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俊梅:我的吟诵推广与传承之路
来源:中国孔子网综合作者:魏俊梅 2017-08-08 14:30
一别文箫六七年,长安教子自陶然,回望前事恍如烟。
吟咏终还当日愿,作诗又和旧时笺,今生缘里续前缘。
这是五年前我写的一首《浣溪沙》小令。时至今日,每有人问及我与吟诵的事儿,我都会轻吟这首小令。就如,每次要写文字了,我就总会泡一杯清茶,放一段古琴曲。静静地发一会儿呆,才会下笔。
缘起
接触吟诵的六七年前,我从事着一份轻松的编辑工作,工作之余最大的喜好就是写字吹箫。我会经常地在灵感来临时,熬夜写稿子,或在某个闲情的时候,携一把紫箫,就去某个想去的地方了。
日子在悠闲中一天天走过……
后来,我结婚了。接着,有了孩子,妊娠期因为常对着电脑打字,用手过度,双手得了腱鞘炎。字写不成了,严重时,一根筷子也拿不起了,便只好辞了工作在家休养。
而我,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次和先生去书店,发现了一本蓝皮竖排《三字经》,便买了回来。之后,白天先生不在时,便躺在床上读给肚里的孩子听。读完《三字经》,又读《声律启蒙》,这样日复一日,直到孩子出生。那时,我不知那就是时下准妈妈们很热衷的“读经胎教”。
孩子出生三个月后,我突然地迷上了早教,我的喜好和精力,开始全部用在了每日给孩子读经以及各种早教上,日子过得充实又忙碌。累、却快乐着。偶尔,回望前事,恍然如烟,那些闲情逸致,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2010年,我在网上无意中听到了第一版的《我爱吟诵》MP3,当时没看到书,但MP3里的一些吟诵,引起了我的注意,尤其题目里凡标有“徐健顺·诵”的诗词,里面的入声字读法,与十多年前我的诗词启蒙老师教入声字读时要“短而促”一样。那时我疯狂地迷恋古诗词,每每自己写了诗词,总会似懂非懂地拉长声调,曼吟长叹,遇到入声字就按老师教的那样读。当然,那时的吟诵,就如那时写的诗词一般,多是只给自己看的。
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遇,莫于初见。
我于吟诵,亦是。
知道了吟诵,我便在网上四处搜寻有关资料,开始了自己漫长又曲折的学习历程。
2010年的网络,有关吟诵的资料非常少,但凡能找到的,我都想办法下载或翻录下来学习。2011年,中华吟诵学会在北京举办第一期吟诵中级班,因孩子太小,遗憾未能参加,但却非常有幸地从我的网络好友“齐妈”的分享中,得到了中级班全程500多G的课堂教学视频。如今,那些资料早已随着移动硬盘的损坏,没有了。但那些教学视频,却转化成了永恒的学习笔记。
那是我吟诵最初、最美、最用心、最刻苦的一段学习经历!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在孩子入睡后,我便看着视频,一个字一个字地手抄着把老师们的教学内容记下来,不懂的地方,反复地回看、练习、研究……直到,我去北京参加吟诵培训。
北京的学习之旅,如若一场猝不及防的邂逅,许多生命中渐行渐远的东西,突然地,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春节里,因为一群人的相守共修,让我逐渐暗淡荒芜的人生,重新开起了花……
徐老师的授课详细生动,一下打通了我自学吟诵时的瓶颈。于是课堂上,只要他说:“哪位老师来试着吟一下?”我总会第一个举手站起来吟诵,他总是微笑着,点着头,给我肯定。并让我当了班长。
一次课堂上,徐老师讲到吟诵的传承,对着我说:“西安,十三朝古都啊,可是,目前我们没有找到一位读过私塾的陕西籍老先生,陕西也没有一个人在做吟诵推广。”话语里,满是感叹与遗憾。
我那敏感又具忧患意识的心,一下被击中,立马站起来,当着全班120多位同学的面发誓:回去后,我一定会在我们陕西寻找上过私塾的老先生,我一定会在陕西推广吟诵!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在文字中,给人内敛又多愁善感,但生活中,心直口快、雷厉风行的人。
离京前,我写了一首五律:
五律·癸巳新春赴京参加二期吟诵培训
岁首燕京去,孰人解此痴?
连朝生百感,几日诵千诗。
立志还须早,推行犹悔迟。
大音传遍处,经典复兴时。
“大音”是徐老师当时想拍的一部吟诵记录片名,如今,这个记录片,还只是“梦想”。但是,以我为原型的《大音希声》微电影,却开拍了。
我不知这是不是上天冥冥中的一份安排?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曾想到,六年后,与“大音”结缘的人,竟是我……
当时课堂的豪言壮语,那样说了,回来后,便也开始那样做了。
只是,做起来,并不像说的那么轻松又充满自信……
霍松林先生与本文作者魏俊梅
推广
我的首场吟诵讲座,是在霍松林先生的支持下开始的。
那年,霍老已92岁高龄,他拒绝出席一切外出活动,拜访他的人都必须是故交,或是熟悉朋友引荐。可是,他却见了我,并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为我录了一段支持我吟诵推广的视频。之后的几年里,我十多次登门拜访求教,每一次,他都是呵呵地笑着,支持我,赞赏我,给我以不断前进的自信和勇气。
他说,吟诵需要传承下去。他把他的吟诵调教给了我。
首场讲座里,陕西传统吟诵家吕忠汉先生,还有邹德馥女士,朱建华老师也都来给我助阵了。而那晚,来听我讲座的现场一百多人里,有体制学校的领导、有私塾的堂主、有传统文化爱好者、也有我的妈妈圈朋友们……这些人几乎都是我亲自邀请,有打电话、有上门、有群发讲座信息。实际是到了一百多人,然,这背后拒绝我邀请的,就更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位全职妈妈。
首场讲座是成功的。我在结束时,跟大家说,只要你们今天听了这场讲座觉得吟诵有用,也想让身边更多的人了解吟诵,那么,只要您能组织五人以上,告诉我地址,我就会过去公益讲吟诵。于是接下,这一百多人里,陆续地,不断有老师邀请我去给他们讲吟诵,然后,每次讲座的最后,我还会说同样的话……
最少的一次,现场只有七个人,我讲了三个小时;最多的一次,现场三千人,我讲了一个半小时。
我的吟诵推广就是这样开展起来的,一次次地把头低下去,低下去……甚至,低到尘埃里,只为获得一份关注。
在吟诵圈里,当我这样分享我的吟诵推广经验时,总有老师说:我不会这样!我不会放低自己的尊严去求别人来听我的讲座!
我只是笑笑,与不懂吟诵的陌生人谈吟诵,他能来,愿意听;你有本事,让他接受,并认可,才是一个合格的吟诵推广人!
六年走过,三百多场的公益讲座里,就是这样,一场讲座的结束,是另一场讲座的开始;一个缘份的开始,是下一个缘份的邂逅。
2013年9月,我的第一个吟诵师资班开班,徐健顺老师结业时评价这个班是“黄埔一期”;2015年5月18日,陕西省“中华吟诵进校园”活动在西安市灞桥区率先启动,区教育局下发文件,组织全区语文骨干老师接受吟诵师资培训;2017年1月1日,陕西省“中华吟诵进校园 · 吟诵教学观摩课”顺利举行,来自全国八省21市(县)的五百余名教育工作者及吟诵爱好者参加了大会;2017年5月28日,陕西省“中华吟诵进课堂”在西安市教科所和陕西省各市区县教育局的支持下,正式启动!
这一个个特殊的日子,记录着,吟诵推广路上的一个个里程碑。如今,现场听过我吟诵讲座的听众已超十万,而全省已有上千所学校的老师接受过了我的吟诵师资培训。
这,不是炫耀,而是像播种一样,一粒粒地播撒下去的。这些种子,有的正在发芽,有的正在开花,有的已经结果,变成了更多的种子,洒向三秦大地……
采录
采录是和推广同时进行的。因为,每次讲座的最后,我还总是会呼吁大家寻找身边上过私塾的老先生。说者有心,听者中,也总是会有有心人。
第一个带着我到处寻找老先生的是徐大卫老先生,他在我们小区隔壁的中学住,幼年读过两年私塾。他带着我去拜访百岁的徐静淑奶奶;带我去体育学院拜访92岁窦自治老先生、95岁的刘天华老先生;他带我去南门外的活动中心,找他在那认识的一些高龄老先生们……
难忘记,2013年的春天,87岁的徐老先生带着我,我带着四岁的犬子小贝,我们三人行走于西安城的大街小巷,拜访他所认识的老先生。虽然,大都是欣喜前往,失望回归,但吟诵最初的采录,就是在他的带领下,开始的。那些采录的挫折与失败,为我后来的顺利采录积累了经验和教训。
三年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寒夜里,徐老先生孤独地,走了。
徐老先生一生无儿无女。
我的手头,如今,只留着当年他站在小区的乒乓球桌前,兴哉乐哉地吟诵蒙学及几首诗词的吟诵视频。
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以及我,唯一的怀念。
吕忠汉先生与魏俊梅
吕忠汉先生不仅是一位传统吟诵家,出版有《乐翁吟稿》。还是一位坚定的吟诵支持者。82岁的他,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每次活动,从不让我们接送他,一个人来,一个人回。他说:他从十年前开始组织曲江吟唱社,但是他的吟诵一直不被大家喜爱和认可,许多人认为他是在瞎哼哼。
直到遇到我……
他带我去红砖社区的诗词吟唱社;他带我去拜访武复兴先生;他为汉吟堂亲手绣了一幅一米二长的孔子像;他把我推荐给张占一先生,于是,在张占一先生的支持下,曲江老年吟诵社正式成立,在那里我遇到了孙保贞女士,在她的引荐下,我找到了陕西两位非常有代表性的吟诵传承人物——叶生隆先生与颜振清先生。
叶生隆先生与魏俊梅,怀里抱着的是四岁的小贝(2013年)
叶生隆先生是我们陕西关中清末民初大儒牛兆濂的学生,叶先生跟随牛先生系统地读完了四书五经,其名也是牛先生所赐。后又在抗战时期,按其牛先生的私塾教学法,开过九年私塾。
我2013年6月第一次采录叶先生时,90岁的他,身体健好;2015年,去家里再次拜访时,他已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了。
如今,他已走了……
今年,我与牛兆濂先生的曾孙牛锐先生联系上了。他于2008年复兴了芸阁书院,传承着牛先生的关学。可是,他并不熟悉老爷爷的读书调。拜托他打听老爷爷学生里谁还会吟诵,至今,未能找到第二个会牛先生读书调的老先生……
颜振清先生是孔子的弟子颜回的第七十四代孙,小时曾跟随舅舅(秀才)读过几年私塾,后毕业于黄埔军校,曾是国民党的高官,戎马一生。2013年6月,我第一次采录他;2013年12月,他在女儿颜平的陪同下参加了徐健顺教授在西安交大的吟诵讲座,那时身体康健,还上台气定神闲地吟诵了两首诗词。
现在,他也走了。
陕南柞水采录(2013年)
陕南柞水的采录是在柞水文明办主任王成斌老师的支持下开展的。
一次平常的吟诵讲座,一次重复了千万遍的呼吁,触动了台下的王老师,他在听完讲座的不久,便在下乡检查工作时,寻找到了三位老先生。
2013年7月,我们第一次赴柞水终南山深处,采录了四位老先生。然而,2014年底,柞水凤凰古镇的一代传奇人物柯尊恒先生,最先走了……2017年,当我带着曲江影视的老师们再赴柞水时,得知,王绍晴先生也走了……
吟诵的采录,就是在与时间赛跑。
2012年8月,采录原陕西咸阳博物馆馆长李宏涛先生时,90岁的他,体健身强,声若洪钟,四书五经,张口就吟,可是,9月时,他突感身体不适;10月初,就走了……
2015年4月底,我通过朋友寻找到了陕西富平淡村镇一位上过私塾的老先生,因为前期了解到这位老先生功底深厚,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皆能吟诵,于是,我便想好好地录制本次采录,我的想法也得到了省广播电台,以及当地政府的支持。可是,时值“五一”,大家都希望我能等“五一”过了再去,我没多想便同意了。
然而,这一推迟,却成了永远的错过!
老人“五一”在去往镇上买种子的路上,突然,中风了……
……
是的,吟诵采录,就是与时间比赛,看谁跑得快!
老人他不会永远地在那里等着我们。
六年来,我拜访采录了60多位老先生,虽然里面有许多是无效的,但不管是有效还是无效,这里面的老先生们,有三分之二,现在,已经永远地走了……
采录最初,就是一部普通的华为手机,一个简易的录音笔。
那是一幅怎样的采录画面呢——录音笔放在一旁录着音,我的一只手举着手机录像,一只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老人的口述重点。
是的,设备就是如此简陋,条件就是如此寒碜。没有官方的支持,所有花销我一个人承担。
如今,曲江影视支持我做这事了,语委的领导们也重视了,录像设备变得先进专业了。可是,老先生们却找不到了……
以前,带着三四岁的小贝,风尘仆仆地挤着公车,奔往采录的路上,当那风沙不经意地迷了眼时,总会突然地心生一阵酸楚,和着那半真半假的泪水,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值得吗?
答案,最后在回来的路上,总是肯定的。但肯定的总是这些资料的价值。
然而,直到今天,当我在这个夜深人静的仲夏之夜,一个个地回忆起那些老先生们时,泪水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就流了出来,我想他们了……
那一个个气定神闲的抑扬顿挫,满腹经纶的信手拈来,还从哪里可以再看到?再听到?阴阳之隔,隔断的不仅是生死距离,还有文化断代。
为什么当初不多录些他们的吟诵?
酸楚的自责与后悔。
他们,走了。永远地走了。
听着那时采录的吟诵声,现在的泪水里,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我终于明白了,曾经采录的意义。
学习
我几近疯狂的吟诵学习热情,一直是被许多吟诵爱好者赞叹的。且不说早期那痴迷的自学经历,就算到如今,家里的音响,也是成天吟诵不绝。
我会为了听一场徐健顺教授的吟诵讲座,坐一晚的火车,再倒三小时的汽车去山东滨州;我会为了不错过一节老师的吟诵课,在孩子的头被碰了个大包时,依然狠心地回到教室去;我会为了学一个吟诵调,几百遍地反复听……
就像这次的《大音希声》拍摄,一个以我为原型的微电影,而我在拍摄期间,却选择了外出学习。
电影的繁华,是一时的;学习的错过,是一世的。
这就是吟诵于我生命的意义。
徐健顺先生与魏俊梅
听着耳边的古琴曲《平沙落雁》,思绪慢慢地拉长,一揉一捻中,数数我听过的吟诵培训班,光就徐健顺教授的不同初级吟诵班,有六期;中级班,两期视频和两期现场;凡是中华吟诵学会邀请过的传统吟诵名家的课,我几乎都亲临现场地听过;徐老师的吟诵教程,我反复听看,以及带领老师们学习几近百遍……
我不知这样的学习经历,是我生性愚笨,还是我好学上进,可我就是在这样一场又一期的吟诵学习中,不断地进步,不断地自信,不断地强大,并被徐老师对吟诵的奉献精神所感召和感动,愿意坚定地跟随他为了吟诵的推广和传承,不计个人名利地做公益……他那样一个大学教授,可以为了吟诵,低下头,我有何不能?他站着一讲就是八小时,为了节省时间,给主办方避免开支,一个肉夹馍,一杯可乐,就可以做午餐,这样的教授待遇,全国还有谁?他的孩子生病住院了,需要两千元,可他拿不出来,因为他的工资给了吟诵采录……
我的吟诵培训里,我总喜欢跟老师们讲徐老师的故事,经常也就讲着讲着,先自己感动了……
没有徐老师,吟诵,就真的在我们这一代断了。断了。
没有徐老师,我也不会遇到华师父,魏叔叔,张先生。
徐老师常说,学传统吟诵,一定要去找老先生学,要拜师,要跟随他们,口传心授地学,只有那样才能学到传统吟诵的精华。
于是,我的人生,有了一场又一场的美丽邂逅。
吟诵学习的路上,我承认,我是执着的,我也是幸运的,不断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助,并师缘不浅地得到了三位传统吟诵先生的青睐,愿口传心授,不厌其详地教我传统吟诵。
华锋先生与魏俊梅
华锋先生是我的第一位传统吟诵师父。
我们2013年北京相识。2014年7月,我在河南开封拜华先生为师,学习华调吟诵。
华调,全称华锺彦先生吟诵调。是师公华锺彦先生跟随高步瀛先生传承而来。师公是我国当代较早对吟诵进行抢救、研究和传承的学者之一。
与华师父平日交流,他多是一位蔼可亲的长者。他曾笑着跟我说,他和师母最喜欢没事时就躺在床上听我在微信里长篇大论,师娘说我以后一定是个爱唠叨的婆婆,因为,我一天揪住一件事,就说个没完没了,眼里容不下沙子。
可是,华师父在教我吟诵时,却很严格,不许我出一丝问题。
2014年,中华书局要出一套我的传统吟诵专辑,里面我选了华调格律诗八大调,华师父便一首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我稍有差错,他就会给我打回来,让我再练习,按着他说的吟诵,直到他认为的精准。
华师父的拒绝方式,总是温和中的不可抗拒,他会说:“如果把节奏点上的字再拖长一些,就更好了,你说是不是?”“入声字吟诵的太突兀了,听着就像你这性子,要跟人打架似的,女孩子嘛,还是要温柔一些。”“你这韵字吟得一股秦腔味儿,好好听听我的吟诵,不要个人色彩太明显,要不你就叫个‘魏氏吟诵调’,呵呵,打回去,好好揣摩后,再吟给我听,好吗?”……
我的其他吟诵录音,半个月内完成,而华调的八首诗作吟诵,我却在华师父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中,用了两个月才完成。也就是在那样的打击中,不断提升的学习经历,使我打下了非常严谨的华调格律诗八大调吟诵基础,也使我的华调吟诵风格,永远地定格在了2014年的样子。
在华门,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完成了师公的遗愿——1979年,日本杜甫研究专家吉川幸次郎先生来到中国,欲与师公到杜甫故里参观,但由于一些原因未能如愿。之后,两位先生相继驾鹤西去,参观杜甫故里成了他们未了的遗愿。2016年,在我策划组织的陕西汉吟堂与日本关西吟诗协会“中日吟诵交流会”之际,我与华师父取得联系,于是,30多年后,在华师父的带领下,华门八位弟子与日本吟诗爱好者终于相聚杜甫故居,共吟汉诗,了却了两位先生的遗愿。
魏嘉瓒先生与魏俊梅
我与魏嘉瓒先生因吟诵相识、相知,又因同姓同堂号而以同宗“叔侄”相称。
叔叔是唐文治先生的再传弟子、政府认定的唐调吟诵传承人。吟诵师承颇多,少时家传吟诵;60年代初跟随蒋庭曜先生学习唐调、后又分别跟随葛毅卿先生、高树森先生、叶须生先生学习吟诵。
叔叔不仅吟诵好,还精通园林学,痴石善诗词。一次,一篇文章里要介绍叔叔,我把他称为了文化学者。他看后很开心,他说他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吟诵专家”,“园林大师”,“诗词高手”了。
他说,他就是一个喜欢各种文化的读书人。
叔叔的吟诵主张“美听”,我的学习过程中,他常常提及这一点。记得学诗经吟诵时,我最初的吟诵,他不满意,不让我跟着早期的录音学,而是亲自录了《关雎》的音频,告诉我吟诵要点,让我跟着学。等我细细学习后,再吟诵给他时,他听后很开心,说是他听到的最好的《关雎》,声音浑厚,有着从没听到过的秦地味道。
在他眼里,我做任何事,只要自己喜欢,就去做。我的吟诵,他从没说过不好,总是乐呵呵地笑着,话语里满是自豪地表扬我。对我学习各派吟诵调,也不反对,他希望我博采众长。
他说:“你不管跟谁学,都是老魏家的人,你越优秀,叔叔越高兴!”
叔叔的弟子很多,我不在其列,但是他说:“大侄女,你想学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单独给你教。”
他的新书出版了,给我一连带儿地寄来一大包资料,我收到后,开心地拍照发微信朋友圈显摆。谁知,他的得意弟子骆晓波看到后,来了句:“你这高调一发,师父老人家可要忙喽。”我这才知道,新书出版社只给了叔叔20本,而他的弟子远远超过20人……我像闯了大祸似的赶快跑去跟叔叔道歉,可他哈哈一笑说:“咱们是一家人,先照顾家里人。”
我与叔叔的弟子们关系也很好,《大音希声》微电影的最后需要全国吟诵镜头,叔叔的五大高徒——绍兴茅青云、内蒙马亮、湖南张贺之、义乌骆晓波、泰州张燕,纷纷带领其地区的吟诵爱好者加入进来支持我。他们的加入,给我的感觉,如若共赴一场欢乐的家宴。
因为吟诵,生命中有了这样一位叔叔和家人,上天,对我真是太恩赐了!
松鋆先生与魏俊梅
我喜欢用“业师”来称呼张卫东先生。先生字松鋆,他让我叫他:松鋆先生。
松鋆先生教我的不仅仅只是吟诵,他更多地是教我吟诵之外的东西,那些东西不具体,却真实地影响和改变着我,比如:学识、才情、修养、气质……
他是国家一级昆曲演员,昆曲是他的专业,是他的信仰。他常跟我说诵唸只是他的一个业余爱好,就像八角鼓一样,他不希望我只跟他学诵唸,他会的,我都要学学。可是,我至今对昆曲亲近不起来,反而诵唸越钻越喜欢,他应该很无奈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先生跟随近代经学大师吴承仕先生之子、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吴鸿迈先生学习古文诵唸,是目前国内唯一一个在传承国子监官韵诵的先生。但他从不让我说他是“唯一”,他说与他一起学习的师兄们还有人在,虽然他们不传承,但他们也会的。
先生说他此生最敬重的人是朱家溍先生,他跟随朱先生学习了二十多年,朱先生在去世前一年才收他为关门弟子。先生如今的为人处世,治学思想皆以朱先生为准,口头常常的“祖宗家法”就是指朱先生这一派的。
我与先生相识于2013年的北京吟诵中级班,他那时给我们上课,亲和中的威严,给人难以靠近的距离感。之后的几年里,每次见面,他总是抽着空儿挤着时间,教我东西。信件的往来中,也时常地指导督促我,尤其等到见面,总会检查,对于我的没长进,他会非常严厉地批评,不留一丝情面。记忆中,不管是当面授课,还是信件指导,他几乎从来没有正面地表扬过我,总是说我身上的各种缺点,有时,批得我快受不了,他却话头一转,说:“作为老师,就是指出学生的缺点和指导进步罢了,表扬是外人的事!”
他如孔夫子般,洞悉着我身上优缺点。在跟随先生的学习中,我不得有半丝自己的主观创新,他没有教过的东西,我不能自己套调处理;他没有认可通过的学问,不准我去传授他人;凡是以“芙雍书会”组织的活动,必须一切按这一派的礼仪制度来,要尽善尽美,他说:“别人我不管,但你做事,必须一切要合乎祖宗家法!”
他会花三个多小时,带我一字一音地诵唸《中庸》,他说:“只要你用心,我豁出去了,这样,你回去就有作业了……”;他一直依照“经史为本,词曲为末”的原则教导我多读经书,不要学那些文字游戏类的精致淘气,可是,当听到我把纳兰的《长相思》吟的音韵不谐时,又着急地无可奈何地一边数落着我,一边悉心地教我;他很看不惯我一天为了吟诵到处奔忙,不能沉下心好好做学问,可是,当我遇到困惑,向他请教时,他又会耐心地为我指点迷津,并不容我质疑地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大学》《孝经》一对一地教授,一字一音地带着我诵唸,并二次复查一字一音地再诵唸听,还说接下会有三次复查,并学习读书身段,再继续复讲;带着诵唸《中庸》时说我这性格,诵唸只是表,将来要深谙其意,用于指导为人处事才是根;《论语》是接下的诵唸学习内容;还说我性子太烈,等以后沉下来再学《道德经》;很少教我吟哦诗词,让标出平上去入尖团上口字,然后再吟给他听,而回复却是令我永远猜不透的三个字——差不多!
他心里是对我有期望的,也是在用心栽培我,可是,他永远也不会在我面前肯定我会有什么大作为。就如我记下这些,他看到了,一定会有些生气地,不屑地说:“胡说八道!尽挑好听的说,我有那样说过,做过吗?”
他,是我的最后一位传统吟诵师父。一个让人捉摸不透,抱残守缺,与这个时代看似格格不入的先生,他以不同寻常人的方法,教化和指导着我的学习与成长……
传承
这一生,长长短短的路,总有一些人,会是我们前世相许的一场缘;也总有一些人,会是我们今生必经的一场劫。但这些人,在岁月的流淌中,终将成为过客,连同自己,都将交给陕西吟诵的史册。
而立之年,遇到吟诵,然后,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我一直自豪,陕西吟诵的最初,是从我一边带孩子一边做推广采录开始的。但是,这条路的开辟与拓宽,却绝对不是我一个人。
一路上,有些人我们还在一起走;有些人停下了;有些人转身走向了另一条路……每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为了它的平坦和延伸,踏实地、真诚地、用心地,尽过自己的一份力。
这需要铭记,与感恩。
我曾不至一次地说过,如果陕西有一个人在做这事,我决不会带着孩子做这事!我也曾多次地强调,如果只是使命,就会有压力,就会感到累,而我,于吟诵,越来越多地,是一种喜欢,一种个人喜欢。所以,这条路上,我经历过怎样的艰难困苦,我都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这些年里,接触的人,经历的事,比我前三十年加一起的还要丰富!还要复杂!有过委屈、有过愤怒、有过怀疑、有过彷徨、有过想放弃。尤其,是最低落的2013年,有诗为证:
七律·岁末感事兼总结
年来辛苦几人知?此夜回看倍觉痴。
几度吟诗众称妙,亦曾和泪自生疑。
悲凉心事思还痛,坦荡襟怀话却嬉。
若问他朝更何愿?萤窗伴子共敲棋。
而今,回看这首诗,当时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情节已经模糊,那些人和事,也早已淹没在了吟诵前进的大潮里。之后几年里,好像还不长记性地遭遇过此类的人和事,只是,小人与君子的不同,就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我是一个喜欢报喜不报忧的人,有些丑恶与肮脏,我愿意选择故意地遗忘。
心存善念,天必佑之。
不忘初心,方得终始。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我越来越喜欢这些话,相信这些话。
陕西吟诵的一路走过,从无到有,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团结。在全国,还没一个省份的吟诵爱好者会如我们汉吟堂的吟诵志愿者一样不计名利,紧紧团结,只一个“我是吟诵志愿者”,就可以千山万水地远到从榆林从商洛,近到从咸阳从安康,奔赴过来,拒绝一切的利益诱惑,快乐地做公益,快乐地推广和传承……
这一路,这一路的我们,我唯有用这首词来表达:
金缕曲·翻作旧词寄陕西汉吟堂吟诵志愿者
此际重回首。
怅经年、书残砚冷,笔枯词瘦。
忍抛闲情传吟诵,风雨三秦奔走。
屈指里,钟情依旧。
身畔浮名身后梦,把炎凉、人世都尝透。
此底味,几知否?
行来一路多盟友。
汉吟堂、吟诗诵月,六年携手。
踏遍长安歌古调,谁把杏坛相守?
风正起、读书时候。
昨日《大音》今日就,遏云中,幸得人人佑。
管鲍意,记长久。
……
十多年前,那个手持《纳兰词》,徜徉于北京上庄翠湖边的我,不曾想到,十多年后,吟诵会让我与容若再次相逢,我以为,那时放下了,就永远放下了。
2006年,当我整理完我的诗词集,封存起来后,我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写诗词了。
而今,当我用陕西关中传统吟诵调读书时,儿时在老家梧桐树下听魏老爷爷念经时的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
魏老爷爷是上过私塾的。
是的,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2017年6月18日夜初稿
7月18日夜修定
编辑:魏俊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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