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卷第十二
来源:作者: 2007-05-21 15:23
程材篇
论者多谓儒生不及彼文吏,见文吏利便而儒生陆落,则诋訾儒生以为浅短,称誉文吏谓之深长。是不知儒生,亦不知文吏也。
儒生、文吏皆有材智,非文吏材高而儒生智下也,文吏更事,儒生不习也。谓文吏更事,儒生不习,可也;谓文吏深长,儒生浅短,知妄矣。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则?并好仕学宦,用吏为绳表也。儒生有阙,俗共短之;文吏有过,俗不敢訾。归非于儒生,付是于文吏也。夫儒生材非下于文吏,又非所习之业非所当为也,然世俗共短之者,见将不好用也。将之不好用之者,事多,己不能理,须文吏以领之也。夫论善谋材,施用累能,期于有益。文吏理烦,身役于职,职判功立,将尊其能。儒生栗栗,不能当剧,将有烦疑,不能效力,力无益于时,则官不及其身也。将以官课材,材以官为验,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贱下儒生。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将。世俗之论,缘将好恶。
今世之将,材高知深,能达众凡,举纲持领,事无不定。其置文吏也,备数满员,足以辅己志。志在修德,务在立化,则夫文吏瓦石,儒生珠玉也。夫文吏能破坚理烦,不能守身,〔不能守〕身,则亦不能辅将。儒生不习于职,长于匡救,将相倾侧,谏难不惧。案世间能建蹇蹇之节,成三谏之议,令将检身自敕,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阿意苟取容幸,将欲放失,低嘿不言者,率多文吏。文吏以事胜,以忠负;儒生以节优,以职劣。二者长短,各有所宜。世之将相,各有所取。取儒生者,必轨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必优事理乱者也。材不自能则须助,须助则待劲。官之立佐,为力不足也;吏之取能,为材不及也。
日之照幽,不须灯烛;贲、育当敌,不待辅佐。使将相知力若日之照幽,贲、育之难敌,则文吏之能无所用也。病作而医用,祸起而巫使。如自能案方和药,入室求祟,则医不售而巫不进矣。桥梁之设也,足不能越沟也;车马之用也,走不能追远也。足能越沟,走能追远,则桥梁不设、车马不用矣。天地事物,人所重敬,皆力劣知极,须仰以给足者也。今世之将相,不责己之不能,而贱儒生之不习;不原文吏之所得得用,而尊其材谓之善吏。非文吏,忧不除;非文吏,患不救:是以选举取常故,案吏取无害。儒生无阀阅,所能不能任剧,故陋于选举,佚于朝庭。
聪慧捷疾者,随时变化,学知吏事,则踵文吏之后,未得良善之名。守古循志,案礼修义,辄为将相所不任,文吏所毗戏。不见任则执欲息退,见毗戏则意不得。临职不劝,察事不精,遂为不能,斥落不习。有俗材而无雅度者,学知吏事,乱于文吏,观将所知,适时所急,转志易务,昼夜学问,无所羞耻,期于成能名文而已。其高志妙操之人,耻降意损崇,以称媚取进,深疾才能之儒,(泊)〔汨〕入文吏之科,坚守高志,不肯下学。亦时或精暗不及,意疏不密,临事不识,对向谬误;拜起不便,进退失度,秦记言事,蒙士解过;援引古义,割切将欲,直言一指,触讳犯忌;封蒙约缚,简绳检署,事不如法,文辞卓诡,辟刺离实,曲不应义。故世俗轻之,文吏薄之,将相贱之。
是以世俗学问者,不肯竟经明学,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义理略具,同(超)〔趋〕学史书,读律讽令,治作(情)〔请〕奏,习对向,滑(习)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辄能。徇今不顾古,趋仇不存志,竞进不案礼,废经不念学。是以古经废而不修,旧学暗而不明,儒者寂于空室,文吏哗于朝堂。材能之士,随世驱驰;节操之人,守隘屏窜。驱驰日以巧,屏窜日以拙。非材顿知不及也,希见阙为,不狎习也。盖足未尝行尧、禹问曲折,目未尝见孔、墨问形象。
齐部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日)〔目〕见之,日为之,手狎也。使材士未尝见,巧女未尝为,异事诡手,暂为卒睹,显露易为者,犹愦愦焉。方今论事不谓希更,而曰材不敏;不曰未尝为,而曰知不达。失其实也。儒生材无不能敏,业无不能达,志不(有)〔肯〕为。今俗见不习谓之不能,睹不为谓之不达。科用累能,故文吏在前,儒生在后。是从朝庭谓之也。如从儒堂订之,则儒生在上,文吏在下矣。从农论田,田夫胜;从商讲贾,贾人贤。今从朝庭谓之,文吏,朝庭之人也,幼为干吏,以朝庭为田亩,以刀笔为耒耜,以文书为农业,犹家人子弟生长宅中,其知曲折愈于宾客也。宾客暂至,虽孔、墨之材,不能分别。儒生犹宾客,文吏犹子弟也。
以子弟论之,则文吏晓于儒生,儒生暗于文吏。今世之将相,知子弟以文吏为慧,不能知文吏以狎为能;知宾客以暂为固,不知儒生以希为拙:惑蔽暗昧,不知类也。一县佐史之材,任郡掾史。一郡修行之能,堪州从事。然而郡不召佐史,州不取修行者,巧习无害,文少德高也。五曹自有条品,簿书自有故事,勤力玩弄,成为巧吏,安足多矣。贤明之将,程吏取材,不求习论高,存志不顾文也。
称良吏曰忠,忠之所以为效,非簿书也。夫事可学而知,礼可习而善,忠节公行,不可立也。文吏、儒生皆有所志,然而儒生务忠良,文吏趋理事。苟有忠良之业,疏拙于事,无损于高。论者以儒生不晓簿书,置之于下第。法令比例,吏断决也。
文吏治事,必问法家。县官事务,莫大法令。必以吏职程高,是则法令之家宜最为上。或曰:“固然,法令,汉家之经,吏议决焉。事定于法,诚为明矣。”
曰: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然则《春秋》,汉之经,孔子制作,垂遗于汉。论者徒尊法家,不高《春秋》,是暗蔽也。《春秋》、《五经》义相关穿,既是《春秋》,不大《五经》,是不通也。《五经》以道为务,事不如道,道行事立,无道不成。然则儒生所学者,道也;文吏所学者,事也。假使材同,当以道学。如比于文吏,洗泥者以水,燔腥生者用火。水火,道也,用之者事也,事末于道。儒生治本,文吏理末,道本与事末比,定尊卑之高下,可得程矣。
尧以俊德致黎民雍。孔子曰:“孝悌之至,通于神明。”
张释之曰:“秦任刀笔小吏,陵迟至于二世,天下土崩。”
张汤、赵禹,汉之惠吏,太吏公《序累》置于酷部而致土崩,孰与通于神明,令人填膺也?将相知经学至道,而不尊经学之生,彼见经学之生能不及治事之吏也。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刺绣之师,能缝帷裳。纳缕之工,不能织锦。
儒生能为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学。文吏之能,诚劣不及,儒生之不习,实优而不为。禹决江河,不秉锸;周公筑雒,不把筑杖。夫笔墨簿书,锸筑杖之类也,而欲合志大道者躬亲为之,是使将军战而大匠也。说一经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典一曹之吏,学一经之业,一岁不能立也。何则?吏事易知,而经学难见也。儒生掷经,穷竟圣意。文吏摇笔,考迹民事。夫能知大圣之意,晓细民之情,孰者为难?以立难之材,含怀章句,十万以上,行有余力。博学览古今,计胸中之颖,出溢十万。文吏所知,不过辨解簿书。富累千金,孰与赀直百十也?京禀知丘,孰与委聚如坁也?
世名材为名器,器大者盈物多。然则儒生所怀,可谓多矣。
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此言所习善恶,变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考事则受赂,临民则采渔,处右则弄权,幸上则卖将。一旦在位,鲜冠利剑。一岁典职,田宅并兼。性非皆恶,所习为者违圣教也。故习善儒路,归化慕义,志操则励,变从高明。将(见)〔相〕之显用儒生:东海相宗叔犀,犀广召幽隐,春秋会飨,设置三科,以第补吏。一府员吏,儒生什九。陈留太守陈子,开广儒路,列曹掾史,皆能教授。簿书之吏,什置一二。两将知道事之理,晓多少之量,故世称褒其名,书记经累其行也。
量知篇
《程材》所论,论材能行操,未言学知之殊奇也。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材尽德成,其比于文吏亦雕琢者,程量多矣。贫人与富人,俱赍钱百,并为赙礼死哀之家。知之者知贫人劣能共百,以为富人饶羡有奇余也;不知之者,见钱俱百,以为财货贫富皆若一也。文吏、儒生(皆)有似于此。皆为掾吏,并典一曹,将知之者,知文吏、儒生笔同,而儒生胸中之藏,尚多奇余。不知之者,以为皆吏,深浅多少同一量,失实甚矣。地性生草,山性生木。如地种葵韭,山树枣栗,名曰美园茂林,不复与一恒地庸山比矣。文吏、儒生,有似于此,俱有材能,并用笔墨,而儒生奇有先王之道。先王之道,非徒葵韭枣栗之谓也。恒女之手,纺绩织经;如或奇能,织锦刺绣,名曰卓殊,不复与恒女科矣。夫儒生与文吏程材,而儒生侈有经传之学,犹女工织锦刺绣之奇也。
贫人好滥而富人守节者,贫人不足而富人饶侈。儒生不为非而文吏好为奸者,文吏少道德而儒生多仁义也。贫人富人,并为宾客,受赐于主人,富人不惭而贫人常愧者,富人有以效,贫人无以复也。儒生、文吏,俱以长吏为主人者也。儒生受长吏之禄,报长吏以道;文吏空胸无仁义之学,居往食禄,终无以效,所谓尸位素餐者也。素者,空也;空虚无德,餐人之禄,故曰素餐。无道艺之业,不晓政治,默坐朝庭,不能言事,与尸无异,故曰尸位。然则文吏所谓尸位素餐者也。居右食嘉,见将倾邪,岂能举记陈言得失乎?一则不能见是非,二则畏罚不敢直言。《礼》曰:“情欲巧。”
其能力言者,文丑不好(者),有骨无肉,脂腴不足,犯干将(相)指,遂取间。为地战者不能立功名,贪爵禄者不能谏于上。文吏贪爵禄,一日居位,辄欲图利以当资用,侵渔徇身,不为将(贪)官显义。虽见太山之恶,安肯扬举毛发之言。事理如此,何用自解于尸位素餐乎?儒生学大义,以道事将,不可则止,有大臣之志,以经勉为公正之操,敢言者也。位又疏远,远而近谏,礼谓之谄,此则郡县之府庭所以常廓无人者也。
或曰:“文吏笔扎之能,而治定簿书,考理烦事,虽无道学,筋力材能尽于朝庭,此亦报上之效验也。”
曰:此有似于贫人负官重责,贫无以偿,则身为官作,责乃毕竟。夫官之作,非屋庑则墙壁也。屋庑则用斧斤,墙壁则用筑锸。荷斤斧,把筑锸,与彼握刀持笔何以殊?
苟谓治文书者报上之效验,此则治屋庑墙壁之人,亦报上也。俱为官作,刀笔斧斤筑锸钧也。抱布贸丝,交易有亡,各得所愿。儒生抱道贸禄,文吏无所抱,何用贸易?农商殊业,所畜之货,货不可同,计其精粗,量其多少,其出溢者名曰富人,富人在世,乡里愿之。夫先王之道,非徒农商之货也;其为长吏立功致化,百徒富多出溢之荣也。且儒生之业,岂徒出溢哉?其身简练,知虑光明,见是非,审尤(可)奇也。
蒸所与众山之材干同也,(代)〔伐〕以为蒸,熏以火,(烟)〔〕热究浃,光色泽润,之于堂,其耀浩广,火灶之效加也。绣之未刺,锦之未织,恒丝庸帛,何以异哉?加五采之巧,施针缕之饰,文章炫耀,黼黻华虫,山龙日月。学士有文章(之学),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本质不能相过,学业积聚,超逾多矣。物实无中核者谓之郁,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文吏不学,世之教无核也,郁朴之人,孰与程哉?骨曰切,象曰,玉曰琢,石曰磨,切琢磨,乃成宝器。人之学问知能成就,犹骨象玉石切琢磨也。虽欲勿用,贤君其舍诸?孙武、阖庐,世之善用兵者也,知或学其法者,战必胜。不晓什伯之阵,不知击刺之朮者,强使之军,军覆师败,无其法也。谷之始熟曰粟。舂之于臼,簸其秕糠;蒸之于甑,爨之以火,成熟为饭,乃甘可食。可食而食之,味生肌腴成也。粟未为米,米未成饭,气腥未熟,食之伤人。夫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知心乱少,犹食腥谷,气伤人也。学士简练于学,成熟于师,身之有益,犹谷成饭,食之生肌腴也。铜锡未采,在众石之间,工师凿掘,炉(橐)〔〕铸铄乃成器。未更炉(橐)〔〕,名曰积石,积石与彼路畔之瓦、山间之砾,一实也。故夫谷未舂蒸曰粟,铜未铸铄曰积石,人未学问曰。者,竹木之类也。夫竹生于山,木长于林,未知所入。截竹为筒,破以为牒,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大者为经,小者为传记。断木为椠,之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牍。夫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为器用。况人含天地之性,最为贵者乎!
不入师门,无经传之教,以郁朴之实,不晓礼义,立之朝庭,植笮树表之类也,其何益哉?山野草茂,钩镰斩刈,乃成道路也。士未入道门,邪恶未除,犹山野草木未斩刈,不成路也。染练布帛,名之曰采,贵吉之服也。无染练之治名粗,粗不吉,丧人服之。人无道学,仕宦朝庭,其不能招致也,犹丧人服粗不能招吉也。能削柱梁,谓之木匠。能穿凿穴坎,谓之士匠。能雕琢文书,谓之史匠。夫文吏之学,学治文书也,当与木土之匠同科,安得程于儒生哉?御史之遇文书,不失分铢。有司之陈笾豆,不误行伍。其巧习者,亦先学之,人不贵者也,小贱之能,非尊大之职也。无经艺之本,有笔墨之末,大道未足而小伎过多,虽曰吾多学问,御史之知、有司之惠也。饭黍梁者餍,餐糟糠者饱,虽俱曰食,为腴不同。儒生文吏,学俱称习,其于朝庭,有益不钧。
郑子皮使尹何为政,子产比于未能操刀使之割也。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
皆以未学不见大道也。医无方朮,云:“吾能治病。”
问之曰:“何用治病?”
曰:“用心意。”
病者必不信也。吏无经学,曰:“吾能治民。”
问之曰:“何用治民?”
曰:“以材能。”
是医无方朮,以心意治病也,百姓安肯信向,而人君任用使之乎!手中无钱之市,使货主问曰“钱何在”,对曰“无钱”,货主必不与也。夫胸中不学,犹手中无钱也。欲人君任使之,百姓信向之,奈何也!
谢短篇
《程材》、《量知》,言儒生、文吏之材,不能相过;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晓簿书,道胜于事,故谓儒生颇愈文吏也。此职业外相程相量也。其内各有所以为短,未实谢也。夫儒生能说一经,自谓通大道骄文吏;文吏晓簿书,自谓文无害以戏儒生。各持满而自(藏)〔臧〕,非彼而是我,不知所为短,不悟于己未足。《论衡》之,将使〔〕然各知所(之)〔乏〕。夫儒生所短,不徒以不晓簿书;文吏所劣,不徒以不通大道也。反以闭暗不览古今,不能各自知其所业之事未具足也。二家各短,不能自知也。世之论者,而亦不能训之,如何?
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经,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
儒生犹曰:“上古久远,其事暗昧,故经不载而师不说也。”
夫三王之事虽近矣,经虽不载,义所连及,《五经》所当共知,儒生所当审说也。夏自禹向国,几载而至于殷;殷自汤几祀而至于周;周自文王几年而至于秦。桀亡夏而纣弃殷,灭周者何王也?周犹为远,秦则汉之所伐也。夏始于禹,殷本于汤,周祖后稷,秦初为人者谁?秦燔《五经》,坑杀儒士,《五经》之家所共闻也。秦何起而燔《五经》,何感而坑儒生?秦则前代也。汉国自儒生之家也,从高祖至今朝几世?历年讫今几载?
初受何命?复获何瑞?得天下难易孰与殷、周?家人子弟,学问历几岁,人问之曰:“居宅几年?祖先何为?”
不能知者,愚子弟也。然则儒生不能知汉事,世之愚蔽人也。“温故知新,可以为师。”
古今不知,称师如何!彼人问曰:二尺四寸,圣人文语,朝夕讲习,义类所及,故可务知。汉事未载于经,名为尺籍短书,比于小道,其能知,非儒者之贵也。儒不能都晓古今,欲各别说其经,经事义类,乃以不知为贵也。
事不晓,不以为短,请复别问儒生,各以其经旦夕之所讲说。先问《易》家:《易》本何所起?造作之者为谁?彼将应曰:“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孔子作《象》、《系辞》。三圣重业,《易》乃具足。”
问之曰:“《易》有三家,一日《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伏羲所作,文王所造,《连山》乎?《归藏》,《周易》也?
秦燔《五经》,《易》何以得脱?汉兴几年而复立?宣帝之时,河内女子坏老屋,得《易》一篇,名为何《易》?此时《易》具足未?”
问《尚书》家曰:“今旦夕所授二十九篇,奇有百二篇,又有百篇。二十九篇何所起?
百二篇何所造?秦焚诸书之时,《尚书》诸篇皆何在?汉兴,始录《尚书》者何帝?初受学者何人?”
问《礼》家曰:“前孔子时,周已制礼,殷礼夏礼,凡三王因时损益,篇有多少,文有增减,不知今礼,周乎?殷、夏也?”
彼必以汉承周,将曰:“周礼。”
夫周礼六典,又六转,六六三十六,三百六十,是以周官三百六十也。案今《礼》不见六典,无三百六十官,又不见天子。天子礼废何时?岂秦灭之哉?宣帝时河内女子坏老屋,得佚《礼》一篇,六十篇中,是何篇是者?
高祖诏叔孙通制作《仪品》,十(六)〔二〕篇何在?
而复定《仪礼》,见在十六篇,秦火之余也。更秦之时,篇凡有几?问《诗》家曰:“《诗》作何帝王时也?”
彼将曰:“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
夫文、武之隆贵在成、康,康王未衰,《诗》安得作?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也?二王之末皆衰,夏、殷衰时,《诗》何不作?《尚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此时已有诗也,断取周以来而谓兴于周。古者采诗,诗有文也,今《诗》无书,何知非秦燔《五经》,《诗》独无余(礼)〔札〕也?问《春秋》家曰:“孔子作《春秋》,周何王时也?自卫反鲁,然后乐正,《春秋》作矣。
自卫反鲁,哀公时也。自卫,何君也?俟孔子以何礼,而孔子反鲁作《春秋》乎?孔子录史记以作《春秋》,史记本名《春秋》乎?制作以为经乃归《春秋》也?
法律之家,亦为儒生问曰:“《九章》,谁所作也?”
彼闻皋陶作狱,必将曰:“皋陶山。”
诘曰:“皋陶,唐、虞时,唐、虞之刑五刑,案今律无五刑之文。”
或曰:“萧何也。”
诘曰:“萧何,高祖时也,孝文之时,齐太仓令淳于(德)〔意〕有罪,征诣长安,其女缇萦为父上书,言肉刑壹施,不得改悔。文帝痛其言,乃改肉刑。案今《九章》象刑,非肉刑也。
文帝在萧何后,知时肉刑也。萧何所造,反具(肉)〔象〕刑也?而云《九章》萧何所造乎?”
古礼三百,威仪三千,刑亦正刑三百,科条三千。出于礼,入于刑,礼之所去,刑之所取,故其多少同一数也。今《礼经》十六,萧何律有九章,不相应,又何?
《五经》题篇,皆以事义别之,至礼与律(独)(犹)经也,题之,礼言昏礼,律言盗律,何?
夫总问儒生以古今之义,儒生不能知,别(名)〔各〕以其经事问之,又不能晓,斯则坐守(何)〔信〕(言)师法、不颇博览之咎也。文吏自谓知官事,晓簿书。问之曰:“晓知其事,当能究达其义,通见其意否?”
文吏必将罔然。问之曰:“古者封侯各专国土,今置太守令长,何义?
古人井田,民为公家耕,今量租,何意?一(业)〔岁〕使民居更一月,何据?年二十三(儒)〔傅〕,十五赋,七岁头钱二十三,何缘?
有,何帝王时?门户井灶,何立?社稷、先农、灵星,保祠?岁终逐疫,何驱?使立桃象人于门户,何旨?挂芦索于户上,画虎于门阑,何放除?
墙壁书画厌火丈夫,何见?步之六尺,冠之六寸,何应?有尉史令史,无(承)〔丞〕长史,何制?
两郡移书曰“敢告卒人”,两县不言,何解?郡言事二府曰“敢言之”,司空曰“上”,何状?赐民爵八级,何法?名曰簪、上造,何谓?
吏上功曰伐阅,名籍墨(将)〔状〕,何指?七十赐王杖,何起?着鸠于杖末,不着爵,何杖?苟以鸠为善,不赐而赐鸠杖,而不爵,何说?日分六十,漏之尽(自)〔百〕,鼓之致五,何故?吏衣黑衣,宫阙赤单,何慎?
服革于腰,佩刀于右,(舞)〔带〕剑于左,何(人)备?着(钩)〔〕于履,冠在于首,何象?
吏居城郭,出乘车马,坐治文书;起城郭,何王?造车舆,何工?生马,何地?作书,何人(王)?造城郭及马所生,难知也,远也。造车作书,易晓也,必将应曰:“仓颉作书,奚仲作车。”
诘曰:“仓颉何感而作书?奚仲何起而作车?”
又不知也。文吏所当知,然而不知,亦不博览之过也。夫儒生不览古今,(何)〔所〕知(一)(永)不过守信经文,滑习章句,解剥互错,分明乖异。文吏不晓吏道,所能不过案狱考事,移书下记,对(卿)〔乡〕便给。(之)准〔之〕无一阅备,皆浅略不及,偏驳不纯,俱有阙遗,何以相言?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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