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简介
机关党建 机关党建

传习录 答聂文蔚

来源:作者:明 王守仁 2007-09-20 11:39

 【178】春闲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倦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
地,扳留旬囗,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
矢。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
切,思欲纳之于买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
知媿,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媿辞让为乎哉!其谓“思、
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
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斮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认谫
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179】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
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
“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其良知,则自
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冶,不可得矣。
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人,视民之饥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
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
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
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
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180】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
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仨义之名,而
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洈辞以阿俗,娇行以干誉:损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
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頄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
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
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
于无穷矣。
【181】仆诙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
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
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
之切体,而瑕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
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
此,是病珏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
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失在父子兄弗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
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识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
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
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182】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陷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
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
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
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
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
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
其言曰:“吾非期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
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遯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
无人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183】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加疾扁之在身,是以彷徨
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
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柑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
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睨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嗟乎!今诚
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
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
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184】会稽素啑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
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蓑日新,懮哉游哉,天地之闲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
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力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烛其切肤之痛,乃
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
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185】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
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
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末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一近
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琖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
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力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
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
外惟历一简幸达致之。
【186】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
夫甚难。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
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闲讲学,却只说个“必
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
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二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
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郥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
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郥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
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俪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
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
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种专在
“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
助”,奔奔荡荡,全无实落下手虚,究一竟工夫,只做得个沈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才
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苫缠缚,担搁一
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187】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
时末见头恼,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
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
我,便是“正心”。着实致真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
“格、致、诙、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
力。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
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
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
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
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188】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
地之闲,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虚说工
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朏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
也。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
也:“集养”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真知”之功,必须兼
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
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
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
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
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泽然矣。
【189】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闲,挭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
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
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
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诙恻怛以从兄健是弟,致此真知
之真诙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真知,一个真诙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
怛,即是事亲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诙恻怛矣: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诐恻怛,郥是从兄的真知
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真知,便是致却从兄的真知,致得从兄的真知,便是致
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
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真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
借。然其发见流行啑,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
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
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坦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力体,无
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190】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
昧处提省人,于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闲,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
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
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
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谐后世而无朝夕”者也。文蔚云:“欲
于事亲、从兄之闲,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日致其
良知之?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
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191】“亿、逆、先觉”之说,文兰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
善!闲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
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
尧,非是以迩言当察,刍尧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罣碍遮隔
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
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192】“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
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
心、养悾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
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而殀寿不贰,修
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
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樨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殀寿不贰、修身
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便之扶穑傍壁,而惭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
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硅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
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
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啀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
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
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兰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
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夬之未真切
也。吾跻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
始:正如学期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
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赸立移步之习哉?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
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羕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台,以求融会贯通,而自
添许多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
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193】所谓“兼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
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
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194】已作书后,移卧薝闲,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
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
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憨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
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编辑:王承山

文章、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