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卷第二十
来源:作者: 2007-05-21 15:26
须颂篇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
曰:“篇家也。”
“篇家谁也?”
“孔子也。”
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鸿笔之奋,盖斯时也。或说《尚书》曰:“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
“下者谁也?”
曰:“臣子也。”
然则臣子书上所为矣。问儒者:“礼言制,乐言作,何也?”
曰:“礼者,上所制,故曰制;乐者,下所作,故曰作。天下太平,颂声作。”
方今天下太平矣,颂诗乐声,可以作未?传者不知也,故曰拘儒。卫孔悝之鼎铭,周臣劝行。孝宣皇帝称颍川太守黄霸有治状,赐金百斤,汉臣勉政。夫以人主颂称臣子,臣子当褒君父,于义较矣。虞氏天下太平,夔歌舜德。宣王惠周,《诗》颂其行。召伯述职,周歌棠树。
是故《周颂》三十一,《殷颂》五,《鲁颂》四,凡颂四十篇,诗人所以嘉上也。由此言之,臣子当颂,明矣。
儒者谓汉无圣帝,治化未太平。《宣汉》之篇,论汉已有圣帝,治已太平。《恢国》之篇,极论汉德非常,实然乃在百代之上。表德颂功,宣褒主上,诗之颂言,右臣之典也。舍其家而观他人之室,忽其父而称异人之翁,未为德也。汉,今天下之家也;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夫晓主德而颂其美,识国奇而恢其功,孰与疑暗不能也!孔子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或年五十,击壤于涂,或曰:“大哉,尧之德也!”
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
孔子乃言“大哉尧之德”者,乃知尧者也。涉圣世不知圣主,是则盲者不能别青黄也;知圣主不能颂,是则暗者不能言是非也。然则方今盲喑之儒,与唐击壤之民,同一才矣。夫孔子及唐人言“大哉”者,知尧德,盖尧盛也。击壤之民云“尧何等力”,是不知尧德也。
夜举灯烛,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远近广狭,难得量也。浮于淮、济,皆知曲折;入东海者,不晓南北。故夫广大从横难数,极深揭历难测。汉德酆广,日光海外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汉盛也。汉家著书,多上及殷、周,诸子并作,皆论他事,无褒颂之言,《论衡》有之。又《诗》颂国名《周颂》,与杜抚、〔班〕固所上《汉颂》,相依类也。
宣帝之时,画图汉列士,或不在于画上者,子孙耻之。何则?父祖不贤,故不画图也。夫颂言,非徒画文也。如千世之后,读经书不见汉美,后世怪之。故夫古之通经之臣,纪主令功,记于竹帛;颂上令德,刻于鼎铭。文人涉世,以此自勉。汉德不及六代,论者不德之故也。
地有丘,故有高平,或以锸平而夷之,为平地矣。世见五帝、三王为经书,汉事不载,则谓五、三优于汉矣。或以论为锸,损(三)五、〔三〕,少丰满汉家之下,岂徒并为平哉!汉将为丘,五、三转为矣。湖池非一,广狭同也,树竿测之,深浅可度。汉与百代俱为主也,实而论之,优劣可见。故不树长竿,不知深浅之度;无《论衡》之论,不知优劣之实。汉在百代之末,上与百代料德,湖池相与比也。无鸿笔之论,不免庸庸之名。论好称古而毁今,恐汉将在百代之下,岂徒同哉!
谥者,行之迹也。谥之美者,成、宣也;恶者,灵、历也。成汤遭旱,周宣亦然。然而成汤加“成”,宣王言〔宣〕,无妄之灾,不能亏政,臣子累谥,不失实也。由斯以论尧,尧亦美谥也,时亦有洪水,百姓不安,犹言尧者,得实考也。夫一字之谥,尚犹明主,况千言之论,万文之颂哉!
船车载人,孰与其徒多也?素车朴船,孰与加漆采画也?
然则鸿笔之人,国之船车采画也。农无(疆)〔强〕夫,谷粟不登;国无强文,德暗不彰。汉德不休,乱在百代之间,强笔之儒不着载也。高祖以来,著书非不讲论。汉司马长卿为《封禅书》,文约不具。司马子长纪黄帝以至孝武,扬子云录宣帝以至哀、平,陈平仲纪光武,班孟坚颂孝明,汉家功德,颇可观见。今上即命,未有褒载,《论衡》之人,为此毕精,故有《齐世》、《宣汉》、《恢国》、《验符》。
龙无云雨不能参天。鸿笔之人,国之云雨也。载国德于传书之上,宣昭名于万世之后,厥高非徒参天也。城墙之土,平地之壤也,人加筑蹈之力,树立临池。国之功德崇于城墙,文人之笔劲于筑蹈。圣主德盛功立,(莫)〔若〕不褒颂纪载,奚得传驰流去无疆乎?人有高行,或誉得其实,或欲称之不能言,或谓不善不肯陈(一)。断此三者,孰者为贤?五、三之际,于斯为盛。孝明之时,众瑞并至,百官臣子不为少矣,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
秦始皇东南游,升会稽山,李斯刻石,纪颂帝德,至琅琊亦然。秦无道之国,刻石文世,观读之者见尧、舜之美。由此言之,须颂明矣。当今非无李斯之才也,无从升会稽历琅琊之阶也。弦歌为妙异之曲,坐者不曰善,弦歌之人必怠不精。何则?妙异难为,观者不知善也。圣国扬妙异之政,众臣不颂,将顺其美,安得所施哉!今方(板)〔技〕之书在竹帛,无主名所从生出,见者忽然不卸服也。如题曰(甲)〔某〕甲某子之方,若言已验尝试,人争刻写,以为珍秘。上书于国,(记)奏〔记〕于郡,誉荐士吏,称朮行能,章下记出,士吏贤妙。何则?章表其行,记明其才也。国德溢炽,莫有宣褒,使圣国大汉有庸庸之名,咎在俗儒不实论也。
古今圣王不绝,则其符瑞亦宜累属。符瑞之出,不同于前,或时已有,世无以知,故有《讲瑞》。俗儒好长古而短今,言瑞则渥前而薄后。是应实而定之,汉不为少。汉有实事,儒者不称;古有虚美,诚心然之。信久远之伪,忽近今之实。斯盖三增九虚,所以成也;能圣实圣,所以兴也。儒者称圣过实,稽合于汉,汉不能及。非不能及,儒者之说使难及也。〔如〕实(而)论之,汉更难及。谷熟岁平,圣王因缘以立功化,故《治期》之篇,为汉激发。治有期,乱有时。能以乱为治者优,优者有之。建初孟年,无妄气至,圣世之期也。皇帝执德,救备其灾,故《顺鼓》、《明雩》,为汉应变。是故灾变之至,或在圣世。时旱祸湛,为汉论灾。是故《春秋》为汉制法,《论衡》为汉平说。从门应庭,听堂室之言,什而失九,如升堂窥室,百不失一。《论衡》之人在古荒流之地,其远非徒门庭也。
日刻径重千里,人不谓之广者,远也。望夜甚雨,月光不暗,人不睹曜者,隐也。圣者垂日月之明,处在中州。隐于百里,遥闻传授,不实。形耀不实,难论。得诏书到,计吏至,乃闻圣政。
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积,颂德遗膏腴之美。使至台阁之下,蹈班、贾之迹,论功德之实,不失毫厘之微。武王封比干之墓,孔子显三累之行。大汉之德,非直比干三累也。道立(国)〔邮〕表,路出其下,望(国)〔邮〕表者昭然知路。
汉德明着,莫立邦表之言,故浩广之德未光于世也。
佚文篇
孝武皇帝封弟为鲁恭王。恭王坏孔子宅以为宫,得佚《尚书》百篇,《礼》三百,《春秋》三十篇,《论语》二十一篇,(闻)弦歌之声,俱复封涂,上言武帝。武帝遣吏发取,古经《论语》,此时皆出。经传也而有〔闻〕弦歌之声,文当兴于汉,喜乐得之祥也。当传于汉,寝藏墙壁之中,恭王〔闻〕之,圣王感动弦歌之象。此则古文不当掩,汉俟以为符也。孝成皇帝读百篇《尚书》,博士、郎吏莫能晓知,征天下能为《尚书》者。东海张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训诂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书》以考校之,无一字相应者,成帝下霸于吏,吏当器辜大不谨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减)〔灭〕其经。故百二《尚书》传在民间。孔子曰“才难”,能推精思,作经百篇,才高卓,希有之人也。成帝赦之,多其文也。虽奸非实,次序篇句,依倚事类,有似真是,故不烧灭之。疏一椟相遣以书,书十数札,奏记长吏,文成可观,读之满意,百不能一。张霸推精思至于百篇,汉世(实)〔寡〕类,成帝赦之,不亦宜乎!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传》不能成,归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兰台。夫以三府掾吏,丛积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览其文。子山之传,岂必审是,传闻依为之有状,会三府之士,终不能为,子山为之,斯须不难。成帝赦张霸,岂不有以哉!
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于辞。”
文辞美恶,足以观才。
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夫以百官之众,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孝武善《子虚》之赋,征司马长卿。孝成玩弄众书之多,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使长卿、桓君山、子云作吏,书所不能盈牍,文所不能成句,则武帝何贪,成帝何欲!故曰: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
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
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候气变者,于天不于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着于衣,不在于裳,衣,法天也。察掌理者左,不观右,左,文明也。占在右,不观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变其文炳,君子豹变其文蔚。”
又曰:“观乎天文,观乎人文。”
此言天人以文为观,大人君子以文为操也。高祖在母身之时,息于泽陂,蛟龙在上,龙炫耀;及起,楚望汉军,气成五采;将入咸阳,五星聚东井,星有五色。天或者憎秦灭其文章,欲汉兴之,故先受命以文为瑞也。
恶人操意,前后乖违。始皇前叹韩非之书,后惑李斯之议;燔《五经》之文,设挟书之律。
《五经》之儒,抱经隐匿,伏生之徒,窜藏土中。殄贤圣之文,厥辜深重,嗣之及孙。李斯创议,身伏五刑。汉兴,易亡秦之轨,削李斯之迹。高祖始令陆贾造书,未兴《五经》。惠、景以至元、成,经书并修。汉朝郁郁,厥语所闻,孰与亡秦?王莽无道,汉军云起,台阁废顿,文书弃散。光武中兴,修存未详。孝明世好文人,并征兰台之官,文雄会聚。今上即(令)〔命〕,诏求亡失,购募以金,安得不有好文之声!唐、虞既远,所在书散;殷、周颇近,诸子存焉。汉兴以来,传文未远,以所闻见,伍唐、虞而什殷、周,焕炳郁郁,莫盛于斯。天晏者星辰晓烂,人性奇者掌文藻炳。汉今为盛,故文繁凑也。
孔子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
文王之文,传在孔子。孔子为汉制文,传在汉也。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故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周、秦之际,诸子并作,皆论他事,不颂主上,无益于国,无补于化。造论之人,颂上恢国,国业传在千载,主德参贰日月,非适诸子书传所能并也。上书陈便宜,奏记荐吏士,一则为身,二则为人。繁文丽辞,无上书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论者之文多矣。则可尊明矣。
孔子称周曰:“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周之德,其可谓至德已矣!”
孔子,周之文人也,设生汉世,亦称汉之至德矣。赵佗王南越,倍主灭使,不从汉制,箕踞椎髻,沉溺夷俗。陆贾说以汉德,惧以帝威,心觉醒悟,蹶然起坐。世儒之愚,有赵佗之惑;鸿文之人,陈陆贾之说。观见之者,将有蹶然起坐,赵佗之悟。汉氏浩烂,不有殊卓之声。文人之休,国之符也。
望丰屋知名家,睹乔木知旧都。鸿文在国,圣世之验也。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则眸子了,了者目文了也。夫候国占人,同一实也。国君圣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采。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天文人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
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谥法所以章善,即以着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闻知之者莫不自勉。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传流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
扬子云作《法言》,蜀富人赍钱千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夫富无仁义之行,〔犹〕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安得妄载!班叔皮续《太史公书》,载乡里人以为恶戒。邪人枉道,绳墨所弹,安得避讳?是故子云不为财劝,叔皮不为恩挠。文人之笔,独已公矣。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后人观之,(见)以〔见〕正邪,安宜妄记!足蹈于地,迹有好丑;文集于礼,志有善恶。故夫占迹以睹足,观文以知情。“《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
论死篇
世谓(死)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
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朽则消亡,荒忽不见,故谓之鬼神。人见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则?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
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申〕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阴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人也。
人见鬼若生人之形,以其见若生人之形,故知非死人之精也。何以效之?以囊橐盈粟米,米在囊中,若粟在橐中,满盈坚强,立树可见。人瞻望之,则知其为粟米囊橐。何则?囊橐之形,若其容可察也。如囊穿米出,橐败粟弃,则囊橐委辟,人瞻望之,弗复见矣。人之精神藏于形体之内,犹粟米在囊橐之中也。死而形体朽,精气散,犹囊橐穿败,粟米弃出也。粟米弃出,囊橐无复有形,精气散亡,何能复有体而人得见之乎?禽兽之死也,其肉尽索,皮毛尚在,制以为裘,人望见之似禽兽之形。故世有衣狗裘为狗盗者,人不觉知,假狗之皮毛,故人不意疑也。今人死,皮毛朽败,虽精气尚在,神安能复假此形而以行见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犹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六畜能变化象人之形者,其形尚生,精气尚在也。如死,其形腐朽,虽虎兕勇悍,不能复化。鲁公牛哀病化为虎,亦以未死也。世有以生形转为生类者矣,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
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鬼,死人之形〕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体?人见鬼也皆象死人形,则可疑死人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见鬼,云甲来。甲时不死,气象甲形。如死人为鬼,病者何故见生人之体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灰更为燃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
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见鬼衣服象(之)〔人〕,则形体亦象(之)〔人〕矣。象(之)〔人〕,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伤,则人智惠;五藏有病,则人荒忽。荒忽则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败矣,所用为智者已去矣。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复〕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死人不能复知也。夫卧,精气尚在,形体尚全,犹无所知,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
人为人所殴伤,诣吏告苦以语人,有知之故也。或为人所杀,则不知何人杀也,或家不知其尸所在。使死人有知,必恚人之杀己也,当能言于吏旁,告以贼主名,若能归语其家,告以尸之所在。今则不能,无知之效也。世间死者,(今)〔令〕生人殄而用其言,用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谈,皆夸诞之言也。知不夸诞,物之精神为之象也。或曰:“不能言也。”
夫〔曰〕不能言,则亦不能知矣。知用气,言亦用气焉。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则乱,精神扰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犹乱,况其甚乎!精神扰,自无所知,况其散也!
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实。论者犹谓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冰,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生于天地之间,其犹冰也。阴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夫春水不能复为冰,死魂安能复为形?
妒夫娼妻,同室而处,淫乱失行,忿怒斗讼,夫死妻更嫁,妻死无更娶。以有知验之,宜大忿怒。今夫妻死者寂寞无声,更嫁娶者平忽无祸,无知之验也。
孔子葬母于防,既而雨甚至,防墓崩。孔子闻之,泫然流涕曰:“古者不修墓。”
遂不复修。使死有知,必恚人不修也。孔子知之,宜辄修墓,以喜魂神。然而不修,圣人明审,晓其无知也。
枯骨在野,时鸣呼有声,若夜闻哭声,谓之死人音,非也。何以验之?生人所以言语吁呼者,气括口喉之中,动摇其舌,张歙其口,故能成言。譬犹吹箫笙,箫笙折破,气越不括,手无所弄,则不成音。夫箫笙之管,犹人之口喉也;手弄其孔,犹人之动舌也。人死口喉腐败,舌不复动,何能成言!然而枯骨时呻鸣者,人骨自有能呻鸣者焉,或以为秋〔气〕也,是与夜鬼哭无以异也。秋气为呻鸣之变,自有所为,依倚死骨之侧,人则谓之骨尚有知,呻鸣于野。草泽暴体以千万数,呻鸣之声,家步属焉。
夫有能使不言者言,未有言者死能复使之言,言者亦不能复使之言。犹物生以青为(气)〔色〕,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夺之也。予之物青,夺之青去,去后不能复予之青,物亦不能复自青。声色俱通,并禀于天,青青之色,犹枭枭之声也。死物之色不能复青,独为死人之声能复自言,惑也。
人之所以能言语者,以有气力也,气力之盛,以能饮食也。饮食损减则气力衰,衰则声音嘶,困不能食,则口不能复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复言?或曰:“死人歆肴食气,故能言。”
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饮食,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气,不过三日则饿死矣。
或曰:“死人之精,神于生人之精,故能歆气为音。”
夫生人之精在于身中,死则在于身外,死之与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异?取水实于大盎中,盎破水流地,地水能异于盎中之水乎?地水不异于盎中之水,身外之精,何故殊于身中之精?
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语言,则不能害人矣。何以验之?夫人之怒也用气,其害人用力,用力须筋骨而强,强则能害人。忿怒之人,呼于人之旁,口气喘射人之面,虽勇如贲、育,气不害人,使舒手而击,举足而蹶,则所击蹶无不破折。夫死,骨朽筋力绝,手足不举,虽精气尚在,犹吁之时无嗣助也,何以能害人也?凡人与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坚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败,不能复持刃,爪牙堕落,不能复啮噬,安能害人?儿之始生也,手足具成,手不能搏,足不能蹶者,气适凝成,未能坚强也。由此言之,精气不能坚强,审矣。气为形体,形体微弱,犹未能害人,况死,气去精神绝。微弱犹未能害人,寒骨谓能害人者邪?死人之气不去邪,何能害人!
鸡卵之未字也,溶于彀中,溃而视之,若水之形;良雌伛伏,体方就成,就成之后,能啄蹶之。夫人之死犹溶之时,溶之气,安能害人?人之所以勇猛能害人者,以饮食也,饮食饱足则强壮勇猛,强壮勇猛则能害人矣。人病不能饮食,则身(嬴)〔羸〕弱,(嬴)〔羸〕弱困甚,故至于死。病困之时,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盗其物,不能禁夺,羸弱困劣之故也。夫死,羸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有鸡太之畜,为人所盗窃,虽怯无势之人,莫不忿怒,忿怒之极,至相贼灭。败乱之时,人相啖食者,使其神有知,宜能害人。身贵于鸡犬,己死重于见盗,忿怒于鸡犬,无怨于食己,不能害人之验也。蝉之未蜕也为复育,已蜕也去复育之体,更为蝉之形。使死人精神去形体,若蝉之去复育乎!则夫为蝉者不能害为复育者。夫蝉不能害复育,死人之精神,何能害生人之身?梦者之义疑。(惑)〔或〕言梦者精神自止身中,为吉凶之象;或言精神行与人物相更。今其审止身中,死之精神亦将复然。今其审行,人梦杀伤人,梦杀伤人若为人所复杀,明日视彼之身,察己之体,无兵刃创伤之验。夫梦用精神,精神,死之精神也。
梦之精神不能害人,死之精神安能为害?火炽而釜拂,沸止而气歇,以火为主也。精神之怒也,乃能害人,不怒不能害人。火猛灶中,釜涌气蒸;精怒胸中,力盛身热。今人之将死,身体清凉,凉益清甚,遂以死亡。当死之时,精神不怒。身亡之后,犹汤之离釜也,安能害人?
物与人通。人有痴狂之病,如知其物然而理之,病则愈矣。夫物未死,精神依倚形体,故能变化,与人交通;已死,形体坏烂,精神散亡,无所复依,不能变化。夫人之精神犹物之精神也。物生,精神为病;其死,精神消亡。人与物同,死而精神亦灭,安能为害祸!设谓人贵,精神有异,成事,物能变化,人则不能。是反人精神不若物,物精〔神〕奇于人也。
水火烧溺。凡能害人者,皆五行之物。金伤人,木殴人,土压人,水溺人,火烧人。使人死,精神为五行之物乎?害人;不为乎?不能害人。不为物,则为气矣。气之害人者,太阳之气为毒者也。使人死,其气为毒乎?害人;不为乎?不能害人。
夫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则夫所见鬼者,非死人之精;其害人者,非其精所为,明矣。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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