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万章上
来源:作者: 2007-11-20 07:50
孟子·万章上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昊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昊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契。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文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拚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柢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舜,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贤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獾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下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已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芯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尹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王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雎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轭,王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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