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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钱德洪序

来源:作者:明 王守仁 2007-09-20 11:45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末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

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帟,歌声彻昏旦。

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列,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

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曰: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

每临别,先生常叹日;“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

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末有如在

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力,亦自有不

同也。”此后门人黄以方录

【316】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

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

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

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或问“学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

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恩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

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

病。其穴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317】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

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

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

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

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

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恺,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

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

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

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援动处纔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

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

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

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斫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

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真知便不去做,则这个真知便遮

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

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孙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

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

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

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挌物也。若如此格

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318】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

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挌

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

足,某因自去箬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他大

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

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319】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俪扫、应对之说。先生曰:“俪

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俪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页知了。又如童

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

以致敬师长之页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挌物致知。”又曰:“我这里言挌物,自童子以至圣

人,皆是此等工夬: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

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320】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

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321】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

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

意。”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

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矢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

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

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

间断,便是“仁不能守”。”又问:“心郥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

理?”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

在事君则为忠之类。”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

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掇夷狄,弅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使

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

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

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英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问“圣贤言语许

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日“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

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322】“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

知觉便是心也。”

【323】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

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擉,即戒惧;至于‘集义’

‘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324】以方问“咠德性”一条。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

言子静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气道问学’

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

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

习讨论者,更学何事!”问“致广大”二句。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

中庸”郥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

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

处,如何广大不致?”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曰:“念虑之精微,

即事理之精微也。”

【325】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

可言矣。”

【326】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

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

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

矣。”

【327】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

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怍一场话说,虽听之一同

用。”

【328】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

先,已应不是后。”

【329】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

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先生曰:“手指

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

尽不睹不闻,实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

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亦。岂

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330】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先生曰:“亦

是。天地闲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

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331】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

一掴一拳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

症,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332】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纔下得些功,便说效

验,何足为恃!”

【333】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

“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334】“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

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

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335】先生尝语学者曰:“心礼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

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

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336】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

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

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

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叫

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妯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问

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苨、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地高?地没有我的

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

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亚明,离却天、地、鬼、神、万

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

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

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337】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寅相幻相之说。先生

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穴,无

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寅,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

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338】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先生

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员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

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

也。”

【339】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

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

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致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

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340】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

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

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离捉摸。”先生曰,二

真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

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341】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先生

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

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

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日非助。”

【342】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恫梓’一章。

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

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编辑:王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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