难以通晓,如三座宫阙一般高不可攀,故称之为“三阙”。

  今见记载“三阙”传本最早的文献来自《后汉书·郑玄传》:

  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何)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郑玄读罢“三阙”,愤起应战,作《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引经据典,针锋相对,驳斥何休对《左传》《穀梁》的曲解。郑玄的诸多驳论皆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即从何休文章中找到矛盾点,以驳倒他的立论。

  例如关于鲁隐公究竟是“即位”还是“摄政”的问题,何郑双方各执一词,势同水火。首先看“三传”的态度。《左传》说隐公元年“不书即位,摄也”,持隐公摄政论。但左氏认为隐公未真正“即位”,只是因为桓公年幼暂时摄政,孔子不过是据实直书,并无褒贬;《公羊传》《穀梁传》则认为,孔子是为了成全隐公让位桓公之心而有意删之,只不过《穀梁传》言“让桓正乎?曰:不正”,认为隐公本该“即位”,让位桓公并不合理;《公羊传》则主张“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认为桓公才是合法“即位”者。

  何休《左氏膏肓》(袁钧辑:《郑氏佚书》,光绪十四年浙江书局刊本,以下“三阙”皆引此本)云:

  古制,诸侯幼弱,天子命贤大夫辅相为政,无摄代之义。昔周公居摄,死不记崩。今隐公生称侯,死称薨,何因得为摄?且《公羊》以为诸侯无摄。

浙江书局刊《郑氏佚书》书影

  何休首先提出,依据古制,诸侯年幼,周天子便会委任贤能的大夫去辅佐他,并无摄代之义,所以《左传》说隐公摄政,与古制不合;然后将周公与隐公相比较,认为当初周成王年幼,周公摄政,死后都不记“崩”,说明不以周公为天子,而鲁隐公生称“侯”,死后称“薨”,这分明都是诸侯之礼,哪是什么摄政呢?古人对“死”的称呼有着严格的规定,《礼记·曲礼下》载:“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郑玄《箴〈膏肓〉》(程荣纂辑:《汉魏丛书》,吉林大学出版社据明万历新安程氏刊影印本,下引该书皆为此本)云:

  周公归政,就臣位乃死,何得记崩?隐公见死于君位,不称薨云何?《公羊》云:“宋穆公云:吾立乎此,摄也。”以此言之,何得非《左传》?

  面对何休的诘难,郑玄并未从礼制方面说明隐公是否为摄政,而是首先指出周公与隐公之死身份本就不同,一为臣子,一为国君。周公死时已经归政成王,既然身份为臣子,死自当记“薨”不记“崩”;而隐公死在国君之位,故记“薨”。郑玄在《发〈墨守〉》(袁钧《郑氏佚书》本)里也曾对此问题发论,其云:“隐为摄位,周公为摄政,虽俱相幼君,摄位与摄政异也。”然后,郑玄针对何休说“《公羊》以为诸侯无摄”一句发难,他引用《公羊传》隐公三年宋穆(缪)公之说“吾立乎此,摄也”,证明诸侯有摄,表明何说与《公羊》抵牾之处。这正是拿《公羊》之矛攻《公羊》之盾,以至于何休读了其驳论后不得不憾慨:“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意思是说,郑康成这是闯进我的家,拿起我的武器来向我进攻呀。后人因此事遂成成语——入室操戈,比喻以其人之说来反驳其人。

  其实,何休之言究竟是自谦还是认输还很难说。细考“三阙”,会发现何休对《左传》《穀梁传》的很多诘难,逻辑相当严密,其诠释多从《公羊》义理针砭时弊;而郑玄的很多驳文并未分析何休之论,更多的是致力于使《左传》所载的礼制更加常态化。这就难免会出现二人各说各话的情况。如成公八年,冬,“卫人来媵”。《左传》解释“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异姓则否”,何休《左氏膏肓》云:

  媵不必同姓,所以博异气。今《左传》“异姓则否”,十年“齐人来媵”,何以无贬刺之文?左氏为短。

  《春秋》载,鲁宋联姻,鲁嫁伯姬,三国往媵。成公八年“卫人来媵”,九年“晋人来媵”,十年“齐人来媵”。卫、晋同为姬姓,倒也符合“同姓媵之”的条例,可是齐为姜姓,就违背了“异姓则否”的原则。所以何休说,成公十年“齐人来媵”,《左传》竟无贬刺之文,左氏为短。郑玄《箴〈膏肓〉》云:

  《礼》称纳女于天子云“备百姓”,于国君云“备酒浆”,天子云“备百姓”博异气,诸侯直云“备酒浆”,不得云“百姓”,是不博异气也,何得有异姓在其中?齐是大国,今来媵我,得之为荣,不得贬也。

  郑玄引《礼记·曲礼下》(《十三经注疏》本)“纳女于天子曰‘备百姓’,于诸侯曰‘备酒浆’,于大夫曰‘备埽洒’”,来证明天子娶妻,其媵不别同姓异姓;诸侯娶妻,则只能同姓媵之;然后说齐国是大国,送女子来媵我鲁国的伯姬,“得之为荣”,此为特例,所以《左传》没有贬斥。其实何休是循《公羊》“媵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之说,即《春秋》之所以写“卫人来媵”“晋人来媵”“齐人来媵”都是因为“伯姬以贤闻诸侯,诸侯争欲媵之,故善而详录之”(《解诂》)的角度出发,提出“媵不必同姓,所以博异气”。而郑玄则另循天子、诸侯礼制的角度来驳难何休,还站在夫家娶妻的角度对《左传》进行辩护,其解释“齐人来媵”无贬文的理由也很牵强。所以刘逢禄《箴膏肓评》云:“所谓说之不以其道说也,岂春秋之礼乎?”

  其实何、郑二人经学宗主理路完全不同,有所轩轾也是难免的。王鸣盛在《蛾术编·说人·郑氏著述》中说:“古人意见不同,无妨论难。……若《发〈墨守〉》《箴〈膏肓〉》等,特欲会通三传,非不知《公羊》义理、《左氏》典故,各极其精,是郑与何休亦并行不悖也。”实为客观之论。

  杜门不出十余年

  “经神”“学海”这场刀光剑影的论战背后,是二人身处的汉末时代背景,尤其二人一起遭遇了党锢事件,皆因“党锢之祸”杜门不出十余年,与这场论战有着深刻的关联。

  若据《后汉书·儒林传》的记载,何休是“年五十四,光和五年(182)卒”的话,其生年就是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比郑玄晚2年出生而早18年去世。何休的父亲何豹官拜少府,位列九卿,所以何休成年就以“列卿子诏拜郎中”,进入官僚后备队伍,开始了他在政治舞台上的最初活动。但东汉后期官僚子弟的习走之路与何休的政治期望相去甚远,不久他便称病辞去郎官之职。不涉官场政治,并不等于对社会政治漠不关心。作为纯正的儒生,何休有着兼济天下的入世情怀,寻找着能够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当被正直官吏的代表、清流党人的后盾陈蕃征辟时,何休即欣然应召,“与参政事”。陈蕃于汉灵帝时出任太傅,与外戚窦武同心勠力,谋诛宦官,事败被杀,与陈蕃有关的宗族、门生、故吏皆被斥免禁锢,何休也受到牵连而被免官。《后汉书·儒林传》用一句话记述了何休在“党锢之祸”中的遭遇:“蕃败,休坐废锢,乃作《春秋公羊解诂》,覃思不窥门,十有七年。”何休就是在这17年的禁锢免官期间,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向古文经学宣战,并且撰写了《春秋公羊解诂》,另外还“注训《孝经》、《论语》、风角七分”,撰成《春秋汉议》13卷。

  灵帝光和二年(179),朝廷对党锢部分解禁,《后汉书·孝灵帝纪》载灵帝“大赦天下,诸党人禁锢小功以下皆除之”。何休终于结束了十余年免官废锢的经历,并为司徒所征辟,重返仕途。众公卿推荐他担任要职,“群公表休道术深明,宜侍帷幄”,但由于宦官垄断了中央与地方官职的任用权,何休受到佞臣排挤,只是担任了议郎。之后由于何休屡陈忠言,政绩显著,又升迁为谏议大夫。灵帝光和五年(182),何休于谏议大夫的任上逝世,终年54岁。《全后汉文》辑录有蔡邕《何休碑》残文两则,“孝友尽于闺庭”“辞述川流,文章云浮”。邓安生《蔡邕集编年校注》考证:

  邕所作《何休碑》已佚,仅存《文选·褚渊碑文》李善注所引三句。樊县在今山东兖州西南,东汉属任城国。何休卒葬故土,时蔡邕当在泰山羊陟家,故得为之作碑文。

  蔡邕是东汉末年清流的代表人物,与陈蕃、何休一样,在东汉末年腐朽的政治集团中与宦官抗衡。《后汉书·蔡邕传》记载着他因弹劾宦官获罪,“流亡江海,远迹吴会”的经历。何休去世时,蔡邕正寄身于太山羊陟处,对何休的遭遇感同身受,深怀敬意,故而作碑文铭赞,对其道德文章推崇称扬。

蔡邕雕像

  郑玄比何休年长2岁,其八世祖郑崇曾任职尚书仆射。但郑玄出生时,家道中落,家境贫寒,祖父和父亲皆没有出仕。郑玄年少时曾任乡啬夫之职,好学而不乐为吏,“父数怒之,不能禁”(《后汉书·郑玄传》)。当时的名士杜密任太山太守期间到高密县巡视,与郑玄结识,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把他升调到郡里为吏录,使他得到学习和深造的机会。后郑玄辞去吏职,入太学授业,从师第五元先,攻读《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等,又从张恭祖学《古文尚书》《周礼》《左传》等。因“山东无足问者”,郑玄西进入关,后经涿郡卢植推介,拜关中名儒马融为师,深造多年,质诸疑义,古文经学的造诣精进。桓帝永康元年(167),41岁的郑玄学成归乡,“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后汉书·郑玄传》),“或旋因融丧,留视殡葬,至明年永康元年,始及归里,年已四十一矣”(郑珍撰:《郑学录》,《续修四库全书》第515册)。回到故里高密的郑玄“客耕东莱”,聚徒授课,弟子达数千人。灵帝建宁二年(169),第二次“党锢之祸”起,郑玄受杜密的牵连,在灵帝建宁四年(171)被禁锢,“及党事起,乃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后汉书·郑玄传》)。郑玄在《戒子益恩书》中提到自己被禁锢了约14年。这是他学术的大成时期,《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便是此时所作。灵帝中平元年(184)党禁解后,郑玄凡征辟皆不应,潜心经术,献帝建安五年(200)卒。

潍坊市峡山区郑公祠

  结合二人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客观事实,即“党禁唤起了人们由内在产生的进行著述的欲求”(吉川忠夫:《六朝精神史研究》)。但党锢对何、郑所产生的影响并不相同。从何休先撰“三阙”再撰《春秋公羊解诂》的行为来看,何休对治世要务的热切盼望是愈禁愈强烈的。正如他曾经被清流士人的治世热情所鼓动,应陈蕃的辟召入世,他对于太平的希冀程度与对现实的绝望深度形成反比。虽然陈蕃已经不在,但何休的文笔还在。“礼,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解诂》隐公三年),“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什一行而颂声作矣”(《解诂》宣公十五年),“《春秋》定、哀之间,文致太平,欲见王者治定”(《解诂》定公六年)。在何休微妙的措辞中,展现出一幅由“衰乱”到“升平”再到“太平”的充满了历史进化哲学色彩的理想图景,(昭)定哀之世就是太平之世,哪怕这种希冀只能是不实之“文”,但这就是何休身处禁锢而依旧对经世怀抱热情,通过著书立言去挽救政治的胸襟与意志。

  同样身处党锢的郑玄选择的是另一条路。郑玄临老告嘱其子益恩的书信,字里行间透露出早年遭遇党锢而放弃出仕、专心述圣的抉择:“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后汉书·郑玄传》)据郑氏弟子所记,郑玄答弟子张逸问《书说》,云:“《尚书纬》也,当为《注》时,时在文网中,嫌引秘书,故诸所牵图谶,皆谓之‘说’。”此事亦可旁证郑玄在党禁时期“杜门不出”,注解经传,与何休交相问难之背景。(参见皮锡瑞:《郑志疏证》)党禁解后,郑玄依然是“不受朝服,而以幅巾见”;袁绍征辟其为左中郎将,不就;公车征辟其为大司农,“玄乃以病自乞还家”。(参见《后汉书·郑玄传》)郑玄清楚、坚定地表明了不愿沾惹政治的态度。

  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中探讨了汉末党锢对士人思想的影响与经学的变化,将之聚焦在何、郑这场论战,认为这场论战具有经学史之时代意义;并将去世于灵帝光和五年的何休、献帝初平三年的蔡邕和建安五年的郑玄称作“象征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近代回响化古今

  “经神”“学海”这场论战的结果,由范晔《后汉书》率先做了引导。《郑玄传》中,范晔讲完何、郑驳难“三阙”一事,遂评价:“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瓌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可见,范晔是将二人论战放置在今古文之争中来看待的,“古学遂明”并不只是郑玄的功劳,而是与争立《左传》学者共同促成的局面。但后世学者据此以为何休不敌郑玄,自知理亏,并将其视为东汉最后一次今古文之争,古文经学由此兴盛的标志性事件。自唐以来“五经”统一,经学发展格局趋于定型,何、郑之争在清以前再未起波澜。有意思的是,一千年以后的清代,这场论战再次发生回响,成为清代经学史瞩目的焦点之一。

  回响的第一声来自刘逢禄。在庄述祖与孔广林辑佚“三阙”之后,刘逢禄便注意到何、郑之争。他不满“宗郑”风气下被时人一再改写的“范晔版三阙”故事,以“何休学”为旨趣,撰写《春秋公羊释例》以重建《公羊》义理,撰写《春秋公羊何氏解诂笺》以阐明何休之意,尤其“又推原左氏、穀梁氏之得失,为《申何难郑》四卷”(刘逢禄:《刘礼部集》)。他无形中打破了乾嘉以来的章句训诂之风,将清人视野拉回到汉末《春秋》学,并且将“学海”“经神”论战的故事重构于清代。

  一声之后,回响迭起。章太炎对刘逢禄质疑《左氏》以及古文经颇为不满,尤其当康有为撰《新学伪经考》,将对《左氏》及古文经的驳难推向高潮后,章氏立即撰《驳箴膏肓评》等书以示回应。皮锡瑞据袁钧辑“三阙”作《发墨守箴膏肓释废疾疏证》3卷,对何、郑之争及清人之论作出梳理评说,持论相对公允。廖平精研《春秋》“三传”,著述颇丰,其中《起起穀梁废疾》《箴箴左氏膏肓》是其集中回应何、郑之作。值得注意的是,晚清学人欲为《穀梁》正名,认为何休、刘逢禄对待《穀梁》过于苛刻,如许桂林《穀梁释例》、柳兴恩《穀梁大义述》、钟文烝《穀梁补注》等。直到崔适认为《穀梁》为刘歆所伪造,并提出“《穀梁》亦为古文学”的观点,《穀梁》愈发受到质疑。民国王树荣就发展崔适之说,坚信《穀梁》为刘歆伪造,彻底将《穀梁》拉入今、古文争论之中。[参见笔者:《绍邵公墨守,续〈公羊〉薪火——王树荣与〈绍邵轩丛书〉》,《走进孔子(中英文)》2022年第5期]另外,支伟成在《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中还提出“三疾”一词,特指郑玄对何休“三阙”的回应,专指郑氏《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之辑本,但迄今未见有学者去引用。

  纵观“经神”“学海”论战的近世回响,会发现学者多有先入为主的经学立场,尤其面对今古文问题时,自身经学立场成为其解经的最大限制。如被贴上“古文学家”标签的章太炎,虽以古文经学为主,注重训诂考证,但早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古文学家,然而在回应何、郑之争后,逐渐迈向了今文经学的对立面。华喆提到:“经学家往往会站在自己的学术立场之上,来判断其他学者的结论,从而忽视了不同经学家之间的学术立场差异以及空间、时间等因素。”(华喆:《礼是郑学:汉唐间经典诠释变迁史论稿》)因此,当我们以今人视角再观这场“经神”“学海”论战,我们既要避免被范晔史笔倾向影响了认知,又要避免陷入今古文相争的囫囵境地,而是要从“一门一户”之见中跳脱出来,重新反思,赋予其崭新的生命力。

  (作者李翠,孔子研究院副研究员)

编辑:董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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