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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鸿:一位九旬老人的吟诵人生

来源:作者:雅清 2017-06-14 15:40

  陈以鸿,字景龙,江苏江阴人,1923年生。1945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毕业。1948年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毕业,留校工作,1988年退休,职称编审。长期从事科技翻译,出版英、俄文著作中译本数十种。同时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学研究和创作,为《绝妙好联赏析辞典》副主编。曾任上海楹联学会副会长,上海职工灯谜协会顾问,上海静安老年书画社常务理事,现任上海中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上海交通大学东方艺术交流中心顾问。中华吟诵学会专家。吴语地区吟诵代表人物,“唐调”传人,亦可使用普通话吟诵,中华吟诵学会专家委员会委员。

陈老师在课间为同学们做辅导。

  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走进了由中华吟诵学会组织的吟诵中级师资班的课堂学习,并有幸采访了陈以鸿老师。

  几堂课下来,虽然对老师讲的关于汉字的韵律、声音、节奏等专业知识不甚了了,但直觉感受是相信了老师所说:吟诵是打开巨大而丰富的中华传统文化宝库的一把钥匙。由此内心里日复一日地喜欢上了吟诵,在那些天里,直到现在,拿起古书,我就想吟诵,也许调儿不一定准,但自己却无比投入,自得其乐。儿子一听到我吟诵,就以调侃的语调戏称我是“崔半疯”。有一天,我拿着《道德经》口袋书出门,先生和儿子紧随其后,一出家门我就旁若无人地吟上了,“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遇到人了也不停,不管不顾地一直读到上车,在车上还是吟,豆豆实在受不了了(假装的),于是对我说:“我说崔半疯,您能不能别吟诵了,您这样耽误我坐车。”我却依然故我,喜不自胜。 一天早上忽然来了灵感,我能为吟诵做点什么呢?——先录一条关于吟诵的公益广告,再邀吟诵名家来访谈;之后再在《中华文化大讲堂》节目里开办吟诵专栏。想到就行,上周三,我们的录音棚里邀请到了90高龄的吟诵名家陈以鸿老先生。老人家虽然90岁了,可是为了推广和传承吟诵大业,还是一口答应了主办单位的邀请,完全免费来讲课,他老人家可是专程从上海赶来的呀!在听课当中,我注意到,老人讲话声音洪亮,走路稳健,头脑清楚,视力极好,不戴眼镜,还能看字体很小的口袋书。听吟诵学会的秘书长徐健顺老师介绍,陈老不仅是工学士,还是翻译家,国学家,吟诵家。至今还在工作,手头正在翻译一本外文图书。——所有这一切都让大家感佩、羡慕不已!下面我就根据录音采访的内容和自己的观察,把老人谈到的、对我们现代社会的年轻一代有益的话题整理出来,相信会给我们每一个人以启示。

  老人家虚岁四岁至六岁与堂哥一起在家里跟随着家塾老师学习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大学》、《中庸》、《论语》(未学完)。老人说那时候的学习只是背诵,先生是不讲解意思的。对于自己而言,只不过是识字的训练。1923年出生的陈老在七岁的时候正式上了民国时期的小学二年级(因为已经认识了很多字);数学没学过,阿拉伯数字不认识,为了尽快适应学校二年级的课程,家里找了做数学老师的亲戚给补了课。1934年——1937年是初中的三年,在老家江苏江阴读书。八一三事变以后,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三女一子)从江阴逃难到上海投奔在那里工作的丈夫。——这趟路整整走了七个月,到达上海的时间是1938年3月份。1941年,陈老在上海高中毕业后考上交大。 陈先生大学读的是电机专业。为什么理工科的大学生的文言文功底那么好,后来又成为了吟诵方面的专家了呢?原来,他文言文的功底是从初中时打下的基础。那时的学校教育是初中就开始学习文言文,渐渐地,文言文篇幅越来越大,不仅学,还要求学生用文言文进行创作。不仅写格律诗词,还写楹联、骈文,等等。考试都要写一篇文言文的。

  吟诵方面对陈先生影响最大的是上海交大的老校长唐文治先生。那时老校长每周一次给学生们讲两小时的课,一小时的理学(宋明理学),一小时的吟诵。陈老师那时才发现唐校长怎么把文章读得那么好听,心里暗暗喜欢上了吟诵。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交大被汪精卫伪政府接管。很多老师和学生离开了学校,陈先生也中断学业,离开了交大。但何去何从呢,他起先选择了在家自修,父亲认为停学在家不好,最终他听从父亲的建议,进了当时的一所私立学校——无锡国专,这是唐校长创办的专门培养国文方面人才的学校。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陈以鸿先生正式跟随恩师唐文治先生学起了地道的国学和唐调吟诵。在这里,他学习了一些古老的经书,学习了如何创作诗词、对联、散文、骈文、韵文。1945年,抗战胜利,交大从重庆迁回上海;而陈先生也从无锡国专毕业。之后,他选择继续到交大读书,终于用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以前中断的学业。1948年,陈老从交大电机系毕业,留校任助教,主要从事科技类图书的翻译,此后在交大的主要工作一直是专业教科书或杂志的编译工作。作为业余爱好的吟诵陈老一直没有放弃过。

  关于外文学习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学习英文,一直到中学毕业,这期间的英文基础打得很牢。在大学里,除了国文课,其他所有课程(包括理工专业课),从老师讲课到板书,以及所用教材,全是英文。老师提问,学生回答,都要用英文。我们的老师很多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陈老如是说。解放后,当时又掀起了学习俄语的热潮,陈老学习了两年俄文,可以做俄语翻译,他后来翻译的书有一半是俄文的。

  关于亲子关系

  针对现今一些家长为孩子教育问题的焦灼和对孩子学习成绩的过分看重,陈老显得不可理解。他说他小的时候,父亲顶多在他玩儿的过分的时候偶尔督促一下,“你不要贪玩。”至于自己学什么知识,学到什么程度,家长不需要过问的,更没有课外辅导的事情。陈先生在没有家长干涉的情况下,考上了上海当时最好的高中、大学,一切都是靠自己。对于自己一双儿女的教育,他也是这样不操心的。据陈老的女儿陈为芸讲,父亲从小到大没有主动过问过自己学习方面的事;如果有问题问父亲,父亲会听得特别仔细,回答得也特别仔细,往往答案比问题本身深刻很多,“比如你问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他给你讲清楚之后,还要发挥很多,不停地讲,不停地讲。”为芸女士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做事认真. 在我们学习吟诵的课堂之外,大家问陈老女儿最多的一个问题大概就是:“你会不会吟诵?”为芸女士说:“不会。我们以前在家里也没听爸爸吟诵过。他也没教过我们。”采访中,我问陈老为什么不把您擅长的翻译、吟诵方面的特长传授给自己的孩子呢?陈老说:“孩子在学校里,有老师教他们就够了,相信老师可以把他们教好。至于教自己孩子,你家长喜欢的东西他们不一定喜欢,强扭的瓜不甜。没必要强迫孩子。那如果他喜欢家长喜欢的,他会主动来问。”后来陈老反问我们:“别的人喜欢吟诵、诗词,我教给他们不是一样吗?”

  陈老的观点与我之前听过的徐健顺老师课上讲到的观点不谋而合。徐老师说,我们古人教育孩子,家长跟老师是各有分工的,老师负责在学堂里教子洒扫应对、孝顺父母、人生大义等做人的教育;家长在家里以身作则,践行和传承家风,此为易子而教。比如孔老夫子都不知道他的孩子在学堂学习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程度。 陈老的夫人今年92岁了,也是早年从交大毕业的大学生。老两口如今住在一个23.5平米的旧式楼房里,没有跟儿女生活在一起。他们的成长经历中有战乱、有文革,有经济特别困难的时期,如今的居住条件也不宽裕,但老人很知足。不管身处何种境地,老人的心都能安住当下。甚至在文革那样无事可做的特殊时期,陈老还自学了三门新的外语,都是跟着收音机学的,当然都是免费的。

  爱说格言的母亲

  母亲很爱说格言,这些格言让陈先生受用终身。陈母常讲的格言或谚语有:“屋宽不如心宽”、“长将有日思无日”(有的时候要想到没有的时候,即要勤俭节约)、“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不要吃得太饱,不要穿得太暖)”。母亲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有一次上小学的陈先生在大冬天想赖床,装病,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催着孩子快去学校上学,他说天太冷,母亲说什么冷不冷的,赶快去学堂读书。自己在家里是独子,他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尽管如此,母亲也没因此偏袒过他。 陈先生的母亲能识字,能写信。丈夫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记账、教子等等事情全部由母亲一人承担。母亲还要抽空给远在上海的丈夫写信,沟通家中事。除此之外,母亲还教会了孩子吟诵诗歌。母亲不会作诗,但会吟诵诗歌。陈老说:“母亲教育孩子是有一套理论的,有时间我可以写一本书。另外,母亲还教给我了大量的山歌、谚语、传说、天象方面的习语等等。比如‘重阳拗不过十三’,重阳节如果不下雨,十三前后准会有雨的。‘六月初三一个阵,上晝耥稻下晝困’,意思是说如果六月初三天上打雷了,上午还在田里耕作,下午可能就要生病了;‘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逆子’,意思是孩子要严加管教,如果溺爱孩子,总是家长给孩子忙着吃饭时夹菜,什么事都依着孩子,那孩子准没出息。”——母亲严格按照格言上所教的身体力行。陈先生说,母亲的教育中,老实、忠厚非常要紧。从小到大,陈老从不会搞弄虚作假。在他面临高考时,堂哥问他:“你要不要上交大?我认识交大的教授。”陈老一口回绝:“我是要上交大,但我要靠自己的努力。”陈老对当今考试中弄虚作假的行为,非常不解,他说你这是在骗自己嘛。考试是考量自己对知识掌握的程度,如果考不好,可以再努力嘛,干嘛要作弊呢? 对陈老影响很大的还有《朱子家训》。在他们那个年代,几乎家家墙上贴得都有,他从小就会背。陈老说,这上面说的都是好话。 由于从小母亲的身教、老师在国学经典方面对陈老的教育,所以所有社会上不好的东西都不会找上他,此所谓浩然正气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陈老终身不抽烟、不喝酒、饮食起居有节、身心始终清净。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陈老的儿女也都保持了很好的坦然随顺命运、随遇而安的心态。

  陈以鸿老先生是一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做什么事都很容易钻进去;也非常有毅力。比如自八十年代学习了太极拳和练功十八法之后,至今每天早晨坚持锻炼,从不轻易改变。当然,做人的准则更是自始至终、自自然然地坚守着。他的身上体现着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风骨。下面吾以几个小故事的方式简单勾画一下这位令人敬重的九旬老人的君子之风。

  夫妻相处之道:君子和而不同

  陈老和妻子都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两人做事都很认真,对事物的看法不同时也会坚持己见。但在女儿眼里,父母相处非常和谐,即使偶有争执,但不会伤和气,表明各自观点之后,彼此尊重对方的意见,过去就过去了,绝不记仇。

  文革期间,陈妻已由交大讲师成为了一名高中数学老师。但有一次带领学生下乡之后就没再回家,回城后她即被隔离了。当年17岁的女儿面临下放农村的命运,此时妈妈不在身边,爸爸对这一切的反应都很平淡。陈老的女儿说,下放农村前,有一次她跟爸爸一起去看望被隔离的母亲,母亲也是很自然地接受了当时的命运安排。她并没有哭哭啼啼地给女儿哭诉命运的乖舛,更没有怜惜女儿的处境,而是觉得下乡没什么不好,自己以往就经常鼓励学生要下乡,跟工农群众打成一片,怎么会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下去呢?父母对于下乡这件事的态度使得女儿也很平静、自然地下乡去了。

  陈老的女儿陈为芸女士对我们回忆说,平日家里的事都是妈妈在打理,她现在不在家,有些东西爸爸不知道放在了哪里,所以父母见面多是交流这方面的内容。当时家中还奉养着爷爷。在妈妈隔离的日子里,家里的家务活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随着儿女渐渐长大,陈先生和妻子也没有对孩子的婚恋问题提供过任何指导,好像人生中原本没有问题,一切都是自自然然。为芸女士介绍说,后来自己谈了朋友带回家给父母看过,父母也没说什么,自己就这样成了家。

  陈老告诉我,自己从小受到的都是完全正面的教育,当时社会上是有一些不良的东西,但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自己终身烟酒不沾,儿子、女婿也是这样。老人说:“自古以来,没有一篇文章说抽烟是好的。我就纳了闷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烟呢?”对于陈先生来说,是非善恶的标准是非常清晰明朗的。

  文革当中有一段时间,陈老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依然是那些曾经背过的名人名言鼓舞着自己以淡然之心安度着那段岁月。“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一个人自省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一切无负於人,自心没有愧疚,何有忧惧,这就是君子。)”还有孟子讲的人生三乐的境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是其中之乐。陈先生说自己的做人准则都是从书本里来的。陈先生当时一大家人全靠爱人一个人的收入来支撑,爱人毫无怨言,从不抱怨,因为妻子相信丈夫没有问题,终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没有过不去的坎。

  陈老毕生的爱好就是看书,在那段没有收入,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他竟然通过收音机自学了日文、德文和法文。即便生活拮据,自己也没想过通过什么方式找点钱,照陈老的话说,自己“从来不动歪脑筋”。显然,孩子们全都学会了这一点。陈先生的兴趣全部从文字中来,“只要不剥夺我看书的自由,我随时随地找得到乐趣。”

  关于儿女教育:“我没有让孩子成名成家的思想”

  针对社会上,很多家长给孩子额外报特长班之事,陈老说自己从来没有给孩子额外的补习或报班,他们在学校里读书,相信老师能把他们教好;学什么东西一定要孩子自己爱学才行。那些强迫孩子上这个班那个班的家长还是有很强的名利心。“我没有让孩子成名成家的思想,我自己也没想成名成家。”

  陈老说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老师跟同学们谈到立志之事,这样教诲、劝诫大家:你们每个人立志,说将来要做什么什么事情,不要说将来做什么什么家。比如你说将来要做教师,不要说我要做个教育家。要做实际的事情,不要虚名。

  人生活在世间,维持生活所需是需要钱的,但得有个度啊。陈先生说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几千元钱,花不完就放到银行里,利率的涨跌跟自己没关系,从不操心那些事。

  说到自己长寿的原因,老人家认为,无不良嗜好、生活有规律、心态平和是关键。

  屋宽不如心宽

  陈老和妻子至今住在一间23.5平米的旧式楼房里,其中一大半空间还被从地面摞到屋顶的书给占去了。在他家的通道里走人只能是单行道。之所以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是因为以前住的房子文革期间被收走了,落实政策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给他们房子。这个问题就这样搁置了下来。等后来,房屋改革,单位房成了商品房,想要回房子就买不起了。曾有热心人主动提出帮助陈老写材料上报,看能否要回房子,陈老不愿费心,他说你们愿意帮我做这件事可以,但不要找我写材料,不要找我求人。热心人了解陈老的为人,就自己备齐了所需材料,但如是准备妥当,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自此之后,陈老夫妇决口不提换房之事,仍然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我跟老人提起了房子的事,老人乐呵呵地说:屋宽不如心宽,母亲大人早就说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人生之乐

  不论是在上海还是在北京讲课的这几天,都会有很多学生慕名找上门来,请求陈老单独辅导。陈老对于这些学生,一概热情相待,从不拒绝。学生们有时会带些礼物来,一些很轻的小礼物,第一次陈老会接受,但会说明,下次不要带礼物来;礼物稍重,陈老就会生气,脸色和语气都不好看,还逼着别人走的时候一定带走。有时女儿看来人带的礼物重了,会悄悄提醒别人:“下次一定不要带了,他看着不高兴,气氛不好,大家都不好看。”

  对于现在兴起的国学热,陈老说,如果是自己真正发自内心喜欢,那当然好;如果看到现在国学热起来了,懂国学的人很少,我学习之后可以读博士,当专家,将来可以有名利方面的收获,那就又错了。

  对陈老的采访结束了一周了,想必陈老和女儿已经回到上海的家中了。非常感谢陈老以九旬高龄远道北京传授我们以吟诵技巧、人生大道;感谢陈老的女儿,中断了自己一周的工作,陪伴父亲一路同行;感谢吟诵学会的各位老师们无私的付出,使得我有幸听到陈以鸿老先生的课,成为他的学生。

  陈老无疑是一位智者。智者是一条平静流淌的河,他是静静的流水,他不但是静静的流水,他还是轻轻的风,是幽幽的花香;他是永远温婉的微笑;他是一棵甜美的小草,一只亮在自己世界里的萤火虫。

编辑:李晓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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