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继绝,不忘初心 ——吟诵抢救者朱立侠自述
来源:朱子国学吟诵馆作者:朱立侠 2018-04-13 15:34
余于甲子年生于滇东罗平崇山之中,先世务农,祖父打铁,皆无文化。及父参军,乃与外相交,眼界初开,退伍回乡,以修理为业,兼好堪舆,始重读书。常曰:“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生?”故我幼年穷居乡里,专志读书,不知世面。
时家父好结交江湖人士,南来北往停驻者不绝,因得多见“奇能”之人:有自少林、峨眉学成归来者,或能飞檐走壁,或能隔空传音,或踏罡步,或掐手指,通天文,知地理……余亦从学紫白飞星、八卦游年之类,虽不知何用,而背诵如流。父亲亦背书,除堪舆命学外,《增广贤文》《神童诗》等亦不绝吟,又常代写乡党应酬之文,熏陶之久,我亦得其仿佛。
至于吟诵之兴趣,则幼时读书已有萌芽。滇东汉族多为明代军籍,我先族为洪武间受命征南之将军(原籍安徽),有明一代,世袭指挥,故语言为官话,民俗亦多江淮之旧,尤以读书尚留拖腔(即今所谓吟诵)。我甫入学,即一年级,小学老师为某族祖,其读书只以方言唱读。诸生习以为常。如此居乡间九年,而数百篇诗文唱而不忘也。余幼颇纯粹,以圣贤为期,不交恶少,乡里称之。中考名列前茅,录取曲靖一中,首次离乡。该校教学冠于云南,入重点大学无虞,于是潜心诗词古文,遂至于偏科。课余则醉心周易,至校图借书自学,能演卦推数,而向之所诵口诀,如有所悟。时高考作文,多用白话,余则以文言一试,竟得高分。考入中央民大,又于现场作文夺魁,传为佳话。课余则组织诗社,取友辅仁,诗词亦有大进,迄今得古近体千五百首。此社以吟诵创作并重,而后来从事吟诵之志愿者,亦多自此出。
回顾入大学以来,兴趣唯在古学。本科毕业时以格律研究为题,入中山大学读研,乃留心吟诵,论文即研究吟诵与格律之关系,及入北京语言大学读博,则专攻汉语韵律诗学。是十年来所学,似皆为吟诵而设也。自硕士毕业,供职中华吟诵学会,用力益勤,收集古今文献四五十万字,采录吟诵传人四五百人,而于吟诵更笃好之。
然余之研究吟诵,始于采录。十数年前,业师徐健顺先生受深圳慈善基金会之邀,赴少数民族地区保其传统音乐,立其文化自信。余随行采风。尝记在丽江采录一老妪肖氏,即兴而歌,歌皆七绝,宛如天籁。其家在山腰,白云在上,金水在下,高腔则穿透其间,余久为之震撼。盖此即古之所谓诗人也。今之诗人,口不能吟,笔则拗怒,是诗与歌为殊途,弃中国之传统不顾,为之叹息。余乃问师曰:“今少数民族尚能歌舞,汉族何独不然?”师曰:“非不能也,但未见也。昔日李白之赠汪伦,杜甫之赠花卿,岑参之托京使,莫非歌吟耶?其文辞雅驯,其音节铿锵,又岂乡野之所匹敌?然其形式,固无异也。”余讶其言。归而请教中国音乐学院、艺术研究院诸专家,乃知吟诵之线索,顺藤摸瓜,是采录之始也。自此乃与吟诵抢救、国学教育不可分也。
十年间,余率队全国采录,足迹及二十七省,采访千余人(余亲历者殆半),无论汉、民地区,凡有一鳞半爪之存者,皆不愿有遗珠之恨。盖每诵及欧阳子“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辄唏嘘不已。是以每次采录,均视为绝响。余尝亲历已约定采访之期而耆老先故,或者中风难言,皆成遗憾。于是不敢懈怠,奔走抢救,与时争先。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余之采录,可谓文化之旅,每至一地,则请教当地文人,访其耆老,寻其古迹,相与论一地之文风,察近代之教育,俾有助于今之文教。故虽在边鄙,或有礼乐之遗,不敢辞远,乐此不疲。记十余年前,余往滇西采录,至文献名邦剑川,虽为白族,而汉文之风颇盛,古城之中即有吟诵传人十数,能吟,能书,家弦户诵之风,犹见于斯地也。其地儒道佛三教并存,本主教、缅甸教亦共荣焉,民风淳朴温厚,何如旧时乡绅之地。
剑川往北,至长江最南湾,则为石鼓镇,茶马古道之要站,纳西族之聚居。余停车小憩,见有白墙灰瓦之所,大门洞开,墙上画一八卦,悬有月琴、二胡、箫笛、钟鼓等,乃进院问曰:“此何所也?”院中一妇正生炉火,答曰:“唱古乐处也。”于是请其演唱。彼召集乐队,为歌《浪淘沙》、《山坡羊》、《桂枝香》、《寄生草》等古曲,云为元军乐师之遗,而世代演奏于此也。
余欣喜若狂,竟有此意外收获。此后余在民间搜集古乐,盖肇端于此矣。宋词之唱法,久已失传,吴梅、夏承焘、唐圭璋等词学家之高足能唱者,已不多见,仅蒐得数人音像,亦不过百年来唱法而已。求其古者,白石道人歌曲古谱十七首而外,则数民间之存者,可资参考。纳西古乐,遗落滇隅,世代传承,弥足珍贵,与之相印证者有台湾李勉先生所定古谱。李先生江西人,赴台前于修水古井得宋人结社绢轴,中有三十六首词,旁注小字“东来眉”等,初不解,穷究数十年,乃谓为简谱,于是考订成曲,重歌于世矣。其唱法则与纳西有似,则可知均具古风也。
余采录诸省吟诵,以苏、浙、粤、湘、闽最盛,传人最众,流派最多,且腔调优美,足观古风。论流派,则有唐调(唐文治、钱仲联、陈以鸿、萧善芗、魏嘉瓒、陈少松等)、华调(华钟彦、华锋等)、分春馆调(朱庸斋、陈永正、吕君忾等)、国子监调(吴承仕、张卫东等)、楚调唐音(张之洞、黄侃、宗远崖、宗九奇等)、叶家调(叶绍袁、柳游子、范烟桥)、雪庐调(李炳南)、行调(王佩行)等,论地域则有常州调(赵元任、周有光、秦德祥等)、湖湘调(何泽翰、史鹏等)、福州调(何振岱、陈侣白)、闽南调、河洛调、平江调(朱执中、王振华等)、辽阳调(张本义等)、客家调(陈新雄、张洪盛、杨远怀等)、分湖调(沈昌眉、张磵秋)、吴川调、鹿港调(王伟勇等)等为著名,皆有渊源,并称传统调。
余采录既富,则择善而从,终以唐调为钟情,盖其体系之严密,腔调之优美,理论之完善,无出其右者。且所采访大家,多服膺此调,江南亦以此调为最广。至读古文,则此派可谓独步天下矣。昔采录章太炎高足朱季海,道其故事:“蔚芝先生曾应邀来苏讲学,虽双目无视,而神情开朗;发挥经义,如话家常。背诵经文,自成雅奏,世传唐调,语不虚矣。或记亢仓子之对鲁侯有云‘心合于气,气合于神’者,吾于先生之讲学见之矣。以其禀赋之厚,涵养之纯,偶一摄衣升堂,居然神游八表。”其推重如此,余亦心向往之。
唐蔚芝文治夫子,学者称之茹经先生,江苏太仓人。清末经学家、古文家、教育家、工科先驱。先生于五四之后,见国故式微,学风不靖,乃昌读经救国之说,办国专,保国粹,正人心,救民命,耄耋之身不减其志,丘明之厄不害其学,风雨如晦,讲学不辍。数十年间,备极辛苦,其辗转办学之状,余拟之文化之长征。终以文行兼修,奖掖多士(如朱东润、陈中凡、王蘧常、陈柱、唐兰、冯振、蒋庭耀、蒋天枢、钱仲联、冯其庸、范敬宜等皆高足),挽世教于既衰,还天地以正气,而文脉得以传,国学得不灭。
唐氏以理学、古文名家,治学淹贯汉宋,融通百家,于近代洵称大师。余学力浅薄,不敢问津,独于读文法用力钻研,其阴阳刚柔之理,经纬贯通之义,已觉庞大。况其吟诵,缘情发声,因声求气,抑扬顿挫,黄钟大吕,于近世可称第一人。又历掌交大、无锡国专数校,门生遍布,读法广传,号曰“唐调”。先生七十岁、八十四岁两次录制吟诵唱片垂范当世,发行中外,并附《说明书》,为今人所能耳闻国人读书之最早者,亦为可供研究之最早资料。
我素好性理之学,除服膺朱子而外,于近代独爱唐蔚芝先生。不但其人格精神之感召,即其读书、教学之法,亦颇为吸引。故十年前初听唐调,即已倾心,既而得唐先生录音,又孜孜不倦,听千遍有余,渐于其口音、声调、气息稍稍熟悉,向之听不明者逐次而清晰。时居香山之麓,晨入山林,于无人处纵声朗吟,自录之与原音相比,反复改正,如是者有年,而运气炼气之法似有所得。愈久而弥爱,乃至尽弃幼时开蒙所学腔调矣。后数年,余颇用力于搜集古书,尤留心唐氏著述,已得《十三经读本》《十三经评点札记》《古人论文大义》《国文经纬贯通大义》《茹经堂文集》等木刻、铅印百余册。
虽未尽拜读,已感其学问之精微,思想之博大,用心之良苦,遂发愿承其余绪,而振励后学,乃仿唐先生私淑朱子之举,而亦私淑之。后无意间又得曾文正公《古文四象》,如获至宝,盖唐蔚芝读文法所脱胎者,而久未之见,一旦读之,与唐调读法密合无间,益知其渊源,乃着意研究唐调理论。
余不但以文学之法,凡语言学、音乐学、社会学等,通而用之,终有所成,遂以此为博士论文,首开风气,获优秀奖,入选博士后文库。余亦因此而为吟诵界所重视。然余固知唐调不但为读书法,亦斯文精神之所寄,故知人论世,而皈依唐门,甘为鼓吹矣。
兹亦借此机会,略述其大体。
唐调吟诵,诸体兼备,又因其文体之异,而变换腔调,最为特别。唐调实涵盖吟诗调、诵经调、读文调三种。此外,其古文之吟诵尾腔别具一格,先升后降,跌宕起伏,平中见突,最显文气,为今日他派所不备。唐调之源出多名家。唐门弟子谓古诗吟诵传自沈曾植,古文传自吴汝纶,既有铿锵金石之声,又得徜徉空灵之感。唐先生录音时,亦道其吟诵传自吴汝纶,远绍曾国藩。论者谓唐先生私淑湘乡,而得其真传(吴为曾门高足,尝于去世前在日本将曾氏古文四象秘诀口传心授唐先生,斯文遂存)。盖桐城派名重一时,为近三百年古文第一流派,其读书法以因声求气为极则,而唐调为其集大成者,故学者宗之。余虽已搜集文献,证明唐调源于桐城派,而苦无采录以佐证之,遂于壬辰秋,辗转安庆近月,访耆老,拜名流,将当地私塾读书调采录殆尽,以与唐调相比,期见其渊源关系。可惜当地桐城文风已渐,而腔调几不存矣。唯拜谒方刘故居、姚吴墓地,可以一尽敬仰之情。
后一年,知徐州有桐城后学郭广伟先生,乃往拜访。其吟诵传自大宗师吴北江高足徐仰仪先生,因得桐城吴氏读书之调,果不寻常。其诵之入神之际,眉头飞扬,笑容可掬,声音变化,千回百折之态,若见于空际。听之者神凝形释,文章内涵之秘,不待讲说而自明。此非因声求气之说?则桐城家法尚在也。余听之,其用气不间断、尾腔有所延,皆与唐调类似,唯不如唐调之显著耳。郭先生亦曾入无锡国专,但自云未尝习唐调,故其吟诵尚为吴调之正宗。相比而言,吴调简朴,而唐调丰富。二者吟诵之法相近,而调子相去甚远。后吾与苏州吟诵专家魏嘉瓒先生商讨,得结论曰:唐调与吴调法同调异。盖调为江南调,而法为桐城法。唐老夫子承桐城之余绪,扬因声求气之说,读古文气势沛然,运丹田之气,发金石之声,得曾文正公真传,所谓声出金石飘飘意远者也!余去年又往湘乡故里采录,亦不见曾氏遗风,则唐调之意义,更非寻常!噫!微唐氏,则不知湘乡,不知桐城矣!
唐先生之视吟诵,不但有助于感文气、通声情,而足以养心性、正风俗。先生常谓文格即人格,主张救国先救心,曰:“读文一事,实可以涵养性情、激励气节”,“注意读文,则精神教育即在于此。”“人格日高,文格亦日进。唯天下第一等人,乃能为天下第一等文。皆于读文时表显出来。故读文音节,实与社会与国家有极大关系。”唐夫子以读经救国为策略,又以读法为先务,不尚空谈,颇收实效。余犹及见先生门人数位,莫不以气节感人。江阴陈以鸿先生,秉夫子之教,严义利之辨,时交大为日伪接管,乃辍学入国专,因得两度为唐门弟子。今九十七岁,精神矍铄,吟诵不辍,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每为后学指点迷津,细论当时人物,讲解读文方法,不辞辛苦,每年暑假来京授课数日,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余曾以博士论文请教,先生方住院,做眼科手术,竟不辞,术后五日乃批阅,每日十数页,半月方毕,而文中错讹一一批注,其细致有胜于导师者。且先生淡泊名利,讲课不取分文,令人肃然起敬!先生保留唐蔚芝读文灌音片一套,无偿供出以便研究,又模学既久,形神兼似。余数请其录音,垂范同仁,而先生坚辞,谓唐老夫子录音尚在,不必多此一举云云。其述而不作有如此。与世之追名逐利者,何啻霄壤矣!
南通萧善芗先生,唐门女弟子,诸体兼善,尤着意传唐氏诵经调,一生为语文教师,故录音传播海内,功德无量。近已出全集,又为读经者计,乃录《论语》全文之吟诵,常曰:“年迈体衰,不知能竟否?”顷闻已成,为之欣慰。命序于余,叮咛再三,序中只谈吟诵,不可涉私交。
盖此前《全集》之出版,为其母校六十周年献礼,余尝为之奔走,时作序叙述始末,本欲突显其人格精神,以为读者知人论世之用,无奈校方不许文言,又兼论及交情,乃罢。萧老来电致歉,以为空劳,此次新序,望补遗憾。余诺之。先生温柔敦厚,隐恶扬善,不妄言是非,只以老辈学者和而不同高尚事迹相教诲。然随交情日深,则又批评吟诵乱象,盖为公而不为私也。虽然,亦仅言谈而已,绝不行诸文字,其温厚有如此者。然先生之生平,颇多苦楚,均自忍受。昔在文革,因讲《谏太宗十思疏》,而遭武斗,囚居水房半载,下身至今不遂。时有同事不堪辱而自杀,先生则坚挺以生,谓唐夫子教之不可轻弃,终有平反日,故吟诵东坡诗文,旁若无人,人皆以为疯矣,其旷达又如此。先生常谓吟诵为其生命之支柱云云,今老来孤寂,日以吟诵自娱,而精神尤为焕发,近年知有后辈热爱,乃欣然奋起,老当益壮。余每念及萧老,最难忘临别情景,采录完,送我至楼梯口,依依不舍,告诫我为人为学,当守正道:“踏实为学,正直做人,发扬唐老夫子精神,将正宗唐调发扬光大!”语气凝重,闻而欲哭,余不忍见其苍苍白发,含泪而别。今日回想,犹足感动,经师人师,旷世难逢。
余十年来,结交老先生无数,多为其精神感动,而后知旧式教育之可贵也。且每采访,皆问其幼时学校情形,以及师生教学之法,知之愈多,而叹服愈深。盖今人教育,多尚西法,以为吾国无理论,不足以与时俱进。殊不知其教育有法,读书有调,学习有序,举凡教材、教室、教具之实物,与夫教育之宗旨、方法、心理,均有超乎西法者,而多散落无闻,以致人竟忽之。余因唐调而研究唐文治,因唐文治而研究无锡国专,因国专而有办学之理想。于是,博士毕业,乃招门徒亲炙,望能继承传统,涵养人格。因不满今人动辄空谈创新,特以古法为教,取夫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意,名之曰“信古堂”。以“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为原则,格物致知,穷理尽性,打造精英,培养儒士。方法则遵照古代私塾教学法(主要取法于朱子读书法,参以无锡国专教学法),因材施教,循序渐进,培养自学能力,掌握治学方法,传承优秀文化,提高国学修养。学术则主张汉宋兼治,注重以文字、音韵、训诂解经,进而探求义理,以朱子学为折中。体用结合,注重创作,教学生作对联、诗词、古文,以接续文脉。四年来,初见成效。于是广为传播,多获好评,盖人心所同,而一旦知其有法可依,辄不能舍近求远,避而不见也。余近将私塾方法按体系成书《童蒙指迷》,期于有功教化,泽被诸生。
人之生也有涯,而圣贤可以流芳百世;人之力也有限,而教化可以遗泽万年。故余以为,人文化成,教不可废,而国学为其命脉。国学之核心在儒学,儒学之核心在经学,经学之核心则在理学,先儒云“不知程朱,则无以知孔孟”,良有以也。吾既为朱子之后裔,则当扬朱子之坠绪,振励后学。故学堂悬朱子像,而其铭曰:“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以此自勉!且自赞曰:
人各有命,木铎是钦。孔孟程朱,儒学传心。
探本求原,古道弥新。继往开来,重振斯文。
编辑:魏俊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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