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卷第十四
来源:作者: 2007-05-21 15:23
状留篇
论贤儒之才,既超程矣,世人怪其仕宦不进,官爵卑细,以贤才退在俗吏之后,信(不)〔可〕怪也。夫如是而适足以见贤不肖之分,睹高下多少之实也。龟生三百岁,大如钱,游于莲叶之上;三千岁青边缘,巨尺二寸。蓍生七十岁生一茎,七百岁生十茎。
神灵之物也,故生迟留;历岁长久,故能明审。实贤儒之在世也,犹灵蓍、神龟也。计学问之日,固已尽年之半矣。锐意于道,遂无贪仕之心。及其仕也,纯特方正,无员锐之操。故世人迟取进难也。针锥所穿,无不畅达。使针锥末方,穿物无一分之深矣。贤儒方节而行,无针锥之锐,固安能自穿、取畅达之功乎?且骥一日行千里者,无所服也;使服任车,(舆)〔与〕驽马同。(音)〔昔〕骥曾以引盐车矣,垂头落汗,行不能进。伯乐顾之,王良御之,空身轻驰,故有千里之名。今贤儒怀古今之学,负荷礼义之重,内累于胸中之知,外劬于礼义之操,不敢妄进苟取,故有稽留之难。无伯乐之友,不遭王良之将,安得驰于清明之朝、立千里之迹乎?
且夫含血气之生也,行则背在上而腹在下;其病若死,则背在下而腹在上。何则?
背肉厚而重,腹肉薄而轻也。贤儒、俗吏,并在当世,有似于此。将明道行,则俗吏载贤儒,贤儒乘俗吏。将暗道废,则俗吏乘贤儒,贤儒处下位,犹物遇害,腹在上而背在下也。且背法天而腹法地,生行得其正,故腹背得其位;病死失其宜,故腹反而在背上。
非唯腹也,凡物仆僵者,足又在上。贤儒不遇,仆废于世,踝足之吏,皆在其上。东方朔曰:“目不在面而在于足,救昧不给,能何见乎?”
汲黯谓武帝曰:“陛下用吏如积薪矣,后来者居上。”
原汲黯之言,察东方朔之语,独〔非〕以(非)俗吏之得地、贤儒之失职哉!故夫仕宦失地,难以观德;得地,难以察不肖。名生于高官而毁起于卑位,卑位固赏贤儒之所在也。遵礼蹈绳,修身守节,在下不汲汲,故有沉滞之留。沉滞在能自济,故有不拔之扼。其积学于身也多,故用心也固。俗吏无以自修,身虽拔进,利心摇动,则有下道侵渔之操矣。
枫桐之树,生而速长,故其皮肌不能坚刚。
树檀以五月生叶,后彼春荣之木,其材强劲,车以为轴。殷之桑谷,七日大拱,长速大暴,故为变怪。大器晚成,宝货难售(者)。不崇一朝,辄成贾者,菜果之物也。是故湍濑之流,沙石转而大石不移。何者?大石重而沙石轻也。沙石转积于大石之上,大石没而不见。贤儒俗吏,并在世俗,有似于此。遇暗长吏,转移俗吏超在贤儒之上,贤儒处下,受驰走之使,至或岩居穴处,没身不见。咎在长吏不能知贤,而贤者道大,力劣不能拔举之故也。
夫手指之物器也,度力不能举,则不敢动。贤儒之道,非徒物器之重也。是故金铁在地,(焱)〔〕风不能动,毛芥在其间飞扬千里。夫贤儒所怀,其犹水中大石、在地金铁也。其进不若俗吏速者,长吏力劣,不能用也。毛芥在铁石间也,一口之气,能吹毛芥,非必(焱)〔〕风。俗吏之易迁,犹毛芥之易吹也。故夫转沙石者,湍濑也;飞毛芥者,(焱)〔〕风也。活水,〔沙石不转〕;洋风,毛芥不动。无道理之将,用心暴猥,察吏不详,遭以好迁,妄授官爵,猛水之转沙石,(焱)〔〕风之飞毛芥也。是故毛芥因异风而飞,沙石遭猛流而转,俗吏遇悖将而迁。
且圆物投之于地,东西南北,无之不可;策杖叩动,才微辄停。方物集地,壹投而止;及其移徒,须人动举。贤儒,世之方物也,其难转移者,其动须人也。鸟轻便于人,趋远,人不如鸟,然而天地之性,人为贵。蝗虫之飞,能至万里;麒麟须献,乃达阙下。然而蝗虫为灾,麒麟为瑞。麟有四足,尚不能自致,人有两足,安能自达?故曰:燕飞轻于凤皇,兔走疾于麒麟,跃躁于灵龟,蛇腾便于神龙。吕望之徒,白首乃显;百里奚之知,明于黄发:深为国谋,因为王辅,皆夫沉重难进之人也。轻躁早成,祸害暴疾。故曰:其进锐者退速。阳温阴寒,历月乃至;灾变之气,一朝成怪。故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干将之剑,久在炉炭,锋利刃,百熟炼历。久销乃见作留,成迟故能割断。肉暴长者曰肿,泉暴出者曰涌,酒暴熟者易酸,醢暴酸者易臭。由此言之,贤儒迟留,皆有状故。状故云何?学多、道重为身累也。
草木之生者湿,湿者重,死者枯。枯而轻者易举,湿而重者难移也。
然元气所在,在生不在枯。是故车行于陆,船行于沟,其满而重者行迟,空而轻者行疾。先王之道,载在胸腹之内,其重不徒船车之任也。任重,其取进疾速,难矣!窃人之物,其得非不速疾也,然而非其有,得之非己之力也。世人早得高官,非不有光荣也,而尸禄素餐之谤,喧哗甚矣。且贤儒之不进,将相长吏不开通也。农夫载谷奔都,贾人货赴远,皆欲得其愿也。如门郭闭而不通,津梁绝而不过,虽有勉力趋时之势,奚由早至以得盈利哉?长吏妒贤,不能容善,不被钳赭之刑,幸矣!焉敢望官位升举,道理之早成也?
寒温篇
说寒温者曰:“人君喜则温,怒则寒。”何则?喜怒发于胸中,然后行出于外,外成赏罚。赏罚,喜怒之效。故寒温渥盛,雕物伤人。夫寒温之代至也,在数日之间。人君未必有喜怒之气发胸中,然后渥盛于外。见外寒温,则知胸中之气也。当人君喜怒之时,胸中之气未必更寒温也。胸中之气,何以异于境内之气?胸中之气,不为喜怒变,境内寒温,何所生起?六国之时,秦、汉之际,诸侯相伐,兵革满道。国有相攻之怒,将有相胜之志,夫有相杀之气,当时天下未必常寒也;太平之世,唐、虞之时,政得民安,人君常喜,弦歌鼓舞,比屋而有,当时天下未必常温也。岂喜怒之气为小发,不为大动邪?何其不与行事相中得也!
夫近水则寒,近火则温,远之渐微。何则?
气之所加,远近有差也。成事,火位在南,水位在北,北边则寒,南极则热。火之在炉,水之在沟,气之在躯,其实一也。当人君喜怒之时,寒温之气,闺门宜甚,境外宜微。今案寒温外内均等,殆非人君喜怒之所致。世儒说称,妄处之也。王者之变在天下,诸侯之变在境内,卿大夫之变在其位,庶人之变在其家。夫家人之能致变,则喜怒亦能致气。父子相怒,夫妻相督,若当怒反喜,纵过饰非,一室之中,宜有寒温。由此言之,变非喜怒所生明矣。
或曰:“以类相招致也。喜者和温,和温赏赐。阳道施予,阳气温,故温气应之。怒者愠恚,愠恚诛杀。阴道肃杀,阴气寒,故寒气应之。虎啸而谷风至,龙兴而景云起。同气共类,动相招致。故曰以形逐影,以龙致雨。雨应龙而来,影应形而去。天地之性,自然之道也。秋冬断刑,小狱微原,大辟盛寒,寒随刑至,相招审矣。”
夫比寒温于风云,齐喜怒于龙虎,同气共类,动相招致可矣。虎啸之时,风从谷中起;龙兴之时,云起百里内。他谷异境,无有风云。今寒温之变,并时皆然。百里用刑,千里皆寒,殆非其验。齐、鲁接境,赏罚同时,设齐赏鲁罚,所致宜殊,当时可齐国温、鲁地寒乎?
案前世用刑者,蚩尤、亡秦甚矣。蚩尤之民,湎湎纷纷;亡秦之路,赤衣比肩。当时天下未必常寒也。帝都之市,屠杀牛羊,日以百数,刑人杀牲,皆有贼心,帝都之市,气不能寒。或曰:“人贵于物,唯人动气。”
夫用刑者动气乎?用受刑者为变也?如用刑者,刑人杀禽,同一心也。如用受刑者,人禽皆物也,俱为万物,百贱不能当一贵乎?或曰:“唯人君动气,众庶不能。”
夫气感必须人君,世何称于邹衍?邹衍匹夫,一人感气,世又然之。刑一人而气辄寒,生一人而气辄温乎?赦令四下,万刑并除,当时岁月之气不温。往年万户失火,烟焱参天;河决千里,四望无垠。火与温气同,水与寒气类。失火河决之时,不寒不温。然则寒温之至,殆非政治所致。然而寒温之至,遭与赏罚同时,变复之家,因缘名之矣。
春温夏暑,秋凉冬寒,人君无事,四时自然。夫四时非政所为,而谓寒温独应政治。正月之始,(正月之后)立春之际,百刑皆断,囹圄空虚。然而一寒一温,当其寒也,何刑所断?当其温也,何赏所施?由此言之,寒温,天地节气,非人所为,明矣。
人有寒温之病,非操行之所及也。遭风逢气,身生寒温。变操易行,寒温不除。夫身近而犹不能变除其疾,国邑远矣,安能调和其气?人中于寒,饮药行解,所苦稍衰;转为温疾,吞发汗之丸而应愈。燕有寒谷,不生五谷。邹衍吹律,寒谷可种,燕人种黍其中,号曰黍谷。如审有之,寒温之灾,复以吹律之事调和其气,变政易行,何能灭除?是故寒温之疾,非药不愈;黍谷之气,非律不调。尧遭洪水,使禹治之。寒温与尧之洪水,同一实也。尧不变政易行,知夫洪水非政行所致。洪水非政行所致,亦知寒温非政治所招。
或难曰:“《洪范》庶征曰:‘急,恒寒若;舒,恒燠若。’
若,顺;燠,温;恒,常也。人君急,则常寒顺之;舒,则常温顺之。寒温应急舒,谓之非政,如何?”
夫岂谓急不寒、舒不温哉?人君急舒而寒温递至,偶适自然,若故相应,犹卜之得兆、筮之得数也。人谓天地应令问,其实适然。夫寒温之应急舒,犹兆数之应令问也。外若相应,其实偶然。何以验之?夫天道自然,自然无为,二令参偶。遭适逢会,人事始作,天气已有,故曰道也。使应政事,是有非自然也。《易》京氏布六十(四)卦,于一岁中,六日七分,一卦用事。卦有阴阳,气有升降。阳升则温,阴升则寒。
由此言之,寒温随卦而至,不应政治也。案《易》无妄之应,水旱之至,自有期节。百灾万变,始同一曲。变复之家,疑且失实。何以为疑?夫大人与天地合德,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洪范》曰:“急,恒寒若;舒,恒燠若。”
如《洪范》之言,天气随人易徒,当先天而天不违耳,何故复言后天而奉天时乎?后者,天已寒温于前,而人赏罚于后也。由此言之,人言与《尚书》不合,一疑也。京氏占寒温以阴阳升降,变复之家以刑赏、喜怒,两家乖迹,二疑也。民间占寒温,今日寒而明日温,朝有繁霜,夕有列光,旦雨气温,旦气寒。夫雨者阴,者阳也,寒者阴而温者阳也。雨旦反寒,旦雨反温,不以类相应,三疑也。三疑不定,自然之说亦未立也。
谴告篇
论灾异,谓古之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也。灾异非一,复以寒温为之效。人君用刑非时则寒,施赏违节则温。天神谴告人君,犹人君责怒臣下也。故楚(严)〔庄〕王曰:“天不下灾异,天其忘(子)〔予〕乎!”
灾异为谴告,故(严)〔庄〕王惧而思之也。曰:此疑也。夫国之有灾异也,犹家人之有变怪也。有灾异,谓天谴人君;有变怪,天复谴告家人乎?家人既明,人之身中亦将可以喻。身中病,犹天有灾异也。血脉不调,人生疾病;风气不和,岁生灾异。灾异谓天谴告国政,疾病天复谴告人乎?酿酒于罂,烹肉于鼎,皆欲其气味调得也。时或咸苦酸淡不应口者,犹人芍药失其和也。
夫政治之有灾异也,犹烹酿之有恶味也。苟谓灾异为天谴告,是其烹酿之误,得见谴告也。占大以小,明物事之喻,足以审天。使(严)〔庄〕王知孔子,则其言可信。衰世霸者之才,犹夫变复之家也,言未必信,故疑之。
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且天审能谴告人君,宜变易其气以觉悟之。用刑非时,刑气寒而天宜为温;施赏违节,赏气温而天宜为寒。变其政而易其气,故君得以觉悟知是非。今乃随寒从温,为寒为温以谴告之,意欲令变更之。且太王父以王季之可立,故易名为历。历者,适也。
太伯觉悟,之吴、越采药,以避王季。使太王不易季名,而复字之季,太伯岂觉悟以避之哉?今刑赏失法,天欲改易其政,宜为异气,若太王之易季名。今乃重为同气以谴告之,人君何时将能觉悟,以见刑赏之误哉?
鼓瑟者误于张弦设柱,宫商易声,其师知之,易其弦而复移其柱。夫天之见刑赏之误,犹瑟师之睹弦柱之非也。不更变气以悟人君,反增其气以渥其恶,则天无心意,苟随人君为误,非也。纣为长夜之饮,文王朝夕曰:“祀兹酒。”
齐奢于祀,晏子祭庙,豚不掩俎。何则?非疾之者,宜有以改易之也。子弟傲慢,父兄教以谨敬;吏民横悖,长吏示以和顺。是故康叔、伯禽失子弟之道,见于周公,拜起骄悖,三见三笞;往见商子,商子令观桥梓之树,二子见桥梓,心感觉悟,以知父子〔兄弟〕之礼。周公可随为骄,商子可顺为慢,必须加之捶杖,教观于物者,冀二人之见异,以奇自觉悟也。夫人君之失政,犹二子失道也。天不告以政道,令其觉悟,若二子观见桥梓,而顾随刑赏之误,为寒温之报,此则天与人君俱为非也。无相觉悟之感,有相随从之气,非皇天之意,爱下谴告之宜也。
凡物能相割截者,必异性者也;能相奉成者,必同气者也。是故《离》下、《兑》上曰革。革,更也。火金殊气,故能相革。如俱火而皆金,安能相成?屈原疾楚之臭,故称香洁之辞;渔父议以不随俗,故陈沐浴之言。
凡相混者,或教之熏隧,或令之负豕。二言之于除臭也,孰是孰非,非有不易,少有以益。夫用寒温,非刑赏也,能易之乎? 西门豹急,佩韦以自宽;董安于缓,带弦以自促。二贤知佩带变己之物,而以攻身之短。(夫)〔天〕至明矣,人君失政,不以他气谴告变易,反随其误,就起其气,此则皇天用意,不若二贤审也。楚庄王好猎,樊姬为之不食鸟兽之肉;秦缪公好淫乐,华阳后为之不听郑、卫之音。二姬非两主,拂其欲而不顺其行;皇天非赏罚,而顺其操,而渥其气:此盖皇天之德,不若妇人贤也。
故谏之为言间也,持善间恶,必谓之一乱。周缪王任刑,《甫刑篇》曰:“报虐用威。”
威虐皆恶也,用恶报恶,乱莫甚焉。今刑失赏宽,恶也。(大)〔天〕复为恶以应之,此则皇天之操与缪王同也。
故以善驳恶,以恶惧善,告人之理,劝厉为善之道也。舜戒禹曰:“毋若丹朱敖!”
周公敕成王曰:“毋若殷王纣!”
毋者,禁之也。丹朱、殷纣至恶,故曰“毋”以禁之。夫言毋若,孰与言必若哉?故毋必二辞,圣人审之。况肯谴非为非,顺人之过以增其恶哉?天人同道,大人与天合德。圣贤以善反恶,皇天以恶随非,岂道同之效、合德之验哉?
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
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
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反顺人心以非应之,犹二子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窦婴、灌夫疾时为邪,相与日引绳以纠之。心疾之甚,安肯从其欲?太伯教吴冠带,孰与随从其俗与之俱裸也?故吴之知礼义也,太伯改其俗也。苏武入匈奴,终不左衽。赵他入南越,箕踞椎髻。汉朝称苏武而毁赵他。
之性习越土气,畔冠带之制,陆贾说之,夏服雅礼,风告以义,赵他觉悟,运心向内。如陆贾复越服夷谈,从其乱俗,安能令之觉悟,自变从汉制哉?三教之相违,文质之相反,政失不相反袭也。谴告人君误,不变其失而袭其非,欲行谴告之教,不从如何?管、蔡篡畔,周公告教之至于再三。其所以告教之者,岂云当篡畔哉?
人道善善恶恶,施善以赏,加恶以罪,天道宜然。刑赏失实,恶也,为恶气以应之,恶恶之义,安能施哉?汉正首匿之罪,制亡从之法,恶其随非而与恶人为群党也。如束罪人以诣吏,离恶人与异居,首匿亡从之法除矣。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之以水,淡则加之以咸。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今刑罚失实,不为异气以变其过,而又为寒于寒,为温于温,此犹憎酸而沃之以咸,恶淡而灌之以水也。由斯言之,谴告之言,疑乎?必信也?
今薪燃釜,火猛则汤热,火微则汤冷。夫政犹火,寒温犹热冷也。顾可言人君为政,赏罚失中也,逆乱阴阳,使气不和;乃言天为人君为寒为温以谴告之乎?儒者之说,又言人君失政,天为异;不改,灾其人民;不改,乃灾其身也。先异后灾,先教后诛之义也。曰:此复疑也。以夏树物,物枯不生。以秋收谷,谷弃不藏。夫为政教,犹树物收谷也。顾可言政治失时,气物为灾;乃言天为异以谴告之,不改为灾以诛伐之乎?儒者之说,俗人言也。盛夏阳气炽烈,阴气干之,激射裂,中杀人物。谓天罚阴过,外一闻若是,内实不然。夫谓灾异为谴告诛伐,犹为雷杀人罚阴过也。非谓之言,不然之说也。
或曰:“谷子云上书,陈言变异,明天之谴告。不改,后将复有,愿贯械待时。后竟复然。即不为谴告,何故复有?
子云之言,故后有以示改也。”
曰:夫变异自有占候,阴阳物气自有终始。履霜以知坚冰必至,天之道也。子云识微,知后复然,借变复之说,以效其言,故愿贯械以待时也。犹齐晏子见钩星在房、心之间,则知地且动也。使子云见钩星,则将复曰天以钩星谴告政治,不改,将有地动之变矣。然则子云之愿贯械待时,犹子韦之愿伏陛下以俟荧惑徙处。必然之验,故谴告之言信也。予之谴告,何伤于义。损皇天之德,使自然无为转为人事,故难听之也。称天之谴告,誉天之聪察也,反以聪察伤损于天德。何以知其聋也?以其听之聪也。何以知其盲也?以其视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也?以其言之当也。夫言当视听聪明,而道家谓之狂而盲聋。今言天之谴告,是谓天狂而盲聋也。
《易》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
故太伯曰:“天不言,殖其道于贤者之心。”
夫大人之德,则天德也;贤者之言,则天言也。大人刺而贤者谏,是则天谴告也,而反归告于灾异,故疑之也。《六经》之文,圣人之语,动言天者,欲化无道、惧愚者。之言非独吾心,亦天意也。及其言天犹以人心,非谓上天苍苍之体也。变复之家,见诬言天,灾异时至,则生谴告之言矣。验古以〔今〕,知(今)天以人。
受终于文祖,不言受终于天。尧之心知天之意也。尧授之,天亦授之,百官臣子皆乡与舜。舜之授禹,禹之传启,皆以人心效天意。《诗》之“眷顾”,《洪范》之“震怒”,皆以人身效天之意。文、武之卒,成王幼少,周道未成,周公居摄,当时岂有上天之教哉?周公推心合天志也。上天之心,在圣人之胸;及其谴告,在圣人之口。不信圣人之言,反然灾异之气,求索上天之意,何其远哉?世无圣人,安所得圣人之言?贤人庶几之才,亦圣人之次也。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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