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讲明白 ：这是孔子的人生态度

　　1917 年，这本《孔学绎旨》，我认为是梁漱溟先生践行儒门孔学时对孔儒思想精神的重要归纳。早在 1920 年，梁漱溟先生在北大讲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时，就已对孔子的人生态度做了一些阐述，并结合这些态度在做自己的生活。1923-1924 年间，他陆续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及武昌师大等地专门讲解孔儒思想。

　　他计划写一本书，拟名为《孔学绎旨》；但他又很谨慎郑重，对书名有更周全的想法，但不知何故，在他有生之年却始终未能成书。

　　后来坊间流传的油印本名为《孔家思想史》，如代序所述，梁漱溟先生最初虽用此名在北大讲授，但他心中颇觉此名未能达到“文题相宜”的意味，故此后他再不用“孔家思想史”之名。再有他也未能如自己所计划续讲“荀子、董仲舒……”等内容 ；这就使得“孔家思想史”有些“名实不副”，而在《人心与人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中，他一直提及的也只是《孔学绎旨》，再不是“孔家思想史”。

　　在校勘“油印本”并欲出版过程中，我也清晰地意识到如何“命名”此书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最终决定以《孔学绎旨》为名。这既是经我与先父梁培宽、家母及叔父梁培恕的反复洽商 ；又认真听取了中华书局方面的宝贵意见和建议，最终确定的。

　　本着遵循祖父的初衷，做此“返本开新”之举。市面上广为流布的由李渊庭、阎秉华整理的《梁漱溟先生讲孔孟》 — “孔家思想史”文本中，错谬、遗漏实在太多，明显有悖祖父主张和初衷。恢复采用祖父曾拟的《孔学绎旨》，旨在更利于读者辨明、了解此书的真意。

　　2018 年 2 月起。我着手对本书进行校勘、编修工作，而今最终得以付梓。

　　梁漱溟先生心目中的《孔学绎旨》是怎样的呢？1929年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八版自序【见《梁漱溟全集》第一卷，325 页，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5 年 5 月第二版。】中写道 ：我深自觉在这本书中所为儒家的讲说没有方法，实无以别于前人。因有《孔学绎旨》之作，期望着有点新的成功 ；曾于十二年至十三年间（此处为民国纪年，即 ：1923—1924 年）为北大哲学系讲过一个大概。所有这书中讲的不妥处亦是预备以新作来救正。

　　不仅如此，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附录“《人心与人生》自序”中，祖父再度谈及 ：将另成《孔学绎旨》一书。故尔，此书之作，不独取祛俗敲，抑以自救前失，皆不容己也。

　　此书初稿本是《孔学绎旨》的一部分， — 原初只是《孔学绎旨》一部书而已。《孔学绎旨》在民国十二年秋讫十三年夏的一学年（1923—1924），曾为北京大学哲学系讲过一遍。凡此大意，尔时约略已具。但当时只系临讲口授，虽粗备条目，未曾属文。是秋赴曹州办学，遂从搁置。（外间有以笔记流传者，概未得我许可，抑且未经我寓目，全不足据。）及今动笔，睹时人言心理者率从俗学，一世耳目皆为所蔽，念非片言可解 ；而旧讲子此，亦复发挥未尽。因划取其间涉论心理之部分，扩充附益，自成一书。【见《梁漱溟全集》第一卷，《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附录《人心与人生》自序（上同），329 页。】又在该书中附录三《我对人类心理认识前后转变不同》中再次重述强调 ：1923—1924 年的一学年在北京大学开讲“儒家思想”一课，只是口说，无讲义，由同学们笔记下来。外间有传抄油印本，未经我阅正 。我自己打算把它分为两部分，写成两本书。一部分讲解儒书（主要是《论语》，附以《孟子》）的题名《孔学绎旨》……

　　在 1934 年，梁漱溟先生再度提及 ：我心目中愿写出以下四本书 ：第一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此已有讲稿出版 ；第二为《人心与人生》，此书内容于十六年春曾为北京学术讲演会讲过三月，约得原书之半，全稿则未暇着笔 ；第三为《孔学绎旨》，第四为《中国民族之前途》（亦名《乡村建设理论》） 【　见《我生有涯愿无尽 ：梁漱溟自述文录》。】 ……

　　可以说《孔学绎旨》是祖父在《人心与人生》成书前先行“约略已成”（就是经听课弟子记录的原始《孔家思想史》，但此油印本始终不曾经过梁漱溟先生本人审核，著者已作声明）。这也是编者为何将本书命名为《孔学绎旨》的主要原因。

　　他认为 ：孔子的真面目和真精神在先秦以后便被“雾霾笼罩”了，故而模糊不显 ；他立志要对孔子作一个真面目的揭示。而他对孔子的认知，和古往今来诸多学者有着最大的不同——诚如美国学者艾恺曾指出的，真正的儒者是要把孔子的主张用之于自己的生活、生命上，去一以贯之地践履实修 ；而不少学者专家虽然也格外专注、并精通于解读儒家经典，但他们似乎仅停留在文字语言符号上的说明解释。牟宗三先生的一段话，很能廓清这一点 ：“他（指梁漱溟先生）独能生命化了孔子，使吾人可以与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相照面，而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亦重新活转而披露于人间。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他开启了宋明儒学复兴之门，使吾人能接上宋明儒者之生活与智慧。”【见牟宗三著《生命的学问》，112—113 页，台湾三民书局，1984 年7 月。】 牟宗三先生进一步指出梁漱溟先生对待孔子研究很与他人不同，是一种自家生命的践履实修。

　　祖父自己的人生态度是什么？

　　他一生都认真践行“守之以道，行其所知”；“儒家孔门之学是一种什么学问？它显然不是自然科学，不是社会科学，更不是人生哲学”；“儒家孔门之学为体认人的生命生活之学，要在反躬修己的实践，不宜以哲学思想目之，最好不从思想理论来待之。”这是祖父原话。

　　孔学是什么？孔子是怎样的？祖父认为 ：孔子学问是很博的，大家都认他修《诗》定《礼》序《易》作《春秋》，传《六艺》，似乎孔子无所不能。但这些，都不算孔学。而研究孔子的相关书籍很多，《大学》《中庸》《书》《孔氏家语》等等，半皆靠不住。只《论语》一书是可信的。而孔学，毕生所讲所做的是他的生活。

　　他反复重申 ：“所谓孔学，就是生活”；“孔子一生致力的学问非他，就在自己生命和生活的向上进步提高。”祖父讲东西文化不同，哲学是讲道的，只管去讲不去实行的 ；可孔子的东西却是一定要去做出来，像大程子说的要“学至气质变，方为有功”，不能走一个仅仅讲道、闻道就完了的路。

　　祖父致力于把孔学引到着重人生的路上来，反对像汉唐经学家只在书本、文字上着眼，什么哲学的、形而上学的名词观念全都不讲，这都是些自诩的“儒家们”所歪曲，或是“添了三聚氰胺”的。《孔学绎旨》要义就是 ：最直截了当在生活中用心、用力，在自家的生命上下功夫、求精进。孔子的学问就是“自己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