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孔子之精神生活
来源:封面中国作者:蔡元培 2023-12-20 11:03
孔子言:“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此即为后世称颂的君子“三德”——智、仁、勇。蔡元培视之为孔子精神生活的三个方面,并在本文中分别加以阐发。他将“多闻”“多见”以及对“知”的追求和诚恳,视为孔子爱智之代表,推崇儒家教育中的“君子六艺”。并且,他将通常指向“仁心”培养的“诗教”亦纳入“智”的范畴,更以“知力”的最高点为“道”。借此,不仅赋予追求“知”以崇高意义,更将“爱智”、求“知”与儒家作为“经世”之根本的“道”或者说“道统”问题相关联——求“道”也意味着对“智”的追求、对最广大、最高深之“知力”的追求。由此,“智”在“君子三德”中的意义格外突显;而以“仁心”挺立为要旨的中国古典教育传统,也与西方“爱智”传统隐有遥相呼应之意。他将孔子的“仁”导向了道德境界,以由“亲亲之爱”到“爱众亲仁”的延展为“仁”之起点,以“舍身成仁”为其最高境界,孟子“取义”之意由之而出。于是,“勇”的意义随之而来:“仁”“义”为“勇”之基础,且“勇”需得加以节制。有意思的是,蔡氏以“小不忍则乱大谋”“好谋而成”“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为例来强调“勇”的节制,便使“智”成为隐伏于“勇”之背后的主导,或者说以人之理性主导“勇”之行为。这使“智”的意义再次突显。这一点,与梁启超颇有相类之处。梁启超亦曾借智、仁、勇“三德”,来阐释其“做新民”的主张。其中,尤为突出指向“不惑”的“智”,并将其转译为包含知识、智识、智慧三个层次的“判断力”——以判断力之养成为“智”。甚至,不仅将达致“不惑”的智识教育与面向“仁”“勇”的“养性”之教分列并举,更以“知”的启蒙教育为优先。然而,在传统的儒家道路中,仁、知、勇虽分为三,却实则皆统一在“仁”这一最高概念之下,更视“君子”的最高境界为“仁者”。因此,不难看出“西学”对于蔡元培这一代人的深切影响,对知识或智识教育的重视以及“援西入儒”的思想方法亦赫然显现,且蔡氏力促中国教育现代转型之举亦可由之略见一斑。以上为本文的大致背景及信息延伸。
蔡元培与胡适(右二)、李大钊(右一)、蒋梦麟(左一)在北京西山卧佛寺
孔子之精神生活
文|蔡元培
精神生活,是与物质生活对待的名词。孔子尚中庸,并没有绝对地排斥物质生活,如墨子以自苦为极,如佛教的一切惟心造;例如《论语》所记:“失饪不食,不时不食”,“狐貉之厚以居”,谓“卫公子荆善居室”,“从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对衣食住行,大抵持一种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的态度。但使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在不可兼得的时候,孔子一定偏重精神方面;例如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见他的精神生活,是决不为物质所摇动的。今请把他的精神生活分三方面来观察。第一,在智的方面。孔子是一个爱智的人,尝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又说:“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又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可见他的爱智,是毫不含糊,决非强不知为知的。他教子弟通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又为分设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彼劝人学诗,在心理上指出“兴”、“观”、“群”、“怨”,在伦理上指出“事父”、“事君”,在生物上指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例如《国语》说:孔子识肃慎氏之石,防风氏骨节,是考古学;《家语》说:孔子知萍实,知商羊,是生物学;但都不甚可信。)可以见知力范围的广大。至于知力的最高点,是道,就是最后的目的,所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何等的高尚!第二,在仁的方面。从亲爱起点,“泛爱众,而亲仁,”便是仁的出发点。他的进行的方法用恕字,消极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他的普遍的要求,是“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的最高点,是“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人[身]以成仁”。这是何等伟大!第三,在勇的方面。消极的以见义不为为无勇;积极的以童汪踦能执干戈卫社稷可无殇。但孔子对于勇,却不同仁、智的无限推进,而是加以节制。例如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欤?”;“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暴虎凭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焉,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又是何等谨慎!孔子的精神生活,除上列三方面观察外,尚有两特点:一是毫无宗教的迷信,二是利用美术的陶养。孔子也言天,也言命,照孟子的解释,莫之为而为是天,莫之致而至是命,等于数学上的未知数,毫无宗教的气味。凡宗教不是多神,便是一神;孔子不语神,敬鬼神而远之,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完全置鬼神于存而不论之列。凡宗教总有一种死后的世界;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毫不能用天堂地狱等说来附会他。凡宗教总有一种祈祷的效验,孔子说:“丘之祷久矣”,“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毫不觉得祈祷的必要。所以孔子的精神上,毫无宗教的分子。孔子的时代,建筑、雕刻、图画等美术,虽然有一点萌芽,还算是实用与装饰的工具,而不认为独立的美术;那时候认为纯粹美术的是音乐。孔子以乐为六艺之一,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对于音乐的美感,是后人所不及的。孔子所处的环境与二千年后的今日,很有差别;我们不能说孔子的语言到今日还是句句有价值,也不敢说孔子的行为到今日还是样样可以做模范。但是抽象的提出他精神生活的概略,以智、仁、勇为范围,无宗教的迷信而有音乐的陶养,这是完全可以为师法的。
据《江苏教育》月刊第5卷第9期1936年9月出版
编辑: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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