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而今吟诵的表里
来源:澄和诗乐研习社作者:张卫东 2017-03-20 10:57
卫东先生与周有光先生
随着“国学热”的兴起,作为古代识文断字的基本功的吟诵也成了当今人们关注的热点。
《关于吟诵的介绍》说:“吟诵,是汉文化圈中的人们对汉语诗文的传统诵读方式,也是中国人学习文化的高效方法,有三千年以上的历史,代代相传,文人皆能,丰富多彩,精美绝伦,有重大的文化价值。汉语的诗词文赋,大部分是使用吟诵的方式创作的,也只有通过吟诵的方式,才能深刻体会其精神内涵和审美韵味。吟诵是汉诗文的活态。”
作为现代人的一种寻求文化认同、发思古之幽情的凭借,吟诵或被人看作是一种带有文化气息的娱乐项目,但是,真要发扬古代读书人的传统,却需要更加严肃的态度,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吟诵,什么不是吟诵。
吟诵,是一种在音乐上比较无形的读书方式,并没有什么准确清晰的腔调界定。中国古代的吟诵,包含“吟哦”、“吟咏”、“诵唸”、“弦诵”、“吟唱”等各具特色、异彩纷呈。今天虽然无法再区分得如此细致,但吟诵的本质还应该保留的本质,那就是通过腔调来表达文字内涵的读书调。离开了读书腔调所谓的“艺术创作”,就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吟诵了。
古人通过吟诵来传达书本里的文字内涵。旧时的吟诵,一字一音没有太大起伏节奏的读书方式曾被称为“诵唸”。诵唸是依字行腔的自然调子,介乎於“念”与“吟”之间,在尾句又有拖腔儿,类似“唱”。诵唸的声调高低皆由老师亲口传授,调子虽然质朴,可谓是中国最早的视唱练耳。从诵唸经学古文入手学习,这是古来传承经典的标准途径。当然,这里指的是诗礼传家具有文化底蕴家馆教育体系,并不是广义学习只为了识字读书的普通地方私塾。不但读儒家的经籍沿用诵唸的方式,就是佛教的梵呗、道教的诵经也都是类似模式一脉相传。
诵唸的传承一定自从蒙童教育开始。这里有一份溥儒(1896年生1963年卒)先生自写的读书简历,介绍他自幼在学习方面的功课以及历程:
余六岁(虚岁)入学读书,始读《论语》、《孟子》,共六万余字,初读两行,后加至十余行,必得背诵默写。《论语》、《孟子》读毕,再读《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春秋》三传、《孝经》、《易经》、《三礼》、《大戴礼》、《尔雅》。在当时无论贵胄及四海读书子弟,年至十六、七岁,必须将“十三经”读毕。因家塾读书,放学假期极少,惟有年节放学,父母寿辰、本人生日外,皆每日入学。“十三经”中,惟《左传》最多,至十七万六千余字,十年之内,计日而读,无论天资优劣,皆可以读毕“十三经”矣。七岁学作五言绝句,八岁学作七言绝句诗,九岁以后,学作律诗五七言古诗……
清末以读经为正的学习规范还在京城诗书家族维护着。试想有了这种以小学作为基础一字一韵地开讲训诂,在理解字韵的基础上依字韵诵唸,把平上去入、清浊尖团等咬字基本功习熟,而后再多学多练就自然会吟诵出整体的腔格,得此诵唸经文的功法后对古诗、乐府、绝句、律诗则是达到不经意中即兴吟诵的最高境界。一般学生都是在九岁之前奠定古文基础,在掌握古史典故以及文法开题的基本技能后,十岁之后的学生大多基本靠自己完成作业。故此可以断定,一个既没有古文根基又不会作诗的人,也就没有接受过视唱练耳的基础课程,在吟诵方面的才情只能说画饼充饥了。
当今的国学读经热潮中,作为最基本的读书法则的吟诵却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龚鹏程在于文华《国学唱歌集》序言中说:
大陆现今的国学教育,是由儿童读经开始重新恢复的。经典诵读,功效良著,不待赘言。但有个绝大的问题,就是仅求诸文字,以背诵和记忆为主,甚或视为唯一内容。中国古代儿童教育其实并不如此,是以演礼和习乐为主的。王阳明论童蒙教育,以诗吟唱游为之,即是此义。今既不习礼,又不吟唱。无诗情与乐悦濬发于其间,徒事记诵,颇显桎梏性灵……
由此可见,即便就是国学研究者也没有现身说法去传授吟诵经典,在呼吁之余不过是建立在一种有声调就可以解决背诵的成绩罢了,没有按照古法从小学训诂等步骤做起,至于解经更是无从谈起,甚至还有不少人摒弃开解一味追求国语背诵。
作为开蒙教育的读书诵唸不仅是最基础的视唱练耳,其独特的声腔和自然节奏也成为中国古代音乐歌唱艺术的基石。词学原始声调是格律式的词牌腔格,至今保留着唐宋音乐声腔的余韵,有少量词牌音乐依然存在南曲引子中。有些词牌如【虞美人】、【浪淘沙】、【临江仙】、【清平乐】、【生查子】、【谒金门】、【满庭芳】、【长相思】等不但有宫谱传世而且目前还在传唱。虽然它们在唱法技巧上不可能完整地保留宋人原有风格,但基本可以窥见最原始的唐宋遗音。因此,在吟诵词牌时自然会有古歌演唱痕迹与拖腔悠长等特点。这种吟诵要按照字格、断句、拖腔等几个环节依照字音不断“做腔儿”才能更富有感染力,从而在自然规律的腔调中就能较为自如地体现出文辞意境。因此,吟诵词牌大多有潜在的歌唱情节,但这种清唱的风格是与古诗、绝句、律诗以及乐府诗等腔调有所不同,更不是随意套唱就算是吟诵调。
近代以来,西化音乐课程是对学习古法吟诵的极大伤害。西方音乐视唱练耳法训练共鸣而不求咬字,经过如此训练后的“声歌范儿”严重影响着吟诵的出字、行腔、归韵等问题。一些敏锐的西学出身的音乐人士对吟诵发音的问题也有所认识。张国文《吟诵与读经及吟唱》中说:
西洋音乐是在拉丁语系的语言背景下发展起来的,这种语言深刻地影响了西洋的音乐思维。拉丁语系的特点是多音节、没有声调,汉语的特点是单音节、有声调,如何协调西洋音乐与汉语的关系,运用西方音乐表现中国古典诗歌的声律美和意境美,这是一个极为迫切、极为艰深的理论问题……
这个理论问题的现实表现就是:凡是经过声歌以及用简谱或五线谱训练过的学生在吟诵方面注定有洋歌味儿!由此,甚至可以说西方音乐基础越牢固的人,在学习吟诵方面很可能障碍越大。上面这段材料也说明,的确有些思想活跃的音乐教师着实地为发展吟诵在做事,他们要使中西方不同的歌唱境界相互交融。当然,如果明白了声乐与吟诵之间的水火不容,再进而寻求超越之道,亦可以中西兼通,但也只有通才之人才能避开咬字不清晰的的弱点,大多数人最终也难改变歌唱意识的美声习惯。
如果对中西语音、音乐的差异缺乏足够的意识,就会做出一些不伦不类的试验。如今有不少人为诗词谱曲沿用西方宗教唱诗班的风格演唱,此种在西学视唱练耳洋歌体系中衍生出来的方法还被称作“新吟诵”。唱诗班式的“新吟诵”注定在古法传承方面欠缺,这与只用普通话读经、背诗,不解释、不考究发音咬字同出一辙,自当属于读书不求甚解之列!
譬如,在“文革”中后期为了政治服务,在北京成立了诗词演唱创作小组,其中还有些毛泽东作的诗词,因是政治需要还录制了不少音乐作品。由昆曲专业的作曲家们主持创作,演唱方面是由歌唱家和戏曲演员参与,结果取中和之法进行运作,还创出一个独立的歌唱曲种——“古曲”。但这种艺术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政治性产物,最终被无情的历史所淘汰。不成功的原因众多,不必细谈,后来傅雪漪先生也说就是咬字的问题难以解决。
当时,按照普通话咬字演唱是雷打不动的政治要求,但是歌唱家们的发音韵味儿就只能往两头儿靠拢,声乐风格的美声要往戏曲界靠拢,戏曲演员要借鉴美声过度成民族声乐风格。这些演唱曲调是在原有宫谱的基础上加工改良,以可歌性和艺术性为当时的审美标准,以民乐伴奏夹杂着西洋音乐配器。时过境迁,“文革”结束后演员便各自归队,致使后来的戏曲演员以此为荣的用民歌化来发展新编戏,而歌唱家们却又不得已演唱自己本行经典曲目,使得这个所谓的“古曲”的艺术没有继续发展,在艺术审美价值上永远的成为“鸡肋”。
古代读书人所用的官话系统与当今普通话之间的差异,这也是推广传统吟诵难以跨越的一道坎儿。当代的普通话古文、诗词朗诵风格,早在清末从日本传来“文明戏”乃至后来的话剧中就已运用,民国初年出现电台播音后又逐渐开创出国语风格的朗诵,到后来的有声电影时代便已经成为独立的台词标准。近六十年来的话剧和电台播音废止国语,一律改用普通话,而古文、诗词朗诵在此基础上也是夹缝中行进,尽管有经验的朗诵者们艰苦努力,依然出现直白粗犷的韵味,特别是在“文革”时“三突出”时期。此时的播音、话剧、电影等艺术表演,在基础训练方面功课就是西式视唱练耳,这种求共鸣音的美声审美要求,也一直被大多数诗词朗诵者们遵循,反而把评书、曲艺说唱、戏曲念白等中国古来自己的朗诵系统废止。因此朗诵古文、诗词从根基上就没有按照书房中的悠悠古韵发展,虽有学之士借鉴些古诗吟诵特点但终属本末倒置。
卫东先生与青年古琴名家巫娜女士参加电视节目表演“弦诵”古诗词
总之,传统吟诵面对着两大挑战,一是西方音乐声乐教法,二是普通话朗读的风格,这已不仅仅是吟诵领域本身的问题了。仅就吟诵的问题而言,或许吟诵与朗诵之间的交融尚待一段自然渐变的时期。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对此问题有所意识。当今吟诵界亦有喜欢朗诵的人士兼通此道,如果仅是为了表演朗诵而兼修吟诵则是有益于今,如果把吟诵往朗诵艺术上推进,这就是本末倒置!
鉴于当代吟诵流传的音像制品而言,多是鱼龙混杂难辨真伪。如果按照以下几个观念去看待这些吟诵制品定会另有心得。
首先,维护“干念吟诵”方式比添加歌唱的方式质朴,用地方语音(吴语、粤语、闽语、客家等,不包括西南、西北、东北、华北语)吟诵方式比普通话的真实。
其次,利用古琴、琵琶、洞箫等乐器简单伴奏的弦诵吟唱比起诗词歌曲古雅。但是,借鉴古调创作的诗词歌曲则因没有传承线路,不应该忝列在吟诵圈子之中。
最后,鉴别吟诵真伪的规律还有几个最低标准:
一、仔细听吟诵者的字音是否尊古。
二、是否娴熟地运用开、合、齐、撮等发音技巧。
三、古文或诗词的句逗是否清晰准确。
四、没有出现不搭调、荒腔等音准问题。
五、吟诵的声音质感本真,没有重腔轻字的痕迹。
六、传承门户有序,艺术风格稳定统一。
以上不过是大体上对目前传流的吟诵情况分析,实际上辨别当代吟诵的真伪方法还远不止于此。
欣赏当代流传的吟诵腔调还有以下几个特点,靠近戏曲腔调的吟诵比民歌型的受听;譬如老一代的吴小如、新一代的程滨等。靠近古琴歌、昆曲等古调的吟诵赋有书卷气;在陈中寅《诗词曲的昆腔吟诵》中描述详实备细。靠近流派传调或有传承经历的人士的吟诵最为本真,譬如唐调传人陈以鸿、朱庸斋粤调传人吕君忾等。至于那些创作型或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吟诵流派,传承无序或听录音模仿的不佳吟诵音像作品,即使大面积普推广亦是自命不凡的迂阔滥调,终不为精深学文,自会慢慢荒芜灭绝……
现而今我们没有古雅书房却有幽幽的书香,这就是那古人精致读书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文化积淀,只有这读书的古调才能感染各个阶层的读书人,吟诵就是历经各朝总有一碗老汤在煨炖着那块文化艺术的酱肉,这便是那永远承接着中国人的书生之情。我相信只有遵循识古训诂才是吟诵的根基,希望吟诵在传承方面要从古习文,从基础上下功夫努力继承前人的调子,这就是吟诵的发展。
——本文系2012年10月20日张卫东先生参加在香山饭店举行的“首届吟诵高端论坛”讲稿
编辑: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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