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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中世纪的思想革命——新文化运动纵横谈

2007-09-03 15:55:00  作者:袁伟时  来源:

 

2.这个运动完全采用思想文化批评和学术讨论的形式进行。个别论断或有偏颇,完全没有超出文字讨论和法律之外的激烈行动。

 

3.在社会生活变迁过程中,它不过是本世纪初以来乃至更早以前思想观念变革过程的延伸 ,不是什么观念的突然的全盘变化。辛亥革命前,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已经开始清理传统文化的积垢。民国元年,有识之士深感要巩固刚诞生的民主共和制度,当务之急是对国民进行共和思想补课。为此,唐绍仪、蔡元培、汪兆铭、宋教仁等二十六人特地组成社会改良会,指出“数千年君权之影响未抹,其于共和思想抵触者颇多。同人以此建设兹会,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26他们提倡财产独立权、个人自立、男女平等、结婚自主、离婚自由……如此等等,简直就是新文化运动的序幕。

 

与此同时,随着民国的建立,“三纲”观念已为越来越多有公民意识的中国人所抛弃 民国元年,身为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便公开声明,要在教育方针中删去忠君与尊孔两项内容。他说:“满清时代,有所谓钦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实。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孔子之学术,与后世所谓儒教、孔教当分别论之。嗣后教育界何以处孔子,及何以处孔教,当特别讨论之,兹不赘),可以不论。”27袁世凯称帝,立即遭到各界人士强烈的公开反对,连其嫡系部将亦有不少人坚决反对,此闹剧以失败告终,有力证明“君为臣纲”的观念已被不少人弃若敝屣。而女子参政运动屡仆屡起,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的呼声日趋高涨,也在动摇着“夫为妻纲”的观念。政治制度的变迁和社会生活特别是城市生活的发展,推动着人们观念的变迁,新文化运动可说是这个变革潮流的高潮,而不是没有来由的突变。

 

4.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开创期,也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化繁荣期之一。不能说固守孔孟之道或先秦其他流派的观点才叫中国文化。吸收西方文化是分享世界文明成果,这是中国文化发展和繁荣的重要条件而不是灾难。

 

第二,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文学革命,以白话交取代文言文,有人也目之为造成文化“断裂”的激进。时至今日,这类责难恐怕已不值得认真答覆。上一世纪下半叶语言合一 的呼声已此起彼伏。由等级森严和愚昧的中世纪向现代商业社会转型,少数社会精英垄断主要交往手段--文字的局面肯定无法维持。面对琳琅满目的现代文学和硕果累累的人文和社会科学,这样的“断裂”和“革命”,肯定会赢得多数人的赞许。

 

第三,新文化运动是多个思想流派的汇合,其中确有极端激进的流派,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没有成为社会动荡的根源。

 

这些流派中最偏激的莫过于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中朱谦之称得上是最彻底的“革命者”。他号召进行“宇宙革命”,要革到“天翻地覆人类灭亡”,“举宇宙的存在物而悉灭尽之!28可是,没有多久,他便大声疾呼:“我的朋友们呀!我恳求你,不要怀疑,不要想打破一个东西,甚至一微尘都不须打破,这些形形色色,都要信他本来让你真诚恻坦的的一点情……这么一来,就能把宇宙的一切,都化于‘真情之流’,都复归于神的当中,而人们的不自由不幸福,自然而然的得个解脱,而实现真情生活在人间上了”。29从要消灭宇宙间的一切到一粒微尘都无须打破,最极端转化为最平和,是激进还是保守,实在说不清楚。

 

另一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黄凌霜也有类似的情况。19191月,他写道:“现在社会的政治 、宗教、法律、资本家,阻止人类全体的自由的幸乐,使他不能实现,都是强权的,我们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根本上将他们扫除。(全世界革命)由平民自己去行那‘互助’的生活(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才算进化的公理(无政府,无私产),完全战胜强权呀!30真是壮怀激烈,溢于言表。可是,二十年代初北京大学毕业后回到广东,他们“以钓游为乐,间或有事乎旧学,金石残碑,观摩不已”,31俨如出世的高人隐士。1922年赴美留学后,更公开忏悔,表示与过去决裂:“尝清夜自思,有生以来,所作之事,所为之文,所译之书,至今无一不为忏悔之材料,比达新大陆以后,睹哥伦比,华盛顿之遗泽,欲深自振拔,恢复人生价值于一二,当以曾涤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之言自期,前路茫茫 ,不知有所造就否也”。32

 

无政府主义在本世纪初传入中国。辛亥革命前信仰无政府主义的人们不但言辞激烈,有的还积极参加暗杀,行动亦极为激烈。民国建立后,以刘师复为代表的力量最强的晦鸣学舍除了印发一些宣传资料外,没有任何反抗“强权”的实际行动。粗略统计一下,新文化运动中先后有六十多种无政府主义的刊物出版,相应有一大批无政府主义的小团体出现。但他们均与上述几位明星式的人物一样,或敏于言而钝于行;或如惊雷闪电,旋踵即逝。对刘师复等人的宣传有过镇压,唯一的效果是迫使他们将自己的刊物易地出版。这一流派式微的原因主要是自身失去吸引力。

 

任何时候,特别是在现代社会,人们的认识不可能统一,言论也不可能一律。如果把激进界定为冀图急剧改变现状的言行,那么,这样的言行即使不是所在皆有,也颇为普遍的。

 

新文化运动完全是民间的思想文化运动。是非和成败,完全是在自由讨论中由广大的参与者自行判断、自由选择。没有人能够运用超出思想和学术以外的权力做出判决。陈独秀曾经声称他们的某些主张“不容匡正”,而匡正者却层出不穷。林纾在自己编写的小说中表达了依靠外力把陈独秀、胡适、钱玄同诸人一网打尽的愿望。除了留下足资谈助的一个笑话以外,没有任何实际效果。

 

袁世凯病逝,黎元洪和段祺瑞立即下令废止袁世凯限制言论自由的《报纸条例》。就中国大陆而言,迪是继民国元年、二年后,言论最为自由的时期。再加上蔡元培1917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后,按照世界通行的现代大学原则改造这间学校,学术自由也得到了切实的保障。

 

在思想和言论自由有所保障的状态下,各种思想可以自由竞争,多种声音并存,互相牵制,你死我活互不相容的戾气较易化解。在北京大学,最极端的鼓吹无政府主义的文章,经常出现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最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亦有一些感兴趣的师生组成研究会公开 、自由地研讨。“学术自由、教授治校,以及无畏地追求真理,成为治校的准则”。而且“北大所发生的影响非常深远……甚至各地的中学也延袭了北大的组织制度,提倡思想自由”33。思潮的激进通常是社会矛盾尖锐加上压制言路的苦果。新文化运动发生在思想和言论比较自由的环境下,又以维护和扩大这些自由为职志,视之为导致文化激进思潮汜滥,显然不符合实际。

 

政治激进主义是反新文化运动的

 

胡:有个基本的历史情况不能视而不见:从辛亥革命至50年代,中国一直战乱未息,如果加上被毛泽东称为“全面内战”的文化大革命,则动乱的时间更长。有些战乱是与新文化运动同时发生的。新文化运动后接踵而至的,更是战乱加国民党的极权统治。如果没有新文化运动孕育或助长的政治激进,恐怕不会形成这样的局面。

 

袁:这样说过于笼统。要具体分析这些战乱是怎样兴起的。

 

这期间的战乱首先是由军阀造成的。段祺瑞等人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冀图用武力统一全国。西南军阀则以“护法”为名,力图巩固和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用孙文的话来说,两者是“一丘之貉”。

 

“国民革命”的情况则比较复杂。它的兴起深受苏俄的影响。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国共合作,国民党改组中采纳的组织原则和政治纲领,党军的编练,都留下了来自苏俄的胎记 。不过,不能把苏俄的影响与新文化运动混为一谈,布尔什维主义仅是新文化运动后期众多思想流派之一。

 

苏俄十一月革命的冲击波遍及世界各主要国家。不过,作为激进思潮,布尔什维主义仅是多元文化中的一元。它能否成为政治激进主义的实践,取决于不同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状况。在中国,离开了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紧密合作,不可能形成如此规模的国民革命。无可讳言,新创建的小组织--中共发展如迅猛,借助国民党之处更多。

 

以《建设》、《星期评论》为代表,一些国民党领袖如胡汉民、戴季陶等人支持新文化运动 。但孙中山欣赏和理解的主要是五四爱国运动。他支持思想革新,对新文化运动却不完全理解。他从新文化运动中得出的直接结论是要加强宣传工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抒发言论……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推其原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 。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34因此,他汲汲于筹款建立印刷所,鼓吹他所发明的让后知后觉跟随先知先觉的“知难行易”一类理论。而对作为新文化运动追求的核心价值——个人自由以及白话文学等等则持反对态度。

 

辛亥革命后,国民党没有完成革命政党到民主政党的转型。它一直没有放弃武装,是政治激进主义的代表。1917年开始,在“护法”的旗号下,力图用武力扫平政敌,统一全国,建立自己支配下的中央政权。当时的中央政府内以段祺瑞为代表则坚持武力统一的政策。在混乱的政局中,两者是对立的两极。国民革命的兴起虽有苏俄和中共参与的新因素,但它是国民党“护法”战争的继续和发展。离开了这条基本线索,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一时期的政治激进主义。

 

对于这两极的主张,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都持批评和否定态度。除了对北方政府不断有所批评外,陈独秀也指出南方的护法者亦在违法,双方不妥协的极端态度更是不可取的。他说:“我劝南方护法诸公,人要拿抽象的护法招牌,来压倒一切。要从具体的事实上,想想自己所做所为,有无再要他人来护法的地方。再想想除了法律问题以外,有无关系国家存亡的政治问题,比护法更加紧要?又再想想现在既不能达‘武力解决'的目的,那’政治解决'的方法,是否应当采用?35至于蔡元培、胡适等人一贯主张调和、妥协,更是众所周知的。直到1922年,他们还再次重申:“我们不承认南北的统一是可以用武力做到的”。“我们深信南北没有不可和解的问题”36这些都是与国民党的“激进”针锋相对的。

 

进一步考察国民革命的实际状况,它与新文化运动背道而驰,更洞若观火。

 

在中国大陆,至今仍流行着这样的观点,国民党建立的专制统治,是1927年蒋介石等人在“清党”中“背叛”革命的结果。其实,从国民党改组到1925年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前后,极权统治体制已见端倪。

 

首先,与新文化运动的追求针锋相对,国民革命的领导者们把反个人自由作为思想教育的中心之一。

 

黄埔军校造就了国民党建立全国政权的基本骨干。孙中山以其一贯思想,对黄埔和广东大学(中山大学前身)所谓文武两学堂的学生谆谆教诲的就是要取消个人自由。他说:“只全党有自由,个人不能自由,然后我们的革命才可以望成功”37参与国民革命的中共领袖对此深信不疑。时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跟着说:“总理曾说,谋人类的自由 ,就要去掉个人的自由。这一点如果相信不彻底,一定不能革命”。38蒋介石更把这个反个人自由的论调,唱得整天价响 ,使之成为驯化盲从工具,建立个人独裁的思想武器。他说:“学生与校长的生命是不相分离的,是整个的”。“你们既入了本校,对于自己的生命,已经是交给了总理了,交给本校长了”。39个人的自由和人格的平等自然是不能讲的,剩下的只有一句话:“在校内,在军中,都要服从我的主张”!40如此赤裸裸的专制主义,竟没有受到任何抵制。

 

其次,与新文化运动高扬法治精神相反,国民革命追求的是消灭司法独立和法治,极力推行“党化司法”。广州国民政府司法行政委员会主席曾振振有词地宣布:“权源要必操之于党 ,所谓以党治国,即以党为最高权之所在……故离党而独立之机关,绝对不容其存在也”。为此,司法制度“要非根本改造不可,而根本改造,即非提倡党化的与革命化的司法不可”。41

 

再次,与新文化运动极力追求和维护的学术自由背道而驰,广州国民政府成立之后,便系统地推行“党化教育”的政策。戴季陶出长中山大学,亦与北大背道而弛,大声疾呼要“实施大学之党化”,说“吾党所持之原则在以党建国,则大学政治训育之必施党化主义,至无疑义”。不仅如此,他还要求“大学之一切学问的研究应造成科学的党化,俾一切科学之发展 ,皆能完全为革命的发展而存在”。42

 

最后,言论和新闻自由也取消了。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的毛泽东明确地说,如果北伐军占领了上海“《时事新报》(拥护新文化运动的研究系报纸--引者)之类的一定发封 。也许《醒狮周报》(国家主义派的刊物--引者)在所不免。言论只让多数人自由,那少数人的自由一定给他剥掉,和著以前恰恰相反。这时候中间派一如在广州之不能公开宣传。”43中间派尚且没有言论自由,反对派更不用说了。

 

国民政府和国民革命的上述作为有两个渊源。

 

史家们早已指出,这些反民主、自由的制度和思想,好些直接抄自苏俄。例如,它的“以党治国”和遭到毛泽东猛列抨击的“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法西斯主义”体制,44显然是苏俄体制的仿制品。苏俄的专制是沙俄的遗产与马列结合的产物。它与主要渊源于西欧、北美 ,而以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民主主义和科学(理性化)为主要诉求的新文化运动大相径庭。

 

不过,国民革命中确立的这些体制和思想是以深厚的本土资源为根基的。民国元年,临时参议院制定《临时约法》,为民国推行宪政提供了依据。在反对袁世凯和其后的北京政府的斗争中,孙中山曾一再以维护《约法》相号召,可是,他设计和推行的政治体制和政治进程,却是践踏《约法》的。例如,早在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前的1914年,他手订的《中华革命党总章 》规定“自革命军起义之日至宪法颁布之时,名曰革命时期;在此时间之内,一切军民庶政 ,悉归本党负完全责任”。并宣布“凡非党员在革命时期之内,不得有公民资格”。45正因为袁世凯等人破坏民主共和制度,才必须反对他们,才要“护法”,孙中山作为一个政党的领袖,却以“革命”的名义,取消了其它政党参加政治活动的权利,甚至百分九十九点九以上的国民的公民权利(中华革命党是党员人数微不足道的小团体),其对《临时约法》和民主、自由的蔑视,可谓登峰造极。民国成立后,他要推行长时期的所谓军政、训政,甚至在筹备自治时,规定人民“誓行革命之主义者”,46方得进行选举,这也是于法无据,而后果极坏的。孙中山的这些思想,无非是中国本土专制主义的遗毒,而他的这些言行又是他和他的追随者与苏俄合作的基础。正视这个情况,才会对国民革命和国民政府有全面的了解。

 

总之,国民革命是国民党固有传统加苏俄和中共的支持与合作的产物。这一类“政治激进”的恶果,应该从中俄两方的传统中去寻找,而不应归罪于新文化运动。

 

思想家的失误与知识和制度缺陷

 

胡:仁兄似乎陷入另一个片面性:全盘肯定新文化运动了。陈独秀、李大钊等文化运动重要领袖不是直接参加和推动了国民革命吗?

 

袁:我怀疑,这个世界有什么事物是值得“全盘肯定”的。去年纪念“五四”,我说过应该“继承五四,回归五四”,这是因为新文化运动的追求仍是中国人的奋斗目标,但并不意味着我冀图“全盘肯定”五四。对任何事物都应该是其是,非其非。有的学人非不得其所,不应该辨析几句吗?

 

胡:那么,你认为新文化运动的真正失误是什么?

 

袁:就新文化运动而言,它纯粹是民间自由的文化传播与讨论。有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评价这类运动的标准是什么?我想,主要是这些传播与讨论带来什么新的适应历史发展需要的东西。就这方面说来,很难追究什么失误。思想观点的正确与错误需要历史和时间的考验 。有些观点当时认为是错的,被多数人拒绝,事后看来可能是适时的忠告。有些观点被同时代人漠视,而后人却认为是杰出贡献。诸如此类的事例,思想史上俯拾皆是。

 

同时,就一个民间思想文化运动而言,只要它不带强制和威胁,即使是偏颇的观念,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失误。不是至今仍有人指摘新文化运动“全盘反传统”,搞“民族虚无主义”吗?其实,当时把传统文化吹上天的也大有人在。即使批判传统文化的,他们绝对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信不信由你;没有像文化大革命那样言行一致地“焚书坑儒”、“破四旧”;更不可能强制“统一思想”,在思想文化领域“全面专政”!因此,即使说错了,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损失;而其不足或幼稚之处则会在自由讨论和自然发展中逐步成熟起来。

 

此外,因为它是民间的自由的思想文化运动,基本运作方式是各说各的话。没有什么人会对上察颜观色,探口风,对下则来个什么统一思想,统一口径。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上下之分。所以,与其追寻整个运动的失误,不如具体考察某个历史人物或思想家群体的不足和失误。也就是说,问题应该转换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们或某个领袖有什么缺失或失误。

 

就后者而言,鄙意以为有三个问题很值得重视:

 

第一,人文学者的知识缺陷。

 

19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运动,大都是由人文学者发动和主宰的,新文化运动就是其中之一。从挑毛病的角度看,他们的知识结构的缺陷,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请从陈独秀说起。他无疑是这个运动的主要领袖。从1904年办《安徽俗话报》起,他便致力于启蒙,确实是厥功甚伟。他从小受传统教育,考上了秀才。189819岁考入杭州求是书院 ,因有反清言论,不到半年就被迫逃跑。190111月和19029月曾两度赴日留学。第一次主要是补习日语和普通课程。第二次进的是学陆军的成城学校(士官学校的预备学校)。两次都不到半年,且花在救国活动的精力很多。其西学知识主要从自学中得来。梁启超曾自嘲:“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47由于没有经过系统学习和长期积累阶段,陈独秀也处在大体相同的状态下,于是,一些明显而重大的知识缺陷便呈现在他的笔端了。

 

例如,他的战争与社会发展关系的观点就是十分奇特的。他说:“战争之于社会,犹运动之于人身。人身适当之运动,为健康之最要条件……战争之于社会亦然。久无战争之国,其社会每呈凝滞之态。况近世文明诸国,每经一次战争,其社会其学术进步之速,每一新其面目 。吾人进步之濡滞,战争之范围过小,时间过短,亦一重大之原因。”48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甚深的国家,出现这样的观点并不奇怪。这不过是生存竞争学说的极端化罢了。

 

问题是作为思想家和学者,对自己宣扬的观点必须作周密和彻底的思考。近代中国步履蹒跚 ,却又战乱频仍。鸦片战争以降,几乎是十年必一战,社会有没有因而“一新其面目”?不是痛感战争、“革命”和枪杆子不能带来真正的民主、自由制度才有新文化运动吗?回到原点,无非是思虑不彻底。一个令人惶惑的历史现象是“斗争哲学”居然令几代中国人如醉如痴。从理论渊源上说,那是与社会达尔文主义(进化论)和陈独秀的战争史观一脉相承的。陈独秀后来的转向也可以在这里找到端倪。

编辑:李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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