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本季彭山行状
来源：作者： 2007-05-21 13:33
徐渭撰
先生姓季，讳本，字明德，别号彭山，越之会稽人也。其曾祖讳良佐，封文林郎，江西道监察御史。妣戴氏，封太孺人。祖讳骏，等天顺乙丑商辂进士，广东按察司佥事。妣徐氏，封孺人。父讳翔，以先生归，赠奉政大夫，南京礼部仪制司郎中。母刘氏，赠宜人。季氏之先，鲁公子季友为禧公大夫，贤而有功，赐氏其字。宋南渡时，有为会稽守陵使者，因居攒宫里。元僧杨琏真伽发宋诸陵，悉焚陵卫署，季氏惟一人不死于火，乃即故址居焉。至国朝景泰中，徙家山阴之宁恩里，则自佥事公始。至先生，复迁会稽之稽山里，禹迹寺之东，盖宋曾文清公之故址云。先生生而颍异，倜傥不羁，每从其尊人用无公燕集亲友家，座客命占对，随其所难，怪奇俗雅，无不应。立就，人咸惊焉。十五学古文，落笔辄千余言。十七通《春秋》，补郡学生。时佥事河南吴公瀛分巡浙东，集经士，尤属意于《春秋》，一见先生，以国士待之。因令人省，读书菩提寺中，盖弘治甲子岁也。秋，果以《春秋》中浙江乡试第三名，为座主月湖杨公廉所器重。而乡试之伯兄东所先生，亦以《春秋》领辛酉乡荐。至是，先生与偕赴礼闱，凡治装如家务，先生悉禀命焉。太夫人见其然，则别取金置先生匣笥中，使得展其私用。及下第归，先生取数金还太夫人，封识如故，其诚朴类如此。戊辰，再赴礼闱试，以目疾不终。庚午秋，用无公卒，先生哀毁逾节，居丧，先生未尝一入私阃。癸酉四月，丁刘夫人忧，如丧用无公之仪。乙亥，服阙。丁丑，再赴试，登舒芬榜进士，先生于是年三十三矣。自甲子至丁丑，家居凡十二年，未尝一日释卷。每读一书，辄欲究其始终。或有疑义，即不惮远求博访，随其人而师之。上自圣经，下逮星历、度数、地理、兵农之学，亦必究极精微，然皆务多闻，未及要领。及新建伯阳明先生以太朴卿守制还越，先生造门师事之，获闻致良知之说，乃悉悔其旧学，而一意于圣经。因取《大学》读之，沉思者半年，而始悟其一以贯之之妙，移视他书，无不一览而通者。及是，成进士，犹欲舍仕而归就学。新建伯以书劝之仕，乃随例叙选。正德戊寅，授福之建宁推。值宸濠反江西，新建伯方发兵讨之，而建有分水关，自江入福道也。先生请于所司，自往守之。会巡按御史某公以科场事，檄建宁守与先生并入，守以书促先生。先生复书云：“建宁诸无足恃，所恃者有吾二人为人心所系耳。设因科场弃去，是不知轻重，人必以为非真为地方计者，后日欲收人心，岂可再得？况兵家事在呼吸，而科场往返动计四旬，今江西胜负未可预料，士寇生发难保其无，微吾二人其谁守此？即使幸而无事，当此之际，使试录刻有尊名，传播远迩，将以为不知所重，贻笑多矣。距违巡院之命，孰与国家事哉？”守深服之，竟不往。逾年，士寇起古田诸县间，所司檄先生治之。先生往来诸县，凡阅月，获渠魁韦八等，又用间掩捕其余党，诸县悉平。嘉靖壬午，给由赴部考最。癸未，召入，诣吏部试，拟《五星聚营室上修德应天疏》。先生所陈，大率谓天道远，人道迩，即有吉祥，须修德以应之，否则安知其不为灾耶？且言天下有四患，则所谓西北之边防，东南之财赋，京卫之团营，太仓之漕挽，而末复以纳谏归之人君。时太原乔公为吏部尚书，见而大奇之，置第一。疏名以请，授监察御史。不逾月，两上疏论救给事中邓公继曾、御史马公明衡、朱公浙，遂得罪，贬揭阳主簿。马与朱所陈，处昭圣慈寿太皇后及今上两宫间事，二公者已下狱，且不测，其论救尤人所避不肯为者。在揭务以道化民，举乡约，行之，不数月，俗大兴起，有自旁县来观其成者。时新建伯奉命平思田，方驻军于梧，檄先生往议军务。至则思田平，移驻南宁，令所招王受卢苏二酋者征八寨，捣其巢。其后兵稍玩，余党尚逋聚山谷间，新建伯命先生以兵符往，至则会总帅，诣诸营宣布威信，二酋者益奋。不旬月，八寨以平。既乃条其事宜，请于新建伯，为次序行之。新建伯始建敷文书院于南宁，至是遂留先生使主教事，至者日以百计。先生为发明新建旨，提关启钥，中人心髓，而言论气象，精深摆脱，士翕然宗之，南宁至今传新建学，大抵先生功也。未几，新建伯还师广东待朝命，先生亦归揭阳，以长吏缺，佩堂印。揭戊子己丑间连两岁饥，民多转死。先生既具状自抚按，乞上疏请蠲税，不得。因大发官帑以赈之，复劝富民出余粟以贷贫者，为定其月三之息，俟秋稔取偿。不给，即招汆以继之。而漳舶侵汆为寇，米直益踊。先生设法申令，若将掩捕然者，由是舶不敢近，而商始通，民赖以全活不可胜计。夏，擢知弋阳，其为政悉如其在揭时。故大学士桂公安，仁人也，以复召道经弋。一见先生，遽起立握手言曰：“老夫家食，闻公名旧矣。今者复蒙恩将入侍天子，兹行也，公将何以教我？”先生为言：“朝廷锐意图治，敦典创制，孰非所当举者？顾先生之治天下以仁，而其所以致治者有渐。方今天下病矣，设欲求之，莫若先以富民。民富，则基立而万事可举。且愚尝三举荒政矣，民多富则补助易为力，多贫则赈济难为功。故为今之计，即如孟子所言，使菽粟如水火，而民焉不仁？未必非今日急务也。”又时论以新建功蒙赏太厚，先生则又为公言：“国家于人臣锡典，固不宜过越，然顾其人何如耳？爵上公，加九锡，分茅胙土，诚不可施于温懿操莽，其可以勒于周公乎？”公意悟，深叹服，谓相见晚。及入，欲大用先生，会先生与当道有隙，未果。后谴其子还，戒之曰：“途中无妄接人，过弋阳，敬谒季尹，为我一致谢。”其见重如此。辛卯，擢苏州同知，甫八日，擢南京礼部仪制司郎中。时四方同志多聚南京，而先生职清散，入操管，顷刻了公事，日惟与诸公谱明旧学而已。逾年，主客司郎中邹公守益以疾乞归，已验报。时侍郎黄公视部事，与首相有隙。吏部希首相意，因指验久不报，请检劾，事连先生，出通判辰州。辰故新建谪龙场时所尝经寓地，其于良知旨，士往往有闻。一闻先生至，执经者满庭庑。先生为择辰阳书院居之，月九至其处，亲为讲授，士争自洗濯，相奋起，一时号称多贤。永保两宣慰旧在梧知先生，至是数相仇杀，将起，闻先生在辰，各以百金来馈。先生却之，遗尺书，论以修睦，事遂解。郡多火，救者无法。先生为籍城中民为四班，地四隅置长锯大斧若干具，令曰：即遇火，听民争执以往，梯屋冒火劈截者受上赏，逼者次之，曳煨材者又次之。而自持废书诣火所，视劳上下，拽废书纸，题其赏数，使人跻高传极诸劳者衣裾中，明日各持纸来受赏。于是民贪赏，不约而赴，又贪上赏，争冒火；煨材不聚则火寡助，如此，纵令火，不为患矣。丙申，擢吉安同知。吉故大府，称文物，而民俗颇黠，治于辰为难。先生既负硕望，当道悉更以难者集先生，而民有所冤，亦往往来求直。积案盈几，处分专剧，略无留难。又以其暇聚徒讲学于青原山。时讲学者多习于慈湖之说，以自然为宗。先生惧其失师门之旨也，因为《龙惕书》以辨其疑似。诸同志稍不以为然，则遗书江之邹聂，暨乡之钱王四先生，再三往复而说未定，先生亦自信其说不为动，久之诸先生者亦多是之。戊戌，擢长沙知府。先生至此，盖历官去家者十有三年矣。始便道一归，得以举故郎中时恩赠于其二尊人毕，即赴长沙。长沙亦大府，其俗颇类吉。而先生治吉时政尚严，同志有以书规之者。其治长沙率从宽简，然于惩奸猾，则一毫无所贷。豪家强宗苦之，乃肆为诋诬以惑言听，先生持之愈急。其后豪民中有一二逋逃主，事觉，畏穷治，乘觐期，脱身走京师，为诡中。于是先生竟以考去，计在长沙凡两年耳。两年中又半居外治他事，而府中诸废坠无不时举，奸黠无所容。又以余力祠西山，构岳麓，而荆襄之役，戮力其间。则所谓报功育贤而劳事，皆兼而有之者，而顾以此去，人皆冤之，而先生处之淡如也。方先生入觐，首相与先生为同年，而同年中与先生最善者，又素善首相，因以书托先生致首相。先生疑其荐己也，怀不上，及罢官启视之，果荐己书也，先生益自喜。而惜先生者，谓先生方以荆襄功为抚按交章论荐，宜自疏请以功准；其不知者则谓长吏入觐，类宜遍括所治物，橐载交权门以自为；而今不然，宜其去也。先生闻而笑之，曰：“剥民脂以自为者，此其人未必有济。即如济，辟诸割地求和，随索随与，安有了期？至于人臣有微劳，乃常事耳，举以准过，不已薄乎？”遂诣阙谢天子以归。归则载书，携诸子，就居诸禅室，诵读其中。而先生手自校仇，迄昼夜寒暑无间者，凡二十三年。所著书为《庙制考义》、《春秋私考》、《读礼疑图》、《四书私存》、《孔子图谱》、《乐律篡要》、《律吕别书》、《蓍法别传》、《说理会编》、《诗说解颐》、《易学四问》，凡十一种，为卷百有二十。大要以己意近发师说，远会圣心，节解贯穿，悉归于一而后已。其有不合者，辄握管终日以相角，非特经义理道已也，虽典章政令之出于古，为今人所不及见者，有乖于理，先生悉备扫除之，必出于己，归于一，而后已。既又穷九边，考河故道，索海运之旧迹，别三代春秋列国之疆土川原。则又涉淮泗，历齐鲁，登太山，又归而自江入闽者逾年，过从访讯，悉皆名士，其所最礼敬而切订者，于乡则有龙溪王先生，于四方则有双江东廓中离念庵柏泉荆川遵岩诸先生。或彼此日驰月赴而岁至，以故其于理道之微，经世之务，谬讹之辨，破旧更新，靡不穷极肯綮，而诸先生者亦自以得先生而大有所裨。其所居与其所至，士多以此师先生，而先生亦以此而教人。以故出先生之门者，多博洽执持奇俊之士，若江之陈君昌积，乡之钱君梗，始以文章老释自高于世，终亦舍所集而就业于先生焉。先生性至俭，数年不更一衣。至其施与，值所宜，虽倒囊勿吝。人有过，务为掩覆，有善，务为宣扬，有困穷，务为周恤，有求荐者，务尽其力之所能，亦或有不求而自为之荐者。至于以非义，则矍然而起。与人无涯角，虽仆隶若可仰而亲之。若当大事，见定而策决，虽千百人亦不顾。以理卜祸福，或奇中于数年之后，至以堪舆星命蛊者，特为说以辟之。所交际，虽穷檐下屋，或步往造之，巨权时贵，款门乞言，为毕陈利害。出口若悬河，触冒忌讳，侃侃然如对弟子语。及别去，彼罄折候升，此一麾而即入，而初非傲也。不嗜酒，然喜痘豆觞邀同志与登泛，挟册以往，咏歌讲说，尽日而还。处家庭多阔略，既绝不治生，教诸子亦疏其节目，使归于自得。至于事伯兄东所先生问膳视寝出告反告，虽皓首一如其童时，其慎密又如此。而东所先生故循吏，又能诗也，往往喜道其居官时事及所为诗，亦稍喜道先生官时事若文与诗，似谓先生才高于己者。先生则数为东所先生言，词家固自有体，我则未暇。至于吏事，负才气者类能为之，此不必言。至其微处，却与圣贤有别，未易言也。是以先生所为诗文至多，期于适意明道。而其官时多奇事，人鲜有知者。独其举乡约者再，救荒者三，此则人所共传。而其推建宁时，断死刑者三，已注案，后稍觉其诬，及擢去，悉为记达诸司，痛陈己为罗遮，令后断者得据记以解。其知弋阳，亦既报擢矣，以时方更，造籍垂成，恐所厘诡税亩弊复作，又上记，愿留数月，毕籍而后行，行则越凭限已一年矣。此二者则皆师宦人所决不为者，而解死刑事尤难。渭昨与一乡翁谈先生于京邸，翁为渭言：“当今当大事不避难，有过不肯掩，昭然如日月之食者，惟先生一人。”渭有会于二者，不觉失笑。翁诘之，渭告以故，翁亦欣然而起，曰：“有是哉？”今兵部郎中故推绍兴浦城周公者，才吏也，于先生为旧属。尝为渭道先生，至言其奇政，未尝不抚掌自失。时先生方在长沙，渭未得师事，忽其言不记忆。及事先生，问先生政事，又绝口不言，而诸子亦以先生不言，故鲜有传之意，是以述其吏事多寥寥。然其勤学苦心，皓首而不倦，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奖后进，翊颓纲，覃覃孜孜，日不暇给，则人人所共知者。以故疾革之日，犹进门人讲易学于榻，疾且革，诸子泣请遗训，亦惟曰读书而已。问家事，笑不答。时偶就侧牖寝，至是先生遽起节发，家人止之，必强节，已乃其走，就正室，易榻而瞑，为嘉靖癸亥四月二十九日，距生成化乙巳九月十三日，享年七十有九。初娶赠宜人余，先先生四十二年卒于建宁官署，继娶封宜人莫。子男六：曰庚，…曰甲，…曰丙，…曰丑，…曰寅，…俱补生员，守先生教，相率以文起；曰亥，…儒而精医理。庚，余出，甲、寅、亥，莫出，丙，侧室王出；丑，齐出。孙男十；…女三：…兹将十二月二十×日葬于会稽之横山里。而先生于渭，悯其志，启其蒙，而悲其直道而不遇，若有取其人者。而诸子又谓渭之为人，颇亦为先生所知也，于先生殁且葬，令渭为之状。渭不敢辞，谨于所得于见闻者，拭泪而为之状云。
---《徐渭集》卷二十七 中华书局 1983年 （原题《师长沙公行状》）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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