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济上佛强儒弱,“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其七八”[19];在思想信仰上佛盛儒衰;在观念价值上佛教成为当时强势文化,儒已成弱势文化。面对这种形势,韩愈在汉末至唐近400年的动乱和在佛道俩教的激荡、冲击下,为争儒教的生存地位,他撰《原道》、《原性》、《原人》等篇;试图回归儒学的源头,重新发现被遮蔽、误解了的儒学。后人认为,这几篇可“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20]即重新呈现儒学的基本内涵,“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由是而之焉之为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21]儒学所讲的道德仁义与佛老不同,但由于“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22]儒学被长期遮蔽了,以至成为杨墨老佛的附庸,所以佛老都说“孔子,吾师之弟子也”[23]。剥夺了孔子与佛老平等的地位。韩愈要重新恢复儒学被歪曲了的身份地位。基于此,韩愈提出了可与佛教“法统”相对应的“道统”说,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孔、孟、其后不得其传。这个儒学的“道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24]。从而凸显了儒学的主体身份和独立地位。
虽然韩愈在重新发现儒学中有其功绩,但由于他没有出入佛老,“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有所未睹”[25],所以不能从理论上与佛教平等对话,以至援佛入儒,即变入于老佛为入于儒。由于接踵而来的是唐末和五代的大动乱,韩愈的“发现儒学”完全被现实的动乱摧毁了,礼乐制度、伦理道德亦被破坏。“五代之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延、人鬼皆失其序,斯可谓乱世者与!”[26]道乖、失序,便违背了儒学的基本精神道德仁义。“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27]这就是说,韩愈等所重新发现儒学的努力被破坏殆尽,儒学又被蒙上厚重的尘埃。
如果说韩愈等开两宋重新发现儒学之先河,那么,两宋道学家才真实地焕然大明儒学,第二次重新发现儒学、发现孔子。《宋史·道学传》载:“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28]。否定汉武帝、董仲舒在秦“焚出坑儒”后第一次发现儒学的历史价值是失之偏颇的,改为两汉之后,较合事实!《道学传》接着说:“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暸若指掌。张载作《西铭》,又极言理一分殊之旨,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在其所闻,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其学加亲切焉。大抵以格物致知为先,明善诚身为要,凡《诗》、《书》、六艺之文,与夫孔、孟之遗言,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此宋儒之学所以度越诸子,而上接孟子者与。”[29]概括地描述了周、张、程、朱重新发现儒学,拂去厚重尘埃,使儒学焕然大明的进程。
道学家重新发现儒学的要旨,张载的“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30],可谓真谛。第一,为天地立心,建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形而上之道。苏辙曾以智慧眼光指出韩愈发现儒学的缺失:“愈之学,朝夕从事于仁义礼智刑名度数之间,自形而上者,愈所不知也”[31]所以,道学家的历史使命是在外来印度佛教、本土道教与儒教的冲突中,从形而上之道层面做出回应。这就是把元典儒学中还滞留在伦理道德层次的心性之学,从形而上学本体论高度给以观照,使传统儒学以心性为核心的道德伦理之学和价值理想、终极关切建构在具有理性力度的形上学本体思维之上,诠释了心性与本体、伦理与天道、性命与修养的联结,以及人与生存、意义、可能三个世界的关系,使儒学道德学说获得形上性、整体性的论证。传统儒学内部逻辑结构、价值结构和道德结构等经此调整,而获得新的智慧生命。改变了以仁义礼智为道德之实,而道德之位为虚的情境。
第二,为生民立道,建构新的道德仁义规范机制。道学家重新发现孔子的仁学,它既是人与人的关系之学,也是生生之学。人之心即人心。孔子自述他修业进德的历程:70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从修业而言,心在体认外在各种制度规矩、道德规范中,道德心与外物一致,而不相违;从进德来说,心作为道德主体意识,由于体认的提升,而达道德自觉和完善,即“存天理,去人欲”,与道德规范完全一致,而达自由境界。道学家宣扬《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彰明高尚道德,革除旧染,而为新人,以趋至善道德境界。人最可贵之处便是“知止”,这是“至善”的所在。为人君、臣、子、父、国人,便止于仁、敬、孝、慈、信。三纲领化为八条目,便是由内圣到外王的心性修养过程,即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的内度越的内圣,而开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使内圣与外王不二,这便为生民立道立命。
第三,为去圣继绝学,弘扬儒学传统元典精神,拂拭一切曲解、误读和尘埃,重新发现“绝学”,使之焕然光大。所谓“绝学”就是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所传承的儒学。韩愈排列了“道统”的谱系,并以自己为传道者,但道学家不认同,这可能与他对“道统”的内涵无明确界说有关。道学家接过“道统”论,并由朱熹发现了《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句话,作为尧、舜、禹心心相授的“道统”真传[32]。他说:“《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33]。尽管王守仁心学与朱熹理学有异,但对“道统”本真的体认上有相似之处。他说:“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原也。”[34]并认为“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35]”宋明理学家对“道统”真传的重新发现,[36]使“绝学”得以复兴,并发扬光大而影响东南亚。
第四,为万世开太平,建构长治久安的、大同理想的可能世界。太平之世就是太和、和合之世。张载所描述的太平世界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吾。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37]。无论是二程,还是朱熹,都要复三代王道之治,就是以存天理的太平世界。朱熹与陈亮所论争“王霸义利”,也是想设计一个万世太平的世界。这是对儒学价值理想的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