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看中国传统诗文吟诵
来源:中国孔子网作者:刘红霞 2019-08-28 11:05
摘要 中国自古就有诗教的传统。吟诵是中国人传统的读书和创作方式,有着悠久的历史。1971年,美国“中国口传暨表演文学研究会”(CHINOPERL)第三届年会上,赵元任和程曦先生用各自方言介绍吟诵,主题是Chanting of Various Types of Materials(各种不同形式的吟诵)。赵元任先生示范了家乡常州各类文体5种不同形式的吟诵,程曦先生一诗一词一文,留下了系统而珍贵的吟诵资料。据会议录音整理的《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一书及随书CD成为中国国家级非遗项目“常州吟诵”资料之二。
关键词 赵元任;程曦;传统吟诵;方言;诗教
作者 刘红霞,女,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诗词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2015访问学者。常州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常州吟诵”传人,“常州吟诵”市级代表性传承人。北美中国口传暨表演文学研究会(CHINOPERL)终身会员。中国当代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中国国学教育共同体、至圣国学研究院吟诵课程专家。
中国有诗教的传统。吟诵是中国传统的读诗读词和读文的方法,也是学习诗词、欣赏诗词、创作诗词、修改诗词的门径,是中国人传统的读书和创作方式。中国的古典诗词和文赋的吟诵,历代口耳相传,有着悠久的历史。
1971年,在美国“中国口传暨表演文学研究会”(CHINOPERL)第三届年会上,赵元任和程曦两位先生用各自方言介绍吟诵,一为南方方言,一为北方方言,主题是Chanting of Various Types of Materials(各种不同形式的吟诵),赵元任先生示范了家乡常州各类文体5种不同形式的吟诵,程曦先生则一诗一词一文,留下了系统而珍贵的吟诵资料。
此文以《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的具体篇目为例,结合赵元任先生其它吟诵录音、自传和著述,探讨中国传统诗文吟诵不同体例的各种吟诵形式。
一、赵元任、程曦二位先生吟例
(一)赵元任先生吟例
1971年CHINOPERL会议中的演示,赵元任先生所选吟例系精心选择,24个篇目涉及各体诗文,吟诵类型的选择具有针对性和系统性,单篇吟例具有典型性。详见表1:
表一 赵元任吟例
1 |
《战国策·楚一·狐假虎威》 |
A.念文言原文 |
不带乐音念、说 |
B.用口语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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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
四书与《诗经》 |
私塾读书调 |
3 |
《诗经·周南·关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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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
五经中《左传》与一般散体古文 |
吟诵散体文 |
5 |
韩愈《杂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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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杂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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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 |
1-8古体诗 |
吟诗 |
9-17近体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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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古体近体混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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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天雨花》 |
A.书面文字说话语调念(同1A) |
民间讲说、吟唱 |
B.七字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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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叹十字 |
通过表1可以看到,赵元任先生的吟例包含各种口传文学形式:不带乐音的念文言原文与用口语说故事、私塾调读四书与《诗经》、五经中《左传》与一般性古文的诵读、各体诗歌的吟诵、民间弹词的讲说与吟唱。其中1、7A为说话语调不带乐音的念读、讲说,是广义的吟诵;2、3为私塾读书调;4-6为典型的各体诗文吟诵;7为旧时常州闺阁中人闲时在家说唱故事的音调,7中A、B、C的选择各有其典型性和代表性。
(二)程曦先生吟例
程曦先生吟例分别涉及诗、词、文各一例,见表2:
程曦先生吟例涉及诗词文3类体式,与赵元任先生吟例4—6一样,是典型的依据平仄规律进行的各体诗文吟诵,反映了旧时读书人掌握平仄后的吟诵面貌。其中,程曦先生所吟诗歌为杜甫《旅夜书怀》,是一首五律,与赵元任先生所吟杜甫《旅夜书怀》,二者可进行南北方言诗歌吟诵的对比研究。赵元任先生曾在方言调查的基础上撰文论述各地古体诗和格律诗的吟诵情况:
表2 程曦吟例
1 |
杜甫《旅夜书怀》 |
诗 |
吟诗 |
2 |
苏轼《水调歌头》 |
词 |
吟词 |
3 |
庾信《哀江南赋序》 |
骈文 |
吟诵骈文 |
在现在各处的方言每处有自己一套声调的系统,而每一种声调更有不同的音值,所以吟诵诗词、散文的风格也不都一样。不过吟诵“律诗”似乎各处的调子还比较相似,而吟诵“古诗”,一处跟一处的分别就比较大了。
发表于1961年的《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也有类似的论述:
跟别处吟诗的调儿比起来,古诗跟别处的很不同,律诗的吟调那就各处都大同小异。
CHINOPERL年会中安排一南一北的《旅夜书怀》方言吟例,有助于在场者和后人对同一首格律诗进行南北对比,从而对近体诗的吟诵规律有细致和深刻的把握。
程曦先生所吟词例为苏轼《水调歌头》,赵元任虽未留下词的吟例,但曾在论文中指出“(词)同律诗有很多地方相像,并且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吟诵的”。另程曦先生所吟文例为庾信《哀江南赋序》,是一篇骈文,与赵元任先生吟例亦可互为补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可以这么说,程曦先生一诗一词一文,是典型的北方方言吟诵,与赵元任先生吟例一起构成吟诵的完整体系,有助于研究者全面了解传统吟诵的具体样貌。
二、由《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的吟例看传统私塾教育的读书过程
关于旧时读书的过程和具体读法,赵元任先生曾在1956年撰写的《中国语言的声调、语调、唱读、吟诗、韵白、依声调作曲和不依声调作曲》一文中指出:
旧派的正统教育方式中,例如笔者所受到的那种教育,《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这些书都是用以上所说的唱读的那种方式来读的。后来孩子们到了成熟的年龄,他们所学的五经、唐诗,和同时代的《古文观止》就用吟唱的方式念了。
由这段文字可以看到,在中国传统的私塾教育中,吟诵作为中国人传统的读书方式,视年龄分为两种:唱读及吟唱。年幼的孩子未掌握平仄时读书所使用的读书腔,有别于成熟年龄依据平仄规律进行的吟诵。如果说以上引文介绍了一个大致的读书过程,通过《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的具体吟例及赵元任先生会议中下发的吟诵说明资料扫描件,我们则能看到与这个过程对应的文本篇目,了解与具体篇目相对应的读书方式。
(一)私塾读书调:唱读
据《赵元任早年自传》(以下简称《早年自传》)所记,赵元任4岁开蒙,由母亲教识字,祖父教念书。“爷爷一起头儿就教我念《大学》”,并没有从一般私塾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念,这也是赵元任先生吟诵资料里未留下蒙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吟例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读《大学》的过程里,赵元任曾跟着从南方来的四叔读过一段时间朱子《小学》。后来祖父公事忙,由于家人“一碰到念字念书,就用道地的常州音”,祖父就从家乡常州请了陆轲轩先生教孩子们私塾读书。孩子们读书的顺序,是读完《大学》,读《论语》,再到《孟子》和《中庸》。据《赵元任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和《中国话的读物》所记,四书的学习顺序之所以未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是陆先生依难易程度而改,赵元任“从陆老师学会用常州方言诵读,并坚持此习惯多年未改变”。在陆先生因病去世前,“五经”部分读了半部《诗经》。
表1中,篇目2《齐桓晋文之事》、3《关雎》分别出自《孟子》和《诗经》,赵元任先生在印发材料中也特别注明“2,3 in elementary school chanting”,强调是“私塾调”(即小学生读书腔),与其私塾读书的经历是一致的。
(二)《诗经》并不拉长声音读(图1)
1971年CHINOPERL会议中所发书面资料,带乐谱的只有表1中6《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其他篇目未记写乐谱,包括这首《关雎》。《诗经》的读法正如赵元任先生在《早年自传》中写“可是照我们家的念法《诗经》不算是诗,是像四书那么念,是一种直不拢统的腔调”,也进一步说明赵元任先生是按四书的读法来读《诗经》。其实不仅赵家,在笔者所在的常州地区,不管是笔者家中读过私塾的外祖父、曾祖父辈,还是其他读过私塾的老先生,吟诵《诗经》虽然也会曼声长吟,但一般情况下都是如赵元任先生这般语速较快地用私塾调带有一定乐音地唱读。在笔者接触的各地早年读过《诗经》的几位老先生,亦如此。由笔者整理的周有光先生的访谈资料中,周先生也强调“读《诗经》不是按照读诗的调子,是按照读文章的调子”。
《诗经·周南·关雎》(赵元任吟诵、秦德祥记谱)
如今中国国内推广普通话吟诵时,把《诗经》篇目以“四声对五音”每个字音都拉长,其“四声调值不交叉”的前提不仅忽视了上古阴声韵、阳声韵的问题,对上古入声韵字的解读存在偏差,也忽视了在向年幼的孩子推广吟诵时不宜字音过长。传统吟诵是根,赵元任先生《关雎》一篇以私塾调唱读,值得今天推广吟诵者借鉴。
(三)《左传》的吟诵方法与《古文观止》中的文章吟诵一致
由蒙读教材到四书,到五经,到《诗经》是个过渡。《早年自传》“(《诗经》)后半部是回到南边以后跟着另外一个姓张的先生念完的。《书经》和《左传》是后来我父亲教我的”。与《左传》和《古文观止》读书过程相对应的是练习写文言文。旧时的私塾教育,第一天认字叫“开蒙”,第一天写文章叫“开笔”,一般开笔要到念古文,经过前一阶段的学习,平仄这时已基本把握:
我想从前开笔开的那么迟,不但因为写东西都得写文言,并且《四书》《五经》除了《孟子》跟《左传》也不像后来人写的文章,所以总是等到念到古文时候儿才开笔,那就总是已经到了十几岁了。
若说与“开蒙”相对应的是私塾唱读调,与“开笔”相对应的则是典型的吟诗调、吟文调的使用。结合《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的具体吟例,也可以看到,《诗经》作为四书向五经的过渡,仍“是像四书那么念”,即用私塾调唱读,《左传》的读法则有不同。“五经里头《左传》又是像古文那么念的,腔调拉得又婉转一点儿”,赵元任《早年自传》写父亲最初教自己读《左传》,“我听了起头儿怪不好意思那么样儿哼哼儿,还哭了一个呐”。
表1中,4《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图2)、5韩愈《杂说一》《杂说四》(图3),赵元任先生在会议印发材料中注明“4,5 in regular prose chanting”,强调是一般性散体文章的吟诵方法。
图2 《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片段
图3 韩愈《杂说四》片段
由谱例可以看出,古代散体文的吟诵方法以“读诵”为主,强调文气贯通;在语气舒缓或感情需要强调的句末、段末和文尾,以及虚字和感叹词处,则多用“吟”。另外,自程曦先生的吟例也可以看到,骈文由于其文体特点,在四六字句押韵,特别是平声尾字处,吟的成分增多。总的来说,吟诵古文,通常全篇以少数几个基本乐句重复或变化重复,不同的吟者会形成不同的“尾腔”。
(四)诗歌的两种吟诵方式:私塾唱读调与吟诗调
关于诗歌的学习,《早年自传》也有记录:“一天放了学么,就随便玩儿什么。可是晚上多半儿还要念诗。诗全是我母亲教的。”常州历来人文荟萃,有“诗国”之称,明清两代江浙女学极盛,又有“毗陵多闺秀”的说法。世家大族重家学,白天的私塾读书结束后,常由母亲教孩子们读诗。因为年龄小,赵元任念的是《唐诗三百首》,“我哥哥跟姊姊们还念《千家诗》跟别的诗集”。由于孩子们各自念各自的诗,停下就能听到他人读书声,堂哥堂姐们念的《圆圆曲》,赵元任“我连字都没看见就背熟了”,“还有白居易的《长恨歌》虽然是唐诗里头的,可是他们比我先念。赶我起头儿念到《长恨歌》的时候儿都已经听得半熟了”。
《赵元任年谱》记1956年,赵元任先生拟灌制《长恨歌》《琵琶行》录音带,几次试诵,总情不自禁、泣不成声,不能卒读而告终,而改录了其它一些短诗。之所以不能卒读,或因《长恨歌》等唐诗为母亲所教,与堂哥堂姐们跟随母亲读唐诗情景温馨,父母却在自己12岁时双双因病辞世。几首常州方言吟诵的短诗收于1956年出版的《国语入门唱片》,于该年刊出的《中国语言的声调、语调、唱读、吟诗、韵白、依声调作曲和不依声调作曲》一文中,赵元任也根据录制的吟例,用乐谱记下了李白《静夜思》和张继《枫桥夜泊》的两种吟诵方式(图4、图5):一般的吟诗调与私塾的唱读调。
图4
图5
这两个谱例《静夜思》是五言古体,为古体诗;《枫桥夜泊》是七绝,为近体诗。两首诗,乐谱的第一行为对应诗句的吟诗调,第二行为读诗调即私塾里的唱读调,以简谱分别表示的话,《静夜思》的吟诗调为图6:
图6
《静夜思》的私塾唱读调为(图7):
图7
《枫桥夜泊》的吟诗调为(图8):
《枫桥夜泊》的私塾唱读调为(图9):
由谱例可看出,吟唱和唱读基本用的是同一个调子。唱读调为基本调,语速较快,每一字声有一个音值,表现为谱例中大多数情况下的一字一音,南方具体字音遵循的是“平低仄高”,即平声低、仄声高的原则。吟诗调以同样的调子为基础,与唱读即私塾读书调相比,把节奏放慢,声音抬高,字调拉长。
图8
图9
笔者所在的常州地区,幼年的孩子初开蒙,在掌握平仄之前,读书读诗用一种基本调,平仄有所把握后,便用“平长仄短”“入声最短促”的规律来进行吟诵了。今天中国国内推广吟诵,单一地强调吟诵就是“拉起嗓子来把字句都唱出来”,固然是采纳了赵元任先生对吟诗吟文的解释,但是忽视了诗歌吟诵与文章的吟诵一样,历来存在两种形式,即吟诗调与私塾唱读调。废除私塾、提倡新学之后,吟诵淡出课堂,但在民国和解放初期的小学里还曾用唱读的方式来读课文,赵元任先生曾撰文提及:
近些年来吟诵诗词、古文这个传统差不多都失去了,这真是可惜的事。我们下一辈的孩子们,在小学堂里顶多也就是用唱读的方式,读读他们的现代化的课本,等到他们进了中学他们读书的方式就跟说通俗的话的语气差不多了。
在吟诵退出古典诗文学习过程数十年后的今天,传统的唱读调也已经不为人知。推广吟诵时如把《诗经》篇目每一字都拉长,或不区分古体、近体的不同把五七言诗句中平声与韵字一味拉长,而忽视尚存在与字声一致但语速较快的唱读调,这一方面对启蒙阶段尚未掌握平仄的孩子并不全然适合,同时就推广吟诵而言,也是不全面和存在误区的。
三、《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的各体诗歌吟诵
(一)读书人的吟诗调:《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
据《赵元任年谱》,《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系1959年11月,应《中研院史语所集刊》之约,为《庆祝董作宾先生65岁论文集》而作,1961年发表。表1中,6《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会议下发材料乐谱扫描件与1961年刊出的乐谱一致。
表3 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
为求尽量减少主观的成分,我是先按我旧时习惯,把这十七首诗吟读录音,然后从所录下来的声音再慢慢听写分析,这样比起凭空捏造来也许相对客观一点。不消说吟之所以为吟,跟唱歌的不同,就是每次不一定完全一样吟法,……所以现在所记的都是一次性吟调。
有的材料写了几次,是因为我想叫大家知道不同的吟诵方式。我还想强调一下,同样的材料每次吟的旋律是不同的,即使我自己,每次吟的也有所不同。
这两段话也体现了吟诵无定谱的典型特征,《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赵元任先生原声录音相比于1959年依据之前录音所记写的乐谱,也略有出入。据《年谱》及《中国话的读物》所记,赵元任先生“从母亲学作诗”,“母亲是那时候儿很有点才的女人。能写诗,能填词,写的一笔好字,还有昆曲也好,又能唱又能吹。……我想我后来喜欢弄音乐多半儿是从我母亲传下来的”。从小家塾读书打下的深厚根基,长期的语言学研究进行的积累,音乐方面的深刻涵养,更加上赵元任先生1925年起在清华、1940年在耶鲁大学、1947年后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开设《中国音韵学》直至退休,退休后返聘仍讲授音韵学,对中国音韵学的深刻理解与把握,使得各体诗歌吟例的选择亦全面而系统(表3)。
诗歌的吟诵与写作互为表里,由表3可以看出,赵元任先生所选吟诗的乐调十七例,全面而系统地展示了古体、近体八种诗歌体式的各种吟诵类型。赵元任先生在会议印发材料中也注明“6(1—8) in antique style of chanting poetry ;(9—17)in metric style of chanting poetry,except 6(15)which is a mixture of two styles”。(1—8)古体诗的吟诵;(9—17)除了15,都是格律诗的吟诵;15崔颢《黄鹤楼》是古体近体相混合的吟例。
(二)民间吟诗调:《天雨花》中的“七字唱儿”和“叹十字”(表4)
表4 《天雨花》吟例
7 |
《天雨花》 |
A书面文字说话语调念(同1A) |
民间讲说、吟唱 |
B七字唱儿 |
|||
C叹十字 |
《天雨花》是明末清初的弹词作品。赵元任先生在1971年CHINOPERL 会议中曾用英语进行说明“这是旧时常州妇女闲时在家里说唱故事的音调,……比较一下就知道,吟诗歌更讲究旋律”。也曾在1956年撰文论及弹词:
有一种通俗小说从头到尾多半是用押韵的七字句写的。一般读书人管它叫“只有给女人家看的东西”。这种形式有个专门名词叫“弹词”。但是平常人就管它叫“七字唱儿”。七字唱儿平常也是以平声字押韵,它用的曲调比吟诵诗词简单多了。
至于弹词的吟诵形式和吟诵速度,也有说明:
假如我们用这种调子来吟诵一首李白或杜甫的诗,在声调的处理上说起来也未尝不可,但是从传统的习惯上听起来,这简直是开玩笑了。我们可以注意到这种比较通俗一点的吟诵方式,速度快的多了。比那种庄严派的吟诵正经诗差不多要快一倍。
弹词在体裁上为散文和韵文结合,说白部分为散文,唱词部分基本上是七言韵文,有时也略有变化,加上三言的衬句,成为三、三、七或三、三、四的句式。赵元任先生所选三部分吟例,A为说白,书面语文言色彩明显;B为七言韵文,偶数句押平声韵,称为“七字唱儿”,吟诵语速、语调与常州吟七言古体诗相类似;C为三、三、四构成的十字句式,称为“叹十字”,亦是偶数句用韵,押平声韵。弹词的起源可追溯至中国文化早期的瞽人诵诗,瞽人诵诗与吟诵的渊源笔者曾有单篇考辨。《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中《天雨花》3种体式的吟例,为我们留下了可贵的民间资料。
四、关于《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的几点疑惑
1971年CHINOPERL年会上具体吟例的选择用意既深,其吟诵的典型性、记录的完备性及其学术价值,亦值得学界重视。2003年6月,赵元任先生次女赵新那教授征得刘君若教授同意,将会议录音复制赠送于秦德祥先生,据录音整理的《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一书及随书CD成为中国国家级非遗项目“常州吟诵”资料之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书中有几处是读时留有疑惑,亦曾向秦德祥老师提出。比如,美国“中国口传暨表演文学研究会”(CHINOPERL)年会1969年第一届,1971年第三届,系每年一次,非《赵元任年谱》及《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绪言》(以下简称《绪言》)中所记为每两年一次。
再如,据《早年自传》“我小时候儿说的是一种北边话,老说法儿管它叫官话”,赵元任先生4岁开蒙,跟随祖父、母亲、私塾陆老师读书,“我从前小时候在家里说的是北方话,但家里人跟教我书的先生都用南方(常州音)读书”,“我在五岁的时候,……念书就只会用常州音念”,《我的语言自传》写初回常州时“那时我还只会用常州音念书,还没有学会说常州语”。赵元任先生读诗、读文章一贯用的是常州方言,《绪言》自英文听译的会议讲话“以前我会说常州话,但不会用常州话读文言文。9、10岁上回到家乡,开始读书、念文言文” 应是表述有误。
赵元任先生吟例中个别单韵母字如“安”“段”“堪”“攒”“蟾”“然”带鼻音,现代常州城区音中基本没有这个韵母,而是[ɣ],《绪言》“这是由于常州音系近百年来的变化,还是赵先生受了其他方言的影响,有待进一步研究”。据《早年自传》所记,赵元任先生由于少时和玩伴追着跑碰掉了两颗门牙,痊愈后“甚至在讲话时也不愿张大嘴巴”,“遇到讲f及v的声音时,我以上唇盖住下齿,发出唇齿音,而非齿唇音”,[ɣ]发音带鼻音会否也有这个原因?
“本书所附CD中的吟诵为赵先生原声,录音晚于乐谱发表14年”,14年的表述为误写,如前所述,《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于1959年11月撰写,1961年发表,1971年会议中的原声距离乐谱发表实为10年。
最令笔者困惑的还是书中篇次的安排,因为与会议印发材料扫描件上的篇目次序不同,目前的篇次不能反映吟例所体现的各体诗文吟诵完备的体系,故而在多年前曾向秦德祥老师提出。秦老的回复是会议材料除了乐谱,关于吟诵的说明便只有这一页。
另据《早年自传》“诗全是我母亲教的”、《我的语言自传》“念诗母亲教”及其它赵元任先生本人的记述,对《绪言》据英语讲话翻译的“我和家人跟老师学吟诵,这些例子我是回常州后跟我婶婶学的”具体所指篇目存疑。这句话如果是说明《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那么与事实明显不一致,如果是本书整理者作了次序的调整,把原为6的《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放到第二部分,这段话其实是赵元任先生在演示完6《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示范7《天雨花》之前进行的英语说明,解释的是《天雨花》,在逻辑上就与自传相符合了。
多年来,在传承“常州吟诵”的过程中,秦德祥老师多次叮嘱笔者写一写关于《赵元任程曦吟诵遗音录》,因为在积累资料的过程里未形成清晰的认识,赵元任先生第一手吟诵录音又大多在海外,故迟迟未动笔。在传统吟诵由于历史的原因逐渐成为绝学,“常州吟诵”于2008年列入中国国家级非遗名录,《中华吟诵的抢救整理与研究》于2010年获批中国国家重大社科项目,国内开展吟诵传承与研究推广的今天,对美国“中国口传暨表演文学研究会”(CHINOPERL)1971年这次活动中的吟例进行分析,认识其全面展示传统吟诵各体诗文、各种吟诵形式的系统性和典型性便成为必要。赵元任先生不仅是“常州吟诵”的杰出代表,更是近现代结合方言调查研究中国传统吟诵的先驱,期待通过今后持续的研究和阐释,学界对赵元任先生于传统吟诵的贡献能进行再认识,对赵元任、程曦二位先生各体诗文吟诵存在的价值,给予应有的评价。
编辑:张晓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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