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答顾东挢书
来源:作者:明 王守仁 2007-09-20 11:33
育,诚大惠也吾子洞贝时弊如此矣,亦将同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
复何言哉!复同言哉!若“诙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
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131】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傅,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
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拭,无怪闻者见疑。区区格,致、诐、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
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
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突其详,篴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
下挭了然矣:力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132】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
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以寸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
乃饮,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
日乃行也。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
“工夫次第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
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食
味之美恶待人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
路,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
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饮,知衣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
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
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加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133】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
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闇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
之成法哉?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
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先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
足谓之知。云“知茛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
来加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
盖先其本心者也:夫物理小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
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
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
之所以为学者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
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
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誾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
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
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
求理,此知、行之斫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134】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
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
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
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
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未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
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
专以尽心知性为如,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
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
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
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如,如知州
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
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
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
之事也。至于殀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己一心于为
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殀寿不贰,是犹以殀寿贰其心者也。犹以殀寿贰其心,
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殀寿贰其为善
之心。若日死生殀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
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
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
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
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日,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
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
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
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
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135】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人取萁“厌繁就
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
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十
“中,忻心与理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
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
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
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
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
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于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
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
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
“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
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
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136】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
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此段大
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间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末有学而不行
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
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
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义行矣。而
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间。间印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
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
既慎矣,间即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
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间。以求通其说而言,谓
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
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
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如,而谓穷理为无
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挽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
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
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
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
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箾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日穷天下之埋。是
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
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
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
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
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乐调
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毻精察
天埋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拂。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137】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试使昏闇之士,深居端坐,不
闻教告,遂能至于知玫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十
今,达事燮而玫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骷,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
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胳合?区区论致知恪物,正所以穷
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
则有所不可耳。昏誾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
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
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脬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
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
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
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
也。如意用于事亲,既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
物,意用于听讼,郥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
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
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恪于文祖”,必纯孝诙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
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
“至”字尽之也。加“格其非心”,“大臣挌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
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
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日“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
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
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繄辞者也。
荀“恪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口“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
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挌物”之说,自与“繄辞,”“穷理”大旨虽同,而
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挌、致、诚、正之功皆在
其中,言“恪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
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恪物”
之旨,幷“穷理”之义而矢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
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
为过矣。
【138】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清、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
谓“格物”,此亦恐非。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
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清、意欲奉养者,所谓“意”
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清奉养之意,务求自慷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
意”。知如何而为温清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
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清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清,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
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清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
物”:必其于温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清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
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
“格物”。温清之物格,然后知温清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
日“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清之良知,而后温清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
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诚”;此区区“诚诙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
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139】来书云:道之大瑞,易于明台,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埽可与及者。
至于节目时燮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泠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
之不告而娶,式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冬口,小杖,大杖,剖股,庐墓等事,处常,处燮,
过与不及之,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道之大端易于明
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
“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
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
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真
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真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
正求其离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
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
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
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缪,不于吾心真知一念之微而察
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哽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
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
矣。若谓粗知温清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
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
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
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
亦求诸其心一念之真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
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
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
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
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
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140】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
所载“多闪多见”,“前古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
学详说”,“奸问好察”,是皆明台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
矣。“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
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
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
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日“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
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日“如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
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
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力谬为是
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
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
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
者,求此心也。盂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
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
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摩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
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
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
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
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
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141】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乱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
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常考
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人将何所玫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
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
谓定论矣;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
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
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
则吾子之惑将亦可少释矣。失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濡之训疏,六
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懦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
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末必备,而不害其
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
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
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盾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日辟雍,
诸侯之学日汻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肝不肝,汻
不汻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
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
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
星!星辰”,其重在于“敬授入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
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
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偏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
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无所忒。则是后世
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
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赞: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
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懦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
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
占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失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
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
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
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堤、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
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
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
凡此皆就吾子之听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末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142】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伦于禽
兽夷伙,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
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
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
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
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弗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
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
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
则舜之命契,斫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胡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
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贸,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
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
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
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挍之中,惟以成德为事:
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值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
学挍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
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
民,苟当其能,则终身扈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琖。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
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
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
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佣其器用,集谋幷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
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复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
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其夷之通礼,郥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
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
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是不耻
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同,血脉牒畅,是以痒痾呼吸,感触神应,有
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斫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
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斫与论也。
【143】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倡: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
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
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
计,一切欺天罔人,荀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
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惀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
懦者慨然悲伤,搜腊先圣王之典一草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页亦欲以挽回先
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慱积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
旸光复于世者,仅是以增霸者之藩瘫,而圣学之门穑,遂不复可靓:于是乎有训詀之学,而
慱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
籍,垩超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人百戏之场,讙谑
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
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
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听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
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囗远
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
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懦,而群濡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
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
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榖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
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
諵之广,适以长其放他: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
适以饰其为也。是以枭、夒、复、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
其称名僭号,未尝不囗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
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
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衲凿:则其以良知为未是,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
至矣!呜呼,士生期世,而尚同以求圣人之学乎!尚同以论圣人之学乎!土生斯世,而欲以
为学者,不亦劳苫而繁难乎!不亦拘湍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
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占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
愤然而起,沛然若决匚河,而有岓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
乎?
编辑:王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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