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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陵:王阳明仁说的博爱理念

来源:哲学研究 2019-04-10 13:51:00

  [摘要]由《礼记▪礼运》而来的一家一人观念,在宋明时期被给予了广泛的讨论。气性之和合导出了博爱的“大家”说,而大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成为王阳明仁说的中心课题。“心体之同然”与“一体之仁”相结合,并随着良知发用而呈现。博爱是有边际的,爱善是博爱的内容限定。生物之心意义上的天下一心,可以辅助发明心本论哲学的以心为本和社会人伦意义上的同心同爱。“致良知”为博爱的实现提供了最重要的心理动因,而且直接担负起了践行博爱的道德责任。生民的困苦通过“一体之仁”的心理架构而转移到我的身上,不忍人之心已转换成义不容辞的救济职责。博爱的施行并不拒绝回报,互惠是施行博爱的理想结果。 

  [关键词]王阳明  仁  博爱 

  两千多年前,当子游向老师请教礼之运转事时,孔子就五帝三王相变易和阴阳转旋之道作了长篇的回答,这是《礼记·礼运》告诉给我们的。在其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观念,即“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并认为是“非意之也,必知其情”。在了解人情的基础上,为避免争夺相杀的灾患,圣人就需要“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的爱与善的教化,博爱理念的播撒于是提上了日程。 

  一 

  偌大的天下、中国能凝聚为一家一人,“人”的内涵就需要研究。《礼记·礼运》的规定是:“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郑玄注此语为“言人兼此气性纯也”。“气性纯”即气性之美善,人即兼具这气性之美善。孔颖达据此将《礼运》的这一段话区分出为属气与属性的两部分,气指天覆地载和天(阳)地(阴)之气的相交,性则指鬼(形体)神(精灵)和生成仁义礼智信的五行秀异之气,人即产生于此气性的感合。(《礼记正义》,见《十三经注疏》,第1423页)但孔颖达的区分并不清楚,因为性所指的“鬼神”和“秀气”,实际仍属于气的范畴,性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天地之德”亦被视为天地的形气,而泯灭了性相对于气所具有的独立的价值。 

  不过,如同《礼记》其他篇目的情况一样,《礼运》及其所蕴含的思想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宋代以后,随着新儒学的兴起,思想家们开始重新利用这些经典的史料,并给予了新的解读。其中,一个明显的讨论就发生于南宋中期朱熹与其学友黄道夫之间。黄道夫的原信不可见,但从朱熹的引述来看,基本上依循的是传统《礼运》注疏的讲法,即将天地之德与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一并视之为气,朱熹于此进行了反驳,阐明“所引《礼运》之言,本亦自有分别,其曰‘天地之德’者,理也;其曰‘阴阳之交,鬼神之会’者,气也,今乃一之。亦不审之误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见《朱子全书》第23册,第2756页)朱熹严格理气二物之界限,认为双方不能混同,并引《诗经》和周敦颐语辅助发明。黄道夫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朱熹区分性气的意见,故朱熹第二封信首先就言“示喻性气之说,甚善”。但其以“则”为“人之所以循乎天”者,朱熹却不认可。因为“则”在朱熹是人所受乎天者,而黄道夫所说的“养之以福”才是循乎天者。在此基础上,朱熹正面叙述了将传统注疏与周敦颐、张载之说整合为一的自己的观点。他说: 

  

  《西铭》天地之塞,似亦著“扩充”字未得。但谓充满乎天地之间莫非气,而吾所以得为形骸者皆此气耳。天地之帅,则天地之心而理在其间也。五行,谓水火木金土耳,各一其性,则为仁义礼智信之理,而五行各专其一,人则兼备此性而无不善。及其感动,则中节者为善,不中节者为不善也。(同上) 

  按张载《西铭》,“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既谓之“天地之塞”,则不再需要扩充,人受得此气而成其为形;但天地之帅,则是讲天地之心,而其内核在朱熹这里就是理。联系到水火木金土五行和仁义礼智信五常这些观念,在《礼运》及其注疏者那里,是人立于天地之中,其动静呼应天地,天地有人,就如同人腹内有心一样。那么,《礼运》天地之心的概念在传统儒学只是一种对人在天地间的地位的推崇,并没有更为特殊的意义。而五行虽已联系到仁义礼智信,仍然是以气去解释,强调的只是仁义礼智信为五行之端首而已。① 

  ①《礼记·礼运》云 : “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但在朱熹,从周敦颐的“各一其性”出发解释《礼运》的相关思想,仁义礼智信就成为五行各自专守的性理,人则能兼备五性,所以性无不善;及其为外物所感而发,则中节者即符合礼义规范者为善。那么,由性之合一、气塞天地回溯到“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本身便是由自然气化和理性本质等多重因素构成。人身之理与气、性与形的组合乃是天下无人不有的共性,天人上下,一气一性,气性之和合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其特点即在以公共性替换个别性。在此前提下,既然我之气即天地之气,我之性即天地之性,“民胞物与”就是必然的结论。如果用朱熹看重的“天生丞民,有物有则”的逻辑,既然“大家”无不禀赋此“则”,就从形上的层面设定了普遍之爱的可能。所以张载要说“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正蒙·诚明》,见《张载集》,第21页) 

  从张载的气化统一性出发,人与天地万物本来一体,但是张载又附加了主体自觉和与天地鬼神相合的前提,即“一体”是心与天地同流的结果,因而这只能是“大人之事”②。 张载的“大人”,到了二程则成为“仁者”,程颢明确提出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和“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观点。(《遗书》卷二上,见《二程集》,第15、16页)陈来先生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万物一体思想,前者作为“博施济众”的人道主义关怀的内在基础,需要落实到社会关怀和忧患上;后者则是儒学精神性的一个表达,要人培养和追求一种精神境界,并落实到内心生活中来。(陈来,第239页)这无疑是有见地的观点,但是还可以再作分析,即两个“仁者”含义有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者”是人、是主体,所以此“人”可以“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并能够“认得”为己,而且,“认得为己,何所不至”,如果拥有充分的物质资源,就可以使爱普撒,无所不在;“与物同体”的“仁者”却不同,它承前“识仁”而来,故不是指人,而是指“仁”这种德性,它与物浑沦而同体,可以从仁的生物流行———生意去理解,在此意义上,物的存在本身就是仁的现实,并具体展开为四德五常。 

  ②张载云 :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如此则是全与天地一 体,然不过是大人之事,惟是心化也。” ( 《横渠易说·乾》,见 《张载集》,第77 页) 

  从而,“一体”说的指向是“博施济众”的境界和圣功,其价值在博爱的具体落实和由此带来的社会效应;“同体”说的归结则在“反身而诚”的精神快乐,它集中体现为立于民之爱戴和成就感基础上的心灵愉悦。但二者又是可以协调的:前者说“认得为己,何所不至”,后者说“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最终都需要关联“我(己)”来体现出价值。结合历史记载,程颢任晋城县令,“度乡村远近为伍保,使之力役相助,患难相恤,而奸伪无所容。凡孤茕残废者,责之亲戚乡党,使无失所。行旅出于其途者,疾病皆有所养”,从而“在县三岁,民爱之如父母”(《宋史·程颢传》)。那么,博爱天下、救民疾苦和愉悦身心在仁者的心中就是一个统一整体。 

  朱熹是二程思想的继承者,但是,朱熹对“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说法并不很感兴趣,以为这“说得太深,无捉摸处”,即不好实际把握,不如亲出程颐手笔的《易传》中言“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和“仁者天下之公,善之本也”两言仁处讲得平实,并认为“学者当精看此等处”。 ③意谓仁是在公天下的条件下实现的,人间的善德正来源于此。同时,仁既为四德五常之首,四德五常又因仁之流行而来,故仁无处不在,无物不被其所爱。朱熹说: 

  

  且以仁言之:只天地生这物时便有个仁,它只知生而已。从他原头下来,自然有个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故赋于人物,便有仁义礼智之性。仁属春,属木。且看春间天地发生,蔼然和气,如草木萌芽,初间仅一针许,少间渐渐生长,以至枝叶花实,变化万状,便可见他生生之意。非仁爱,何以如此。缘他本原处有个仁爱温和之理如此,所以发之于用,自然慈祥恻隐。(《朱子语类》卷十七,第383页) 

  ③今《二程集》注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程颢所说,但朱熹讲程颐《语录》中有此语。(参见《朱子语类》卷九十五,第2425页)或许,二程都表述过这一观点。 

  “生”为天地之大德,这也正是仁之本意,从天地五行到人之五常都是同一个生气流贯。从生生去看仁爱,爱意就是生意,最后都归根于本原的仁爱温和之理,故发于日用而有慈祥恻隐羞恶等等。从“原头”下来,一切都是自然流行,无须人力安排。五常既然是随五行生而禀有,人性源于天地之和气,那天地万物一体就是理所当然的。 

  因而,朱熹的学生一般是认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的,并且吸纳了张载“民胞物与”的同气同性说的架构。再将《孟子》接引过来,便有了“推老老之心,则及人之老;推幼幼之心,则及人之幼。惟仁者其心公溥,实见此理,故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朱子语类》卷三十三,第852页)学生认为,仁者之心是公天下而无不爱的,能够明了这其中的道理,就能够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但朱熹并不赞成这样的见解,在他看来,“‘爱’字不在同体上说,自不属同体事”。是否同体,其实不是应当关心的问题,“如以两碗盛得水来,不必教去寻讨这一碗是那里酌来,那一碗是那里酌来。既都是水,便是同体,更何待寻问所从来。如昨夜庄仲说人与万物均受此气,均得此理,所以皆当爱,便是不如此。”(同上)从水的质上去认定,凡水均同体,既如此,问此水从哪里来———人是否因受同一之气、得同一之理而爱人,就不是一个恰当的认识路径。朱熹意下,话其实应当倒过来:“若爱,则是自然爱,不是同体了方爱。惟其同体,所以无所不爱。所以爱者,以其有此心也;所以无所不爱者,以其同体也。”(同上)爱生成于人内在的仁心,基于心之德而自然发用为爱,它并不需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作为条件;但另一方面,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或曰同体,则为爱扫除了私心的障碍,(公)使爱能够普施于天下。所以学生需要全面地看问题。  

  二  

  “同体”或“一体”在朱熹不是爱的前提,但却是落实爱的要件。所以朱熹虽不喜言,却也不讳言。但这在宋儒并不太多讨论的问题,到明代王阳明这里却是颇为关注。在被弟子钱德洪推为“师门之教典”的《大学问》中,阳明开篇便“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来阐发其思想。他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大学问》,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第968页) 

  程颢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到阳明又回到了“大人”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大人”相对于“仁者”要更为宽泛,也便于与“小人”相对而展开论说。就是说,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本没有问题,阳明在他处也有使用,但毕竟“仁者”在儒家是一个德性和境界极高的称谓,阳明还要考虑到一般士人所具有的情怀。进一步,“一体”不仅在大人是常态,在小人也均是如此,只是他们自己不以为然罢了。阳明的论证,基点仍是孟子普遍性的不忍人之心,但又充分地扩展,将怜悯顾惜之心播撒到天地间的一切物事,可以说是把孟子当年一般性的“爱物”观念普及到了具体的草木瓦石。更重要的是,程颢的“一体”是以“仁者”的境界和情怀为基础的;但在阳明,“一体”却成为了爱物的前提和仁的内涵。在阳明哲学“心外无物”的语境之下,天地万物都在我心(感应)之中,“一体”已成为仁心本来的预设。那么,“一体之仁”的概念,就特别昭示了在“一体”基础上的普遍之爱,它因其光明不昧而被叫做“明德”。 

  阳明的“明德”仍需要天命之性的客观性,但依此客观性确立起来的心体,离不开主观层面的德性自立,大人需要通过内在性的锻炼实现“立体”,所谓“明明德”也。同时,更重要的是,仁德必须发用于天下、使民人物类都能够享有其所爱,仁的作用和价值才能真正体现出来,这便是阳明大力弘扬的“亲民”思想。他说: 

  

  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同上,第968-969页) 

  “明德”是否被“明”,只是道德的自我挺立是远远不够的,它必须要再现于博爱民人物类的实践,爱意从亲及疏、从近而远的流淌贯穿,最终确认了天地万物的一体。通过此“一体之仁”来看爱的实施,虽然人际、人物间的亲疏远近自然形成了差等的关系,但从最终境界的实现来说,爱之先后并不具有太大的意义,无不亲爱的性质判定更为要紧,是所谓“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 

  不过,问题到这里显然并未完,对普遍之爱或博爱的肯定,必然会涉及到如何看待墨子兼爱的问题。因为若以“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去规定“仁者”的话,墨子就是应当包含在内的,为何不能称墨子所说为仁呢?阳明承认,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需要士人自己切身去体认。从阳明思想的发展来看,他自己起初的回答是: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语录一》,见《王阳明全集》卷一,第26页) 

  以生生论仁在宋儒便已流行,并有较多的阐发,阳明的特点,是突出了“渐”和“根”的意义:渐者,从根到抽芽到枝叶,是木之生长的天性,引申到爱意的流行,是循序渐进而不可径达目的。根者,是强调有其发源,从芽孢到枝叶的繁茂,乃是有深根在下的支持,无根则无芽孢无枝叶,同理,普遍之爱的流行,必须有人心内在的发端,“仁”是从内心“生”起的,再抽芽生枝,将生意贯彻到树木全体,亦即将爱普施到民众万物。如此“渐”与“根”的组合,对于“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的生意或博爱的流行就是有限定的:“渐”在强调其步步推广的过程,“根”则在确立爱之发生的天性,由其天性再步步推广,亲亲、仁民、爱物就能够顺利地推出。而墨家的齐一看待自家与他家、兄弟与涂人,既无发源的根由,又是一蹴而就,直接以博爱天下作为眼前当下的诉求,明显违背了天之生物的本性和自然次序,所以就不是仁之理了。有子当年所以说孝悌为仁之本,正在于强调行仁一定是从其内在根源———仁心自亲亲处的发生开始。 

  王阳明对墨家的批评,在一定程度上是将源自孟子的“推恩”与发于《易传》的“生生”联系起来看待问题的。④他在《大学问》中,推恩说仍然在延续,譬如从亲吾之父到天下人之父,亲吾之兄到天下人之兄,接下来是君臣、夫妇、朋友,“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在这里,进路虽仍然是亲亲、仁民、爱物的推恩说,但“一体之仁”的目标已超越了孟子当年的构想,因为爱物仍是单向性的,尚没有回答是否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且,若“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爱之生成和施行的过程、亦即差等也就可以被忽略,张载基于同气同性的“民胞物与”说建构出天下一家观,已经在理论上说明了这一问题。阳明吸纳了这种由“一气”而来的“一体”观,认为正是天地间的一气在根本上奠定了万物一体,只是要体验到这种一体,却必须依赖于人的良知。他说: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 

  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语录三》,见《王阳明全集》卷三,第107页) 

  ④陈来认为,阳明论自己的万物一体说与墨子兼爱的区别,所以用“造化生生不息之理流行有渐”来回答,是因为那时良知学尚未提出的缘故。而且,亲亲对于仁民爱物的优先性,只是就方法、程序而言。(参见陈来,第251-252页) 

  按阳明所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这是他的深山观花说在良知论上的反映。天地万象、草木瓦石都是在人的良知中“明白”起来,所以并不在人的心外。但心之灵明又有自己的气化论基础,人身本来是靠五谷药石维持而成。在此意义上,爱物就是爱自身,良知无处不在,爱意也就无处不流淌。孟子当年“无尺寸之肤不爱焉”的“兼所爱”思想,在气化一体的基础上得到了再现。人物在气化或物质的层面既然已是一体,爱人的根由或发端,便已转移到人心的一点灵明,对周围的世界就应当一视同仁。所以在后来,他更多的时候是要求消除爱人的次第先后,而强调一体之念。阳明在答顾东桥的书信中说: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语录二·答顾东桥书》,见《王阳明全集》卷二,第54页)  

  “一体之仁”在这里首先是“一体之念”,作为一种内在的理念,它发出的就不是差等之爱,而是明确要求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其以血气作基点,应当承接了张载的气化一体观,即由同气而有同亲。人无论其德性和境界如何,从气的层面讲是本来一体的,“一体之念”正是生于此种一体之气。但这又只是就可能性而言,从现实性看,人能否实际具有一体之念,则与其修养的境界和德性有关。如果被私欲蒙蔽,于天地人物不能出以公心,区隔和私爱就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于到最后视父子兄弟如寇仇。就此来看,只是奠定本体论层面的同体同性,并不能直接导致同仁同爱的社会性效果,后者仍然需要圣人教化的条件。就是说它不是当然而是应然。阳明这里,实际上是将汉以来博爱说的注重教化与张载同气同性的本体论基础、程颢天下一体的仁者情怀整合了起来,并同时融进了宋儒克己去私的大公观念,以求回复到人本来的“心体之同然”。 

  “心体之同然”固然源于孟子,但孟子并无“心体”的观念,这是阳明心本论哲学在博爱观上的反映。“心体”本属于未发之中,而“同然”显系对本体附加了事实的判定。不过,阳明所讲都是“复”心体之同然,预设了一个“一体之仁”的先天本体。其实,为了澄清心体或仁体,宋儒便对汉以来的博爱说、例如韩愈的“博爱之谓仁”进行了检讨。朱熹以为这是混淆了性情体用,故不能讲“以爱为仁”。他将韩愈的“博爱之谓仁”与周敦颐的“爱曰仁”进行了区分,认为后者是在爱的实施中指出其本性是仁,即已发之中有未发,而不同于韩愈的直接以博爱规定仁。但周敦颐并未解释他此语的含义,这里实际是朱熹自己的观点。⑤朱熹的看法在阳明弟子遭到质疑,如黄勉之便对朱熹所说不以为然,认为:“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仁即未发之爱,爱即已发之仁。如何唤爱作仁不得?言爱则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周子曰:‘爱曰仁。’昌黎此言,与孟、周之旨无甚差别。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王阳明回答说: 

  

  博爱之说,本与周子之旨无大相远。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字何尝不可谓之仁欤?昔儒看古人言语,亦多有因人重轻之病,正是此等处耳。然爱之本体固可谓之仁,但亦有爱得是与不是者,须爱得是方是爱之本体,方可谓之仁。若只知博爱而不论是与不是,亦便有差处。吾尝谓博字不若公字为尽。大抵训释字义,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奥蕴,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语所能喻。后人多有泥文著相,专在字眼上穿求,却是心从法华转也。(《与黄勉之(甲申)·二》,见《王阳明全集》卷五,第194-195页) 

  ⑤参看《朱子语类》记载:问韩愈“博爱之谓仁”。曰:“是指情为性了。”问:“周子说‘爱曰仁’,与博爱之说如何?”曰:“‘爱曰仁’,犹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是就爱处指出仁。若‘博爱之谓仁’之谓,便是把博爱做仁了,终不同。”(《朱子语类》卷二十,第464页) 

  从“一体之仁”出发,阳明肯定从孔子到韩愈再到周敦颐言“爱人”的一致性,并认同存在因韩愈的文人身份而使他受到轻视的问题。在这里,宋儒以爱之本体规定仁固然也不错,但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博爱的情感和行为必须受是非、善恶的价值判断的制约,即“须爱得是方是爱之本体,方可谓之仁”。爱得不是,比方因其私意而爱恶人恶行,就只能予以否定。 

  相较而言,西方基督教的博爱观有所谓“爱你们的仇敌”(《马太福音·论爱仇敌》,5.43-48;《路加福音·论爱仇敌》,6.27-36,见《圣经》,第9-10、122页)的训诫,但这不但不可能真正通行,而且走向了不恰当的价值选择,这在阳明就是爱得不是。在儒家学者,对恶的正常情感应当是憎恶而非关爱,“恶恶臭”可以说是通行的原则。因为若是相反,可能导致严重的社会价值导向的扭曲,所以绝不可能谓之仁。“夫仁慈以惠良善,刑罚以锄凶暴,固亦为政之大端”(《牌行崇义县查行十家牌法》,见《王阳明全集》卷十七,第615页),阳明信守的,是奖善罚恶这一社会最通行的原则。换句话说,博爱是有边际的,性善论是博爱虽未言明但却是必须预设的前提。人的情感、意志和德行在这里是一个统一整体。它不能越俎代庖去处理本当由刑罚施行的领域。 

  就是说,爱有自己的内容限定,那就是爱善:“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苟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故凶人之为不善,至于陨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谕俗四条(丁丑)》,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四,第917页)“爱善”从孟子以来可以说是“心体之同然”,在阳明则是良知发用的结果,故爱不善、爱仇敌都是不可能的,可谓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接下来,我爱人,则人必爱我,故“为善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爱之,朋友乡党敬之,虽鬼神亦阴相之”。然其理据,仍是基于《周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善良愿望。(同上)在此愿望下,“我能爱之(民)如子,后亦焉有不爱我如父者乎?”(《牌行崇义县查行十家牌法》,见《王阳明全集》卷十七,第615页)阳明对此抱有的信念应当说还是相当坚定的。当然其中也可能糅合进了佛教因果报应的因素。一般来说,互惠与因果报应的结合有助于博爱理念的推行。但考虑到其效力的非必然性,最终的结果仍然要依赖于个体自身“善反”的道德自律,张载“变化气质”的“善反”说对阳明应当具有影响。“凶人”之类的覆灭便可以认为是不能“自反”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劝善兴爱的德行教化就始终是必需。 

  正是在此意义上,阳明认为讲“博”字不如讲“公”字透彻,因为讲“博”只是明确了泛爱的要求,讲“公”才附加了价值的认定,即它突出了大公无我、去私奉公、天下一心的崇高境界,能体现“爱得是”的仁体的价值。当然,阳明又强调不能拘泥于文字字义的训释,即不能“心从法华转”,沉溺于章句训诂和经典本身,而应当以心悟为目的,超越言语文字而把握博爱的精神实质。  

  三 

  王阳明论博爱,从追求“心体之同然”到出以公心而爱,一个基点是一心与众心的同一,这是从孟子到陆九渊一线贯穿的。如果能从一心或同心出发,自然会生成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亲民爱民的情怀。所谓“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诸沟中”也,由此大人也才能真正实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亲民堂记(乙酉)》,见《王阳明全集》卷七,第252页)从实践的层面看,明正德二年(1507),王阳明与吴清甫同样以弹劾宦官刘瑾落职,二人志同道合,所谓“心一遇同,相得欢甚,朝夕谈道”。后吴清甫邀阳明为其家谱作序,其宗族的共患难、行仁爱在阳明正是天下一心的真实表现。故其序称: 

  

  夫一族千万人,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也。一人之心,固以千万人之心为心,千万人之心其能以一人之心为心乎?谱之作也,明千万人本于一人,则千万人之心当以一人之心为心。子孝父,弟敬兄,少顺长,而为父兄长者亦爱其子弟。少者贫而无归也,富者收之;愚而无能也,才者教之。贵且富者,不以加其宗族患难恤而死丧赙也。千万人惟一心,以此尽情,而谱善矣。世之富贵者自乐其身,留遗子孙,而族人之饥寒,若越人不视秦人,略不加之意焉,焉用谱为哉?(《新安吴氏家谱序》,见《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二,第1198页) 

  乡间宗族,祖上一人而后世千万人,家谱的意义也正在让后世的千万家庭能追溯到起初的祖先一人。千万人本于一人,可以说就是千万人心本于一人之心,这是儒家仁爱的生生基础,也是心本论哲学的重要立足点。“千万人惟一心”的构架,在于利用生物之心意义上的天下一心,辅助发明心本论哲学的以心为本和社会人伦意义上的同心同爱。“以此尽情”,基于本心良知的发现,同心同理而能共患难。从而,富贵接济贫贱,族人间嘘寒问暖,就是修订家谱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家谱的修订在传统社会已绵延了上千年,但点出“千万人惟一心”而阐扬仁爱,则只有在以心为本的理论基础上才能成立。爱的情感有了形而上的基础,就更能彰显其普遍和一般的性质。千万人既会归于一心,像东越西秦般不相视就不是可能的选项。但是,若就其路径而言,由亲及疏、由一至众的推恩仍是一个基础,但同时也体现了长幼内外相互亲爱的互惠特征,推恩是前提,互惠或曰互爱则是结果。吴清甫的祖父当年“赈穷周乏,施惠焚券,先亲族而后仁民”,此仁爱之风传扬下来,积善之家就必有余庆。利益的回报在阳明是有期待的,“故善保其国者可以永命,善保其族者可以世家”。(同上)博爱的施行并不拒绝利益的回报,这本是一切行善施爱的人们应当享有的福祉。 

  当然,互惠作为施行博爱的理想结果,它本身不是发生爱的动机,爱之产生仍基于不忍人之心的恻隐。阳明强化的,是一个有天下情怀的儒者的担当和职责,再加上“心体之同然”和“一体之仁”的形上基础,理性和情感在这里是融合为一体的,从而,其救民于水火的道德责任和使命感也就更为强烈。他说: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语录二·答聂文蔚》,见《王阳明全集》卷二,第79页) 

  良知作为古今圣愚同一的本体,在根本上规定了心体之同然,故良知的推致就意味着由本心到现实,发用出公是非、同好恶的意志行为。由此,同一的是非、好恶情感就能跨越人际的界限,走向“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博爱实践。就是说,“致良知”不但为博爱的实现提供了最重要的心理动因,而且直接担负起了践行博爱的道德责任。“视人犹己”在这里,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大公无私的关爱,更是一种视民苦如己苦的崇高精神境界和道德情怀。在内在良知的驱动下,生民的困苦荼毒通过“一体之仁”的心理架构而转移到我的身上,不忍人之心已转换成义不容辞的救济职责,阳明也因而有救民疾苦的最急迫的呼号。即便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也要尽一份义务和责任。所谓“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同上) 

  孔子当年,回答“博施济众”之问是“何事于仁”,即为仁在己之德行和境界,并不必然要求物质手段的辅助。所以,不论是子贡的泛泛一问,还是孔子的就问而答,都只限于抽象的谈论,尚不具有切身的感受。而王阳明作为一方执政大员,有义务和责任去帮助消除民众的苦痛。“自不量力”之类的嘲讽,在他这里就完全不需要顾及。所谓“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语录二·答聂文蔚》,见《王阳明全集》卷二,第79页)相对于孔子,阳明已有一定的物质手段为后盾,这能够在一定条件下支撑其博爱的理念。但毕竟资源是有限的,而且还有一个解一时之急与舒长久之患的问题,故常平赈济之类的制度措施就应当跟上。他在批复《吉安府救荒申》的函件中申明,将陈腐仓谷赈给贫民是地方官员本来的职责,但“诚于爱民者,不徒虚文之举,忠于谋国者,必有深长之思,故目前之灾,虽所宜恤,而日后之患,尤所当防”,真正的爱民必须爱在长远。先前有崇仁县知县的呈文言及,“要将预备仓谷,凶荒之时则倍数借给,以济贫民;收成之日则减半还官,以实储蓄”,阳明对此办法给予肯定,并认为各县情况大体相差不远,要求“各属遇灾地方,凡积有稻谷者,俱查照此议而行”,但掌握的原则和尺度是“使贫民得实惠之沾,官府无虚出之弊”。(《批吉安府救荒申》,见《王阳明全集》卷十七,第597-598页)博爱的实施必须实事求是,眼下尚不能做到“博施济众”,能够“官民两便”,有慈善爱民之心并能为应对灾荒筹措尽可能长远的办法,就是恰当的选择。在这方面事实上已有成功的范例。 

  友人黄敬夫赴边远的广西履职,阳明在为他所写的序中,回顾其先前的爱民事迹,是“宰新郑,新郑之民曰:‘吾父兄也。’入为冬官主事,出治水于山东;改秋官主事,擢员外郎,僚采曰:‘吾兄弟也。’盖自居于乡以至于今,经历且十余地,而人之敬爱之如一日。君亦自为童子以至于为今官,经历且八九职,而其所以待人爱众者,恒如一家。”(《送黄敬夫先生佥宪广西序》,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九,第1045页)可以说,天下一家的观念在阳明和他的同僚这里,已不仅仅是形上层面同体一气的理念设定,而是通过爱意的真实播撒,通过“一体之仁”的具体发用,其所治下的民众能真实感受到“一家”的亲情。随着黄敬夫的就任,阳明真诚地相信:“岭广之民,皆其子弟;郡邑城郭,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山川道里,皆其亲戚坟墓之所在。而岭广之民,亦将视我为父兄,以我为亲戚,雍雍爱戴,相眷恋而不忍去,况以为惧而避之耶?”(同上)黄敬夫显然并不具有充裕的物质手段,他也不可能完全满足民众所需,但基于同心同理和互惠报应的信念,民众是能够体会到我之爱心和回报我的。从而,偏远之乡民,可以经由互相关爱而联系为一个整体,这也是弘扬博爱在他的时代的真实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