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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卷第十一

来源:作者: 2007-05-21 15:22

  谈天篇

  

  儒书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

  

  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此久远之文,世间是之(言也)。文雅之人,怪而无以非,若非而无以夺,又恐其实然,不敢正议。以天道人事论之,殆虚言也。

  

  与人争为天子不胜,怒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有力如此,天下无敌。以此之力,与三军战,则士卒蝼蚁也,兵革毫芒也,安得不胜之恨,怒触不周之山乎?且坚重莫如山,以万人之力,共推小山,不能动也。如不周之山,大山也,使是天柱乎,折之固难;使非柱乎,触不周山而使天柱折,是亦复难信。颛顼与之争,举天下之兵,悉海内之众,不能当也,何不胜之有!

  

  且夫天者,气邪?体也?如乎,云烟无异,安得柱而折之?女娲以石补子,是休也。如审然,天乃玉石之类也。石之质重,千里一柱,不能胜也。如五岳之巅不能上极天,乃为柱。如触不周,上极天乎?不周为共工所折,当此之时,天毁坏也?如审毁坏,何用举之?断鳌之足以立四极,说者曰:“鳖,古之大兽也,四足长大,故断其足以立四极。”夫不周,山也;鳌,兽也。夫天本以山为柱,共工折之,代以兽足,骨有腐朽,何能立之久?且鳌足可以柱天,体必长大,不容于天地,女娲虽圣,何能杀之?如能杀之,杀之何用?足可以柱天,则皮革如铁石,刀剑矛戟不能刺之,强弩利矢不能胜射也。

  

  察当今天去地甚高,古天与今无异。当共工缺天之时,天非坠于地也。女娲,人也,人虽长,无及天者。夫其补天之时,何登缘阶据而得治之?岂古之天若屋庑之形,去人不远,故共工得败之,女娲得补之乎?如审然者,女娲(多)〔已〕前,齿为人者,人皇最先。人皇之时,天如盖乎?说《易》者曰:“元气未分,浑沌为一。”儒书又言:溟

  

  ,气未分之类也。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如说《易》之家、儒书之言,天地始分,形体尚小,相去近也。

  

  近则或枕于不周之山,共工得折之,女娲得补之也。含气之类,无有不长。天地,含气之自然也;从始立以来,年岁甚多,则天地相去,广狭远近,不可复计。儒书之言,殆有所见。然其言触不周山而折天柱,绝地维,消炼五石补苍天,断鳌之足以立四极,犹为虚也。何则?山虽动,共工之力不能折也。岂天地始分之时,山小而人反大乎?何以能触而折之?以五色石补天,尚可谓五石若药石治病之状。至其断鳌之足以立四极,难论言也。从女娲以来久矣,四极之立自若鳌之足乎?

  

  邹衍之书言:天下有九州岛,《禹贡》之上所谓九州岛也;《禹贡》九州岛,所谓一州也,若《禹贡》以上者九焉。《禹贡》九州岛,方今天下九州岛也,在东南隅,名曰赤县神州。复更有八州。每一州者四海环之,名曰裨海。九州岛之外,更有瀛海。此言诡异,闻者惊骇,然亦不能实然否,相随观读讽述以谈。故虚实之事,并传世间,真伪不别也。世人惑焉,是以难论。

  

  案邹子之知不过禹。禹之治洪水,以益为佐。禹主治水,益(之)〔主〕记勿。极天之广,穷地之长,辨四海之外,竟四山之表,三十五国之地,鸟兽草木、金石水土,莫不毕载,不言复有九州岛。淮南王刘安召朮士伍被、左吴之辈,充满宫殿,作道朮之书,论天下之事。《地形》之篇,道异类之物,外国之怪,列三十五国之异,不言更有九州岛。邹子行地不若禹、益,闻见不过被、吴,才非圣人,事非天授,安得此言?案禹之《山经》、淮南之《地形》,以察邹子之书,虚妄之言也。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仓,其高三千五百余里,日月所(于)〔相〕辟隐为光明也,其上有玉泉、华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仓者乎?故言九州岛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夫弗敢言者,谓之虚也。昆仓之高,玉泉、华池,世所共闻,张骞亲行无其实。案《禹贡》九州岛山川怪奇之物、金玉之珍,莫不悉载,不言昆仓山上有玉泉、华池。案太史公之言,《山经》、《禹纪》,虚妄之言。

  

  凡事难知,是非难测。

  

  极为天中,方今天下在(禹)极之南,则天极北必高多民。《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此则天地之极际也。日刺径千里,今从东海之上会稽鄞、〔〕,则察日之初出径二尺,尚远之验也,远则东方之地尚多,东方之地尚多,则天极之北,天地广长,不复訾矣。夫如是,邹衍之言未可非,《禹纪》、《山海》、《淮南地形》未可信也。邹衍曰:“方今天下在地东南,名赤县神州。”天极为天中,如方今天下在地东南,视极当在西北。今正在北方,今天下在极南也。以极言之,不在东南,邹衍之言非也。如在东南,近日所出,日如出时,其光宜大。今从东海上察日,及从流沙之地视日,小大同也。相去万里,小大不变,方今天下得地之广少矣。雒阳,九州岛之中也,从雒阳北顾,极正在北。东海之上,去雒阳三千里,视极亦在北。推此以度,从流沙之地,视极亦必复在北焉。东海、流沙,九州岛东西之际也,相去万里,视极犹在北者,地小居狭,未能辟离极也。日南之郡,去雒且万里。徙民还者,问之,言日中之时,所居之地,未能在日南也。度之复南万里,日在日〔南〕之南,是则去雒阳二万里,乃为日南也。

  

  今从雒地察日之去远近,非与极同也,极为远也。今欲北行三万里,未能至极下也。假令之至,是则名为距极下也。以至日南五万里,极北亦五万里也。极北亦五万里,极东西亦皆五万里焉。东西十万,南北十万,相承百万里。邹衍之言:“天地之间,有若天下者九。”案周时九州岛,东西五千里,南北亦五千里。五五二十五,一州者二万五千里。天下若此九之乘二万五千里。二十二万五千里。如邹衍之书,若谓之多,计度验实,反为少焉。

  

  儒者曰:“天,气也,故其去人不远。人有是非,阴为德害,天辄知之,又辄应之,近人之效也。”如实论之,天体非气也。人生于天,何嫌天无气?犹有体在上,与人相远。秘传或言天之离天下六万余里,数家计之,三百六十五度一周天。

  

  下有周度,高有里数。如天审气,气如云烟,安得里、度?又以二十八宿效之,二十八宿为日月舍,犹地有邮亭为长吏廨矣。邮亭着地,亦如星舍着天也。案附书者,天有形体,所据不虚。(犹)〔由〕此考之,则无恍惚,明矣。

  

  说日篇

  

  儒者曰:“日朝见,出阴中;暮不见,入阴中。阴气晦冥,故没不见。”如实论之,不出入阴中。何以效之?夫夜,阴也,气亦晦冥,或夜举火者,光不灭焉。夜之阴,北方之阴也,朝出(日)〔暮〕入,所举之火也。火夜举,光不灭,日暮入,独不见,非气验也。夫观冬日之出入,朝出东南,暮入西南,东南西南非阴,何故谓之出入阴中?且夫星小犹见,日大反灭,世儒之论,竟虚妄也。

  

  儒者曰:“冬日短,夏日长,亦复以阴阳。夏时阳气多,阴气少,阳气光明,与日同耀,故日出辄无鄣蔽。冬阴气晦冥,掩日之光,日虽出,犹隐不见,故冬日日短,阴多阳少,与夏相反。”如实论之,日之长短,不以阴阳。

  

  何以验之?复以北方之星。北方之阴,日之阴也,北方之阴,不蔽星光,冬日之阴,何故(犹)〔独〕灭日明?由此言之,以阴阳说者,失其实矣。实者,夏时日在东井,冬时日在牵牛,牵牛去极远,故日道短,东井近极,故日道长。夏北至东井,冬南至牵牛,故冬夏节极,皆谓之至,春秋未至,故谓之分。

  

  或曰:“夏时阳气盛,阳气在南方,故天举而高;冬时阳气衰,天抑而下。高则日道多,故日长;下则日道少,故日短也。”(日)〔曰〕:阳气盛,天南方举而日道长,月亦当复长。案夏日长之时,日出东北,而月出东南;冬日短之时,日出东南,月出东北。如夏时天举南方,日月当俱出东北,冬时天复下,日月亦当俱出东南。由此言之,夏时天不举南方,冬时天不抑下也。然则夏日之长也,其所出之星在北方也;冬日之短也,其所出之星在南方也。问曰:“当夏五月日长之时在东井,东井近极,故日道长,今案察五月之时,日出于寅,入于戌。日道长,去人远,何以得见其出于寅入于戌乎?”日东井之时,去人极近。夫东井近极,若极旋转,人常见之矣。使东井在极旁侧,得无夜常为昼乎?日昼行十六分,人常见之,不复出入焉。儒者或曰:“日月有九道,故曰日行有近远,昼夜有长短也。”夫复五月之时,昼十一分,夜五分;六月,昼十分,夜六分;从六月往至十一月,月减一分:此则日行月从一分道也,岁日行天十六道也,岂徒九道?

  

  或曰:“天高南方下北方,日出高故见,入下故不见,天之居若倚盖矣,故极在人之北,是其效也。极其天下之中,今在人北,其若倚盖,明矣。”日明既以倚盖喻,当若盖之形也;极星在上之北,若盖之葆矣;其下之南,有若盖之茎者,正何所乎?夫取盖倚于地不能运,立而树之然后能转。今天运转,其北际不着地者,触碍何以能行?由此言之,天不若倚盖之状,日之出入不随天高下,明矣。

  

  或曰:“天北际下地中,日随天而入地,地密鄣隐,故人不见。”然天地,夫妇也,合为一体。天在地中,地与天合,天地并气,故能生物。北方阴也,合体并气,故居北方。天运行于地中乎,不则北方之地低下而不平也。如审运行地中,凿地一丈,转见水源,天行地中,出入水中乎,如北方低下不平,是则九川北注,不得盈满也。实者,天不在地中,日亦不随天隐,天平正与地无异。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随天转运,视天若覆盆之状,故视日上下然,似若出入地中矣。然则日之出,近也,其入远,不复见,故谓之入,运见于东方近,故谓之出。何以验之?系明月之珠于车盖之,转而旋之,明月之珠旋邪?

  

  人望不过十里,天地合矣,远非合也。今视日入,非入也,亦远也。当日入西方之时,其下民亦将谓之日中,从日入之下东望今之天下,或时亦天地合,如是方〔今〕天下在南方也,故日出于东方入于北方之地,日出北方,入于南方,各于近者为出,远者为入,实者不入远矣。临大泽之滨,望四边之际与天属,其实不属,远若属矣。日以远为入,泽以远为属,其实一也。泽际有陆,人望而不见,陆在,察之若(望)〔亡〕,日亦在,视之若入。皆远之故也。太山之高,参天入云,去之百里,不见块。夫去百里,不见太山,况日去人以万里数乎?太山之险,则既明矣,试使一人把大炬火夜行于道,平易无险,去人不一里,火光灭矣,非灭也,远也。

  

  今日西转不复见者,非入也。问曰:“天平正与地无异,今仰视天,观日月之行,天高南方下北方,何也?”曰:方今天下在东南之上,视天若高,日月道在人之南,今天下在日月道下,故观日月之行,若高南下北也。何以验之?即天高,南方之星亦当高,今视南方之星低下,天复低南方乎?夫视天之居近者则高,远则下焉,极北方之民以为高,南方为下,极东极西,亦如此焉。皆以近者为高,远者为下。从北塞下近仰视斗极,且在人上。匈奴之北,地之边陲,北上视天,天复高北下南,日月之道,亦在其上。立太山之上,太山高,去下十里,太山下。夫天之高下,犹人之察太山也。平正,四方中央高下皆同,今望天之四边若下者,非也,远也。非徒下,若合矣。

  

  儒者或以旦暮日出入为近,日中为远。或以日中为近,日出入为远。

  

  其以日出入为近,日中为远者,见日出入时大,日中时小也。察物近则大,远则小,故日出入为近,日中为远也。其以日出入为远,日中时为近者,见日中时温,日出入时寒也。夫火光近人则温,远人则寒,故以日中为近,日出入为远也。二论各有所见,故是非曲直未有所定。如实论之,日中近而日出入远,何以验之?以植竿于屋下,夫屋高三丈,竿于屋栋之下,正而树之,上扣栋,下抵地,是以屋栋去地三丈。如旁邪倚之,则竿末旁跌,不得扣栋,是为去地过三丈也。日中时,日正在天上,犹竿之正树,去地三丈也。日出入,邪在人旁,犹竿之旁跌,去地过三丈也。夫如是,日中为近,出入为远,可知明矣。试复以屋中堂而坐一人,一人行于屋上,其行中屋之时,正在坐人之上,是为屋上之人,与屋下坐人,相去三丈矣。如屋上人在东危若西危上,其与屋下坐人,相去过三丈矣。日中时犹人正在屋上矣,其始出与入,犹人在东危与西危也。日中去人近故温,日出入远故寒。然则日中时日小,其出入时大者,日中光明故小,其出入时光暗故大,犹昼日察火光小,夜察之火光大也。既以火为效,又以星为验,昼日星不见者,光耀灭之也,夜无光耀,星乃见。夫日月,星之类也。平旦日入光销,故视大也。

  

  儒者论日旦出扶桑,暮入细柳。扶桑,东方地;细柳,西方野也。

  

  桑、柳,天地之际,日月常所出入之处。问曰:岁二月八月时,日出正东,日入正西,可谓日出于扶桑,入于细柳。今夏日长之时,日出于东北,入于西北,冬日短之时,日出东南,入于西南,冬与夏日之出入,在于四隅,扶桑、细柳,正在何所乎?所论之言,犹谓春秋,不谓冬与夏也。如实论之,日不出于扶桑,入于细柳。何以验之?随天而转,近则见,远则不见。当在扶桑、细柳之时,从扶桑、细柳之民,谓之日中之时,从扶桑、细柳察之,或时为日出入,(若)〔皆〕以其上者为中,旁则为旦夕,安得出于扶桑入细柳?儒者论曰:天左旋,日月之行,不系于天,各自旋转。

  

  难之曰:使日月自行,不系于天,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当日月出时,当进而东旋,何还始西转?系于天,随天四时转行也。其喻若蚁行于上,日月行迟天行疾,天持日月转,故日月实东行,而反西旋也。

  

  或问:“日、月、天皆行,行度不同,三者舒疾,验之人物,(为)〔何〕以(何)〔为〕喻?”

  

  曰:天,日行一周。日行一度二千里,日昼行千里,行千里,(麒麟)〔骐骥〕昼日亦行千里。然则日行舒疾,与(麒麟)〔骐骥〕之步相似类也。月行十三度,十度二万里,三度六千里,月一(旦)〔日〕〔一〕夜行二万六千里,与晨凫飞相类似也。

  

  天行三百六十五度,积凡七十三万里也,其行甚疾,无以为验,当与陶钧之运,弩矢之流,相类似乎!天行已疾,去人高远,视之若迟,盖望远物者,动若不动,行若不行。何以验之?乘船江海之中,顺风而驱,近岸则行疾,远岸则行迟,船行一实也,或疾或迟,远近之视,使之然也。仰视天之运,不若(麒麟)〔骐骥〕负日而驰,(皆)〔比〕〔日〕暮而日在其前,

  

  何则?(麒麟)〔骐骥〕近而日远也。远则若迟,近则若疾,六万里之程,难以得运行之实也。

  

  儒者说曰:“日行一度,天一日一夜行三百六十五度,天左行,日月右行,与天相迎。”问:日月之行也,系着于天也,日月附天而行,不(直)〔自〕行也。何以言之?《易》曰:“日月星辰丽乎天,百果草木丽于土。”丽者,附也。附天所行,若人附地而圆行,其取喻若蚁行于上焉。问曰:“何知不离天直自行也?”如日能直自行,当自东行,无为随天而西转也。月行与日同,亦皆附天。何以验之?验之(似)〔以〕云。云不附天,常止于所处,使不附天,亦当自止其处。由此言之,日行附天明矣。

  

  问曰:“日,火也。火在地不行,日在天,何以为行?”曰:附天之气行,附地之气不行。火附地,地不行,故火不行。难曰:“附地之气不行,水何以行?”曰:水之行也,东流入海也。

  

  西北方高,东南方下,水性归下,犹火性趋高也。使地不高西方,则水亦不东流。难曰:“附地之气不行,人附地何以行?”曰:人之行,求有为也。人道有为,故行求。古者质朴,邻国接境,鸡犬之声相闻,终身不相往来焉。难曰:“附天之气行,列星亦何以不行?”曰:列星着天,天已行也,随天而转,是亦行也。难曰:“人道有为故行,天道无为何行?”曰:天之行也,施气自然也,施气则物自生,非故施气以生物也。不动,气不施,气不施,物不生,与人行异。日月五星之行,皆施气焉。

  

  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夫日者,天之火也,与地之火,无以异也。地火之中无生物,天火之中何故有乌?火中无生物,生物入火中,烂而死焉,乌安得立?夫月者,水也,水中有生物,非兔、蟾蜍也。兔与蟾蜍久在水中,无不死者。日月毁于天,螺蚌汨于渊,同气审矣,所谓兔、蟾蜍者,岂反螺与蚌邪?且问儒者:乌、兔、蟾蜍,死乎生也?如死,久在日月,枯腐朽。如生,日蚀时既,月晦常尽,乌、兔、蟾蜍皆何在?夫乌、兔、蟾蜍,日月气也,若人之腹脏,万物之心膂也。月尚可察也,人之察日无不眩,不能知日审何气,通而见其中有物名曰乌乎?审日不能见乌之形,通而能见其足有三乎?此已非实。且听儒者之言,虫物非一,日中何为有乌,月中何为有兔、蟾蜍?

  

  儒者谓日蚀、月蚀也。彼见日蚀常于晦朔,晦朔月与日合,故得蚀之。

  

  夫春秋之时,日蚀多矣。《经》曰:某月朔,日有蚀之。日有蚀之者,未必月也。知月蚀之,何讳不言月?说日蚀之变,阳弱阴强也,人物在世,气力劲强,乃能乘凌。案月晦光既,朔则如尽,微弱甚矣,安得胜日?夫日之蚀,月蚀也。日蚀谓月蚀之,月谁蚀之者,无蚀月也,月自损也。以月论日,亦如日蚀,光自损也。

  

  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百八十日月一蚀,蚀之皆有时,非时为变,及其为变,气自然也。日时晦朔,月复为之乎?夫日当实满,以亏为变,必谓有蚀之者,山崩地动,蚀者谁也?或说:“日食者,月掩之也,日在上,月在下,障于(日)〔月〕之形也。日月合相袭,月在上日在下者,不能掩日。日在上,月在日下,障于日,月光掩日光,故谓之食也,障于月也,若阴云蔽日月不见矣。其端合者,相食是也。其合相当如袭(辟)〔璧〕者,日既是也。”

  

  日月合于晦朔,天之常也。日食,月掩日光,非也。何以验之?使日月合,月掩日光,其初食崖当与旦复时易处。假令日在东,月在西,月之行疾,东及日,掩日崖,须臾过日而东,西崖初掩之处光当复,东崖未掩者当复食。今察日之食,西崖光缺,其复也,西崖光复,过掩东崖复西崖,谓之合袭相掩障,如何?

  

  儒者谓日月之体皆至圆,彼从下望见其形,若斗筐之状,状如正圆,不如望远光气,气不圆矣。夫日月不圆,视若圆者,〔去〕人远也。何以验之?夫日者,火之精也;月者,水之精也。在地水火不圆,在天水火何故独圆?日月在天犹五星,五星犹列星,列星不圆,光耀若圆,去人远也。何以明之?春秋之时,星宋都,就而视之,石也,不圆。以星不圆,知日月五星亦不圆也。

  

  儒者说日及工伎之家,皆以日为一。禹、(贡)〔益〕《山海经》言日有十,在海外东方有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浴沐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淮南书》又言烛十日,尧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以故不并一日见也。世俗又名甲乙为日,甲至癸凡十日,日之有十,犹星之有五也。通人谈士,归于难知,不肯辨明。是以文二传而不定,世两言而无主。诚实论之,且无十焉。何以验之?夫日犹月也,日而有十,月有十二乎?星有五,五行之精,金木水火土各异光色。如日有十,其气必异。今观日光无有异者,察其小大前后若一。如审气异,光色宜殊;如诚同气,宜合为一,无为十也。验日阳遂,火从天来,日者、大火也,察火在地,一气也,地无十火,天安得十日?然则所谓十日者,殆更自有他物,光质如日之状,居汤谷中水,时缘据扶桑,禹、益见之,则纪十日。数家度日之光,数日之质,刺径千里,假令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扶桑木宜覆万里,乃能受之。何则?一日径千里,十日宜万里也。天之去人万里余也,仰察之,日光眩耀,火光盛明,不能堪也。使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禹、益见之,不能知其为日也。何则?仰察一日,目犹眩耀,况察十日乎?当禹、益见之,若斗筐之状,故名之为日。夫火如斗筐,(P)望六万之形,非就见之,即察之体也。由此言之,禹、益所见,意似日非日也。天地之间,物气相类,其实非者多。海外西南有珠树焉,察之是珠,然非鱼中之珠也。夫十日之日,犹珠树之珠也,珠树似珠非真珠,十日似日非实日也。淮南见《山海经》,则虚言真人烛十日,妄纪尧时十日并出。且日,火也;汤谷,水也。水火相贼,则十日浴于汤谷,当灭败焉。火燃木,扶桑,木也,十日处其上,宜枯焉。今浴汤谷而光不灭,登扶桑而枝不不枯,与今日出同,不验于五行,故知十日非真日也。且禹、益见十日之时,终不以夜,犹以昼也,则一日出,九日宜留,安得俱出十日?如平旦日未出,且天行有度数,日随天转行,安得留扶桑枝间,浴汤谷之水乎?

  

  留则失行度,行度差跌不相应矣。如行出之日与十日异,是意似日而非日也。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恒星不见,星如雨。”(者)《公羊传》曰“如雨者何?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如雨。”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时鲁史记,曰“(星如)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者,孔子,孔子修之曰“星如雨”孔子之意以为地有山陵楼台,云不及地尺,恐失其实,更正之曰如雨。如雨者,为从地上而下,星亦从天而复,与同,故曰如。夫孔子虽云不及地尺,但言如雨,其谓之者,皆是星也。孔子虽定其位,着其文,谓为星,与史同焉。从平地望泰山之巅,鹤如乌,乌如爵者,泰山高远,物之小大失其实。天之去地六万余里,高远非直泰山之巅也;星着于天,人察之,失星之实,非直望鹤乌之类也。数等,星之质百里,体大光盛,故能垂耀,人望见之,若凤卵之状,远失其实也。如星审者,天之星而至地,人不知其为星也。何则?时小大不与在天同也。今见星如在天时,是时星也非星,则气为之也。人见鬼如死人之状,其实气象聚,非真死人。然则星之形,其实非星。孔子云正者,非星而徙,正言如雨非雨之文,盖俱失星之实矣。《春秋》《左氏传》:“四月辛卯,夜中恒星不见,夜明也;星如雨,与雨俱也。”其言夜明,故不见,与《易》之言日中见斗相依类也。日中见斗,幽不明也;夜中星不见,夜光明也。事异义同,盖其实也。其言与雨俱之,集也。夫辛卯之夜明,故星不见,明则不雨之验也,雨气阴暗安得明?明则无雨,安得与雨俱?夫如是言与雨俱者非实,且言夜明不见,安得见星与雨俱?又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石于宋五,《左氏传》曰:“星也。”夫谓石为星,则谓为石矣。辛卯之夜星,为星则实为石矣。辛卯之夜,星如是石,地有楼台,楼台崩坏。孔子虽不合言及地尺,虽地必有实数,鲁史目见,不空言者也,云与雨俱,雨集于地,石亦宜然。至地而楼台不坏,非星明矣。且左丘明谓石为星,何以审之?当时石轻然。

  

  何以其从天坠也,秦时三山亡,亡(有)〔者〕不消散,有在其集下时必有声音,或时夷狄之山从集于宋,宋闻石,则谓之星也,左丘明省,则谓之星。夫星,万物之精,与日月同。说五星者,谓五行之精之光也,五星众星同光耀,独谓列星为石,恐失其实。实者辛卯之夜,星若雨而非星也,与彼汤谷之十日,若日而非日也。

  

  儒者又曰:雨从天下,谓正从天坠也。如(当)〔实〕论之,雨从地上不从天下,见雨从上集,则谓从天下矣,其实地上也。然其出地起于山。何以明之?《春秋传》曰:“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天下,惟太山也。”

  

  太山雨天下,小山雨一国,各以小大为近远差。雨之出山,或谓云载而行,云散水坠,名为雨矣。夫云则雨,雨则云矣,初出为云,云繁为雨,犹甚而泥露濡污衣服,若雨之状,非云与俱,云载行雨也。或曰:《尚书》曰:“月之从星,则以风雨。”《诗》曰:“月丽于毕,俾滂矣。”二经咸言,所谓为之非天,如何?夫雨从山发,月经星丽毕之时,丽毕之时当雨也。时不雨,月不丽,山不云,天地上下自相应也。月丽于上,山于下,气体偶合,自然道也。云雾,雨之征也,夏则为露,冬则为霜,温则为雨,寒则为雪。雨露冻凝者,皆由地发,不从天降也。

  

  答佞篇

  

  或问曰:“贤者行道,得尊官厚禄矣;何心为佞,以取富贵?”曰:佞人知行道可以得富贵,必以佞取爵禄者,不能禁欲也;知力耕可以得谷,勉贸可以得货,然而必盗窃,情欲不能禁者也。以礼进退也,人莫之贵,然而违礼者众,尊义者希,心情贪欲,志虑乱溺也。夫佞与贤者同材,佞以情自败;偷盗与田商同知,偷盗以欲自劾也。

  

  问曰:“佞与贤者同材,材行宜钧,而佞人曷为独以情自败?”曰:富贵皆人所欲也,虽有君子之行,犹有饥渴之情。君子则以礼防情,以义割欲,故得循道,循道则无祸。小人纵贪利之欲,逾礼犯义,故进得苟佞,苟佞则有罪。夫贤者,君子也;佞人,小人也。君子与小人本殊操异行,取舍不同。

  

  问曰:“佞与谗者同道乎?有以异乎?”曰:谗与佞,俱小人也,同道异材,俱以嫉妒为性,而施行发动之异。谗以口害人,佞以事危人;谗人以直道不违,佞人依违匿端;谗人无诈虑,佞人有朮数。故人君皆能远谗亲仁,莫能知贤别佞。难曰:“人君皆能远谗亲仁,而莫能知贤别佞,然则佞人意不可知乎?”曰:佞可知,人君不能知。庸庸之君,不能知贤,不能知贤,不能知佞。唯圣贤之人,以九德检其行,以事效考其言。行不合于九德,言不验于事效,人非贤则佞矣。夫知佞以知贤,知贤以知佞,知贤则贤智自觉,知贤则奸佞自得。贤佞异行,考之一验;情心不同,观之一实。

  

  问曰:“九德之法,张设久矣,观读之者,莫不晓见,斗斛之量多少,权衡之县轻重也。然而居国有土之君,曷为常有邪佞之臣与常有欺惑之患?”〔曰〕:无患斗斛过,所量非其谷;不患无铨衡,所铨非其物故也。在人君位者,皆知九德之可以检行,事效可以知情,然而惑乱不能见者,则明不察之故也。人有不能行,行无不可检;人有不能考,情无不可知。

  

  问曰:“行不合于九德,效不检于考功,进近非贤,非贤则佞。夫庸庸之材,无高之知不能及贤。贤功不效,贤行不应,可谓佞乎?”曰:材有不相及,行有不相追,功有不相袭。若知无相袭,人材相什百,取舍宜同,贤佞殊行,是是非非。实名俱立,而效有成败,是非之言俱当,功有正邪。

  

  言合行违,名盛行废,佞人〔也〕。

  

  问曰:“行合九德则贤,不合则佞。世人操行者可尽谓佞乎?”曰:诸非皆恶,恶中之逆者,谓之无道;恶中之巧者,谓之佞人。圣王刑宪,佞在恶中;圣王赏劝,贤在善中。纯洁之贤,善中殊高,贤中之圣也。(善)〔恶〕中大佞,恶中之雄也。故曰:观贤由善,察佞由恶。善恶定成,贤佞形矣。

  

  问曰:“聪明有蔽塞,推行有谬误,今以是者为贤,非者为佞,殆不得贤之实乎?”曰:聪明蔽塞,推行谬误,人之所歉也。故曰:刑故无小,宥过无大。圣君原心省意,故诛故贳误。故贼加增,过误减损,一狱吏所能定也,贤者见之不疑矣。

  

  问曰:“言行无功效,可谓佞乎?”〔曰〕:苏秦约六国为从,强秦不敢窥兵于关外。张仪为横,六国不敢同攻于关内。六国约从,则秦畏而六国强;三秦称横,则秦强而天下弱。功着效明,载纪竹帛,虽贤何以加之?太史公叙言众贤,仪、秦有篇,无嫉恶之文,功钧名敌,不异于贤。夫功之不可以效贤,犹名之不可实也。仪、秦,排难之人也,处扰攘之世,行揣摩之朮。当此之时,稷、契不能与之争计,禹、睾陶不能与之比效。若夫阴阳调和,风雨时适,五谷丰熟,盗贼衰息,人举廉让,家行道德之功,命禄贵美,朮数所致,非道德之所成也。太史公记功,故高来,记录成则着效明验,揽载高卓,以仪、秦功美,故列其状。由此言之,佞人亦能以权说立功为效。无效,未可为佞也。难曰:“恶中立功者谓之佞。能为功者,材高知明。思虑远者,必傍义依仁,乱于大贤。故《觉佞》之篇曰:

  

  ‘人主好辨,佞人言利;人主好文,佞人辞丽。’心合意同,偶当人主,说而不见其非,何以知其伪而伺其奸乎?”曰:是谓庸庸之君也,材下知昏,蔽惑不见。(后)〔若〕(又)〔大〕贤之君,察之审明,若视俎上脯,指掌中之理,数局上之棋,摘辕中之马。鱼鳖匿渊,捕渔者知其源;禽兽藏山,畋猎者见其脉。佞人异行于世,世不能见,庸庸之主,无高材之人也。难曰:“人君好辨,佞人言利;人主好文,佞人辞丽。言操合同,何以觉之?”曰:文王官人法曰:“推其往行以揆其来言,听其来言以省其往行,观其阳以考其阴,察其内以揆其外。”是故诈善设节者可知,饰伪无情者可辨,质诚居善者可得,含忠守节者可见也。人之旧性不辨,人君好辨,佞人学求合于上也。人之故能不文,人君好文,佞人意欲称上。上奢,己丽服;上俭,己不饬。今操与古殊,朝行与家别,考乡里之迹,证朝庭之行,察共亲之节,明事君之操,外内不相称,名实不相副,际会发见、奸为觉露也。

  

  问曰:“人操行无恒,权时制宜。信者欺人,直者曲挠,权变所设,前后异操,事有所应,左右异语。儒书所载,权变非一。今以素故考之,母乃失实乎?”曰:贤者有权,佞者有权。贤者之有权,后有应。佞人之有权,亦反经,后有恶。故贤人之权,为事为国;佞人之权,为身为家。观其所权,贤佞可论。察其发动,邪正可名。

  

  问曰:“佞人好毁人,有诸?”曰:佞人不毁人。如毁人,是谗人也。何则?佞人求利,故不毁人。苟利于己,曷为毁之?苟不利(己)于〔己〕,毁之无益。以计求便,以数取利,利则便得。妒人共事,然后危人。其危人也非毁之,而其害人也非泊之。誉而危之,故人不知。厚而害之,故人不疑。是故佞人危而不怨,害人之败而不仇。隐情匿意,为之功也。如毁人,人亦毁之,众不亲,士不附也,安能得容世取利于上?

  

  问曰:“佞人不毁人于世间,毁人于将前乎?”曰:佞人以人欺将,不毁人于将。“然则佞人奈何?”曰:佞人毁人,誉之;危人,安之。“毁危奈何?”假令甲有高行奇知,名声显闻,将恐人君召问,扶而胜己,欲故废不言,常腾誉之。荐之者众,将议欲用,问人,人必不对曰,甲贤而宜召也。何则?甲意不欲留县,前闻其语矣,声望欲入府,在郡则望欲入州。志高则操与人异,望远则意不顾近。屈而用之,其心不满,不则卧病。贱而命之则伤贤,不则损威。故人君所以失名损誉者,好臣所常臣也。自耐下之,用之可也。自度不能下之,用之不便。夫用之不两相益,舍之不两相损。人君畏其志,信佞人之言,遂置不用。

  

  问曰:“佞人直以高才洪知考上世人乎?将有师学检也?”曰:人自有知以诈人,及其人主,须朮以动上,犹上人自有勇威人,及其战斗,须兵法以进众,朮则从横,师则鬼谷也。传曰:“苏秦、张仪从横习之鬼谷先生,掘地为坑,曰:下,说令我泣,出则耐分人君之地。苏秦下,说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张仪不若。苏秦相赵,并相六国。张仪贫贱,往归苏秦,座之堂下,食以仆妾之食,数让激怒,欲令相秦。仪忿恨,遂西入秦。苏秦使人厚送。其后觉知,曰:此在其朮中,吾不知也,此吾所不及苏君者。”知深有朮,权变锋出,故身尊崇荣显,为世雄杰。深谋明朮,深浅不能并行,明暗不能并知。

  

  问曰:“佞人养名作高,有诸?”曰:佞人食利专权,不养名作高。贪权据凡,则高名自立矣。称于小人,不行于君子。何则?利义相伐,正邪相反。义动君子,利动小人。佞人贪利名之显,君子不安下则身危。举世为佞者,皆以祸众,不能养其身,安能养其名?上世列传弃(宗)〔荣〕养身,违利赴名,竹帛所载,伯成、子高委国而耕,于陵子辞位灌园,近世兰陵王仲子、东(都)〔郡〕昔庐君阳,寝位久病,不应上征,可谓养名矣。夫不以道进,必不以道出身;不以义止,必不以义立名。佞人怀贪利之心,轻祸重身,倾死为矣,何名之养?义废德坏,操行随辱,何云作高?

  

问曰:“大佞易知乎,小佞易知也?”曰:大佞易知,小佞难知。何则?大佞材高,其迹易察;小佞知下,其效难省。何以明之?成事,小盗难觉,大盗易知也。攻城袭邑,剽劫虏掠,发则事觉,道路皆知盗也。穿凿垣墙,狸步鼠窃,莫知谓谁。(曰)大佞奸深惑乱,其人如大盗易知,人君何难?〔曰〕:“《书》曰:‘知人则哲,惟帝难之。’虞舜大圣,兜大佞。大圣难知大佞,大佞不忧大圣。何易之有?”〔曰〕:是谓下知之,上知之。上知之大难小易,下知之大易小难。何则?佞人材高,论说丽美。因丽美之说,人主之威,人(立)〔主〕心并不能责,知或不能觉。小佞材下,对乡失漏,际会不密,人君警悟,得知其故。大难小易也。屋漏在上,知者在下。漏大,下见之着;漏小,下见之微。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孔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民。”误设计数,烦扰农商,损下益上,愁民说主。损上益下,忠臣之说也;损下益上,佞人之义也。“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聚敛,季氏不知其恶,不知百姓所共非也。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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