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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明:“仁”既是体验的 又是超验的

来源:中国孔子网作者: 2015-09-30 20:52

采访嘉宾:杜维明,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国际哲学学院副院长,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孔子文化奖获得者

采访背景:世界儒学大会 2015年9月28日于曲阜孔子研究院

  问:您昨天儒学大会开幕式发言的主题是孔子的“仁”,我们知道“仁学”也是您一贯的学术主张,想请教您“仁”与西方的上帝、“逻各斯”之间的不同是什么?

  答:这中间确实有相当大的区别,儒家在轴心文明的时代,大概公元前六百年左右孔子发展出了他的一套人生观、宇宙观、功夫论和人生的理想。集中在“仁爱”的“仁”的观点上,因此我们说它是入世的,是“鸟兽不可与同群”。

  孔子当时提出“仁”,就是一般大家理解的,它是入世的。对于人的日常生活、人伦世界的关怀。所以儒学基本上提出的问题是学做人的问题,而且最高的价值、最高的理想可以在人的日常生活中体现,不需要有一个超越外在的理念作为我们到的信仰的准则。因此每一个人本身应该有自觉的可能,并且有一定的能力。同时道德在这方面讲起来有它的内在性,“仁”事实上像孟子讲是和学做人的“仁”统合起来的。仁爱的仁是人作为人的体现,也就是最像人的人,最符合人的各种要求,能够代表基本的理念和价值。这个观念是入世的,虽然入世和西方的所谓入世的人文主义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它一方面是对自然是尊重,并且要取得和谐的。对于天道是敬畏的,所以说这里的人,不仅具有道德意义还有精神性,同时也和一般所谓的自然是配合的,所以是一个比较全面的要求人的理念。

  问:孔子讲“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仁心?

  答:当然孔子并没有提出“人善”,但“我欲仁而仁斯至矣”这句话说“我要我就能得到”,这就是内在的是我本来所具有的。在论语中,孔子和弟子关于“仁”的讨论是相当多的。我们认为“我欲仁而仁斯至矣”,“仁”基本上是每个人都有的能力,至少是一种潜力。但是我说是一种真正的可能性,事实上这也有很深的现实意义,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体现“仁爱”的“仁”。但是因为“仁”是最高的、最全面的一种德行,真正的能够维持并且一直在仁的氛围里做人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可是这有很大的困难。孔子认为他最好学的学生颜回能够做到“三月不违仁”,三个月时间里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够体现仁的价值,但是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难做到。而且他可以做的意思是说可以“随时随地”,如果以今天的话讲就是以善心对待他人,以一种同情对待外界的事物,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对自己,这是一种所谓“自得”之学,自己靠自己的努力来实现。所谓的修身的问题是自己能够做到的,通过自己的修为、努力而发展出来的。因此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假设,“仁”可以在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体现出来,所以说它是最普遍、最全面的,但同时也经过相当长的修炼才能逐渐成为自己修炼的一部分。

  问:所以说是人的一种选择,能够坚持下去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答:选择是这样的,它不像存在主义所讲的选择。存在主义中选择的本身就是做人必经的途径,“存在先于本质”,先要存在就要自己创造自己。儒家的这一套思想与它有相合的地方,但是“仁”还有更加深刻的意义,它本身是人性中不可缺失的一面,不是靠个人的选择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仁”,也就不能成为真正的一个人。学做人也可以说是学做“仁爱”的人,学“仁”本身应该有体验的功夫,它不是言说的而是一种实践,是在日常生活中一种实践而不仅仅是心理学上的意义。当然我们有这种经验,但是因为它是普世的,任何人都有,所以它又是超验的。

  问:仁心如何保持呢,除了文化精英外,老百姓该如何维持中国的传统文化?

  答:儒家的一个基本精神是入世的,它针对的是每一个人,它不是精英主义。当然儒家希望能够培养一批像孟子所讲的能够“以先觉觉后觉,以先知觉后知”的先知先觉的人,要培养一些仁义之士,即那些有勇气、有能力为人性的光辉起到积极作用的人。当然因为人是一个过程,它有各个不同的阶段,人生阶段本身也是有“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过程。那么要想达到“耳顺”或者“从心而据不逾矩”的高度,就要随是随地的努力。像曾子讲得就非常的具体,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定要自觉,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有任何的减弱,而且曾子也提到“吾日三省吾身”的问题。

  可值得注意的是,儒家的这套理念是落实到人伦的日常生活之中的,而且一定是在人的本性之中。它不是精英群体通过精英从上到下的教化,而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一种正能量。很多时候它通过身教而不是言教启发人的自觉。任何一个人,像老百姓、农人、工人、商人甚至是在很多地方做了坏事的人,只要有反省、有自知自觉的能力都可以追求仁。这一条线索发展到后来是思孟学派,子思和孟子,特别到了后来陆九渊和王阳明讲的心学,提出所谓良知的问题。良知是人人都有的,而致良知、致知则是一种功夫。这个功夫又是困难的,所以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意义同时表面上看起来又非常矛盾的命题。人人皆有,所以才说在本体论的基础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应该把做圣人作为志向,所谓圣人就是人生最高的境界。每个人都可以有至善的追求,这和阶级、身份、职业都没有直接的关系,是人的自由、人的独立性和人的尊严。但是人存在的环境又是复杂的,受外在的教育,家庭、社会各方面的情况影响,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皆可为圣人,但是不论是哪个人包括孔子都没有办法达到圣人的境界。一方面从本体论上承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修身来发展自己,另一个是从存在论的角度,即实际的运作过程中来看,所以后儒也说即使是仲尼死前未免也要叹一声说“我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还没有达到真正完全“尽人力”。这中间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们用普通常识的方式来理解就是曾子所说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观点。“任重”的观念的本身就是“仁以为己任”,也就是体现我的仁,所谓我的仁就是体现天下的仁,把体现人的最高价值作为我的责任。这个任务是重的,也就是说“仁”无时无刻不在我们的关照之中。同时人的一生也都是为了这个而努力,所以它的道路又是遥远的。

  问:儒家传统教育一般从四书五经入手,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修身又是首要的,想问下您是否赞成现在让小孩子读儒家经典?

  答:这不是一个赞成不赞成的问题,经典就是前人智慧的结晶,经过上千年时间的注解,每一代人对它都有不同的理解,它们是非常丰富的资源。我特别希望中国的大学生,不管是学哪一科的至少应该要把《大学》通一遍,这是中国最短的经典,实际上现在中国大学里如果有5%的大学生能够听说《大学》或者念过《大学》都不太可能,所以我希望大家每个人都有可能性。小孩子的时候就让他熟悉经典和经典做朋友,把经典作为对话的对象而不是高深莫测的外在物。有的观点认为不管怎么样把经典背下来就行了,这中间其实也有一些可以进一步讨论的。小孩子没有什么自觉,平时背的东西也很多,如果能够背诵一些经典,对他的一生都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如果到了中学或者是大学,他们已经开始自觉。这时候需要了解和经典做朋友。这里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学生本身愿意去亲近它,另一个是经典是向每个人开放的,和经典的关系是互动对话的。我们常说与古人对话,通过经典古人的智慧依然散发着光芒。另外经典有它的声音,经典需要诵读。希望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这里的听是一种深刻的听而不是浮在表面的。聆听的过程中心灵本身一定是开放的,所以说“耳顺”是一个很高的境界。听是时间的艺术,必须要有耐心,一定要能够让它从头到尾展现出来。而且如果深沉的情况,就要把它听得全面,这也是一种功夫,是一种“修己”的过程。

  问:开幕式上公布了近年来儒学研究十大热点,其中有一条便是儒学与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问题,比如儒耶对话以及儒学与自由主义的对话。想问下您如何看待这种文化交流与对话。我们知道2018世界哲学大会也将在北京召开,想问下您怎么看待这种世界型大会的交流,这对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来说又是怎样发展的契机呢?

  答:儒家和世界其他宗教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没有一种强势的、没有办法通过理智理解的信念和教条。儒学是体现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因此它不仅仅是对中国人,对世界任何人都是有直接关系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儒家的道理也可以跟其他的民族的人配合。现在有一个新的现象就是很多不同文明的人,比如说基督教的,愿意说自己是属于儒家式的基督徒,就有儒家入世精神的基督徒,佛教里也有很多儒家式的佛教徒。这就成为一个很难得的对话契机,儒家有着这样一种信念,仁是一种精神性的人文主义,如果你接受儒家“仁爱”的仁,那么你作为基督徒可以成为更好的基督徒。做任何事都不会走到狭隘的、极端的境地,特别是走向原教旨主义和暴力主义的方向。

  另外还有一个误区,很多人认为儒家是一种入世的道德,它是一种道德说教宗教性不强,注重现实不注重未来,注重生而不注重死。我觉得这是一个误读。确实“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知事鬼”这是孔子回答弟子提问时所讲的话。但是这句话本身并不是说要“知死”、要“事鬼”,而是要说有先后次序。假如一个人对人生的体验和理解非常的片面,那么要想了解死其实就更困难了。了解了“生”,是不是对了解“死”取得比较好的条件呢。事人首先便是孝敬父母、有孝道,事人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后其实是不是也能事鬼呢。更进一步来讲,这是我自己的解读。对于生命真正的理解,实际上不能够不照顾到死亡的问题,儒家《论语》中对死的考验和理解是非常全面而深刻的。另外,假如一个人能够真正做到敬天、事天,那么对于“事人”这个工作也可以做得更全面。假如一个人真正对“事人”有全面的了解,那么对死,对敬天、敬祖也便有一定的实践经验。所以《论语》中说什么叫孝,就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儒家中十分重视祭礼,关于葬这方面的资料也非常的多。再来还要“祭之以礼”,表示死后对于生命的存在、对祖先的渊源流长的血脉的敬重。这个血脉一方面是个人的身体,另一方面如果把儒家传统当做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思想传承的话,这个中间也有非常强烈的对于来世、对于过去、对于天的一种非常强势的认识和理解。

  

编辑:刘兴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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