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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从古诗词中汲取坚韧

2017-08-14 17:13:00  作者:刘芳  来源:中国孔子网

  “现在在电视上讲课,五分钟内没抓住观众兴趣,就算失败。我想反其道而行之,不要片花,不要音乐,不要包装,我要看看纯粹的传统文化能拿到多少眼球。”

  10月17日南开大学90年校庆,85岁的叶嘉莹身披藕荷色披肩出现在“名家讲坛”上。偌大的东方艺术系演播厅座无虚席,还有近百名学生坐在过道和演播厅的舞台上。

  八十大寿时,有人问叶嘉莹: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八十呢?几年后,叶嘉莹终于找到了庄子的一句话作为答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资料图源自网络)

  【人物】

  叶嘉莹,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24年7月生于北京。1945年辅仁大学国文系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开始教学生涯。上世纪60年代中赴美讲学,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用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的中国学者之一,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作出重要贡献。1979年起每年利用假期回国讲学,曾在央视《百家讲坛》讲古典诗词,影响很大。代表作品《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

  【故事】

  85岁的叶嘉莹从身后书架中拿出一套尘封已久的DVD来,正色道:“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谁能有勇气,拿这套录像去电视台播,就当做个实验,看看古典诗词还有多少人愿意听。”

  录像内容是1987年她于国家教委礼堂作的“唐宋词系列讲座”,共计十讲,每讲两小时。视频全无各种声光电效果,镜头几乎从头到尾对准讲台,以最简单的方式留下最原始的记录。

  “有人告诉我说,现在在电视上讲课,五分钟内没抓住大家的兴趣就失败了。我倒想反其道而行之。”她甚至拒绝添加片花、音乐等包装手段,执意要看看在这个“物质主义扑面而来的社会”,纯粹的传统文化能拿到多少眼球。

  教书六十余载,被问最多的问题是:现在学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处?她往往如是回答:“古典诗词让人心不死。”

  【家学渊源:重视传统文化】

  小时候接触传统典籍,叶嘉莹见到《论语》里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真是给我很大的冲击,究竟什么是道呢?” 

  那时她正是上小学的年纪,家里人认为童年时期记忆力最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的典籍,不必浪费时间去学校学习“大狗叫小狗跳”,于是请了曾在京沪任教的姨母给叶嘉莹和弟弟讲读古书。

  开蒙读的正是《论语》,姨母的讲解要言不繁,并不重视文字方面的注释,叶嘉莹尚不能全然领会,只管努力背诵。“背下来就很奇怪了,在我的一生里,每当我碰到事情需要做决断的时候,脑子里就常常无形中跳出一些‘论语’来,就会受它的影响。”

  至今,她仍然将《论语》归为对她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无论谈到教学还是人生体悟,她都喜欢引用其中语句来阐发。“比如后来我刚教书时,家里状况窘困,穿补丁衣服上课,但我不以为耻,‘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来也与。’有人偶然态度不好,我又想到孔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源于叶家的家学渊源。叶嘉莹出生于1924年,祖上是蒙古裔的满洲人,本姓叶赫那拉。清政府被推翻后,改汉姓为“叶”。叶嘉莹的祖父曾任过工部员外郎,伯父青年时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母亲也曾在女子职业学校任教。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叶嘉莹自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她记得三四岁时父亲就开始教她认字。诗词和文言文的学习也在很早就开始了。在叶嘉莹印象中,每当北平大雪时,父亲常吟唱“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这也引发了她读诗的兴趣。11岁时,她开始学做诗,并遵嘱用文言文写信给时在上海的父亲报告学习情况。

  初中后,母亲送了一套《词学小丛书》给她,其中收录的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又引起她对词的爱好,继而无师自通地填起词来。她大学中第一次交习作,便得到评语:“写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跑野马”讲课风格的由来】

  “七七事变”爆发时,叶嘉莹尚在北平市立第二女中读书。暑假一过,“你发现全变了,原来的校长、老师不见了,都换成新人,英文课也减去一大半,改成日文课。”宣扬日中亲善的新课本还没编好,他们只好先用旧课本,开学第一天不讲课,就是拿着毛笔和墨盒,在老师监视下把旧课本某某页撕掉,或把某某页第几行涂掉。“历史和地理变动得最大,比如甲午之战不能按原来的讲了。”

  当时的国立大学大都被敌伪统治,只有辅仁大学由于是天主教会主办的学校,不在其控制范围之内,仍有一部分不肯在敌伪学校任教的老师在这里教书,这给叶嘉莹带来很大的吸引力。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在这里,她遇到在诗词道路上对她影响最大的老师——顾随。

  顾随亦对叶嘉莹关怀有加,鼓励她发表作品,又常在她的作业后和诗酬答。如今叶嘉莹天津寓所内仍悬有匾额,上面是顾随手书的她的别号“迦陵”二字。

  最令她铭记在心的,乃是1945年夏大学毕业后,收到顾师来信,希望她“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这给予叶嘉莹莫大的鼓励。此后无论她辗转到台北的数所大学任教,还是后来在国外高校授课,及至上世纪70年代起返祖国大陆讲学,无不以顾随的诗词识见和对传统文化之钟爱为榜样,连其“跑野马”的讲课风格也沿袭下来。

  【用诗歌治疗人生伤痛】

  叶嘉莹常提及,自己一生中曾遭遇三次严重打击,艰难困苦中,皆靠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坚韧担荷之态度来支撑度过。

  第一次是1941年,她刚刚考入辅仁大学,母亲因病不治离世。那时父亲随国民政府往后方迁徙,北平家中她是长姊,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度日艰难。

  第二次打击是去台湾后。1948年3月,叶嘉莹嫁给了在国民党海军供职的赵锺荪。次年8月第一个女儿出生,12月赵锺荪即因“思想问题”被捕入狱。1950年6月,叶嘉莹与当时任教的中学里其他几位教师一同被捕,虽不久后获释,但工作和宿舍都没了着落。她带着女儿,白天四处奔走营救丈夫,晚上则要等亲戚全家入睡后在走廊上搭个地铺休息。“陶渊明说 ‘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但那时我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就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都没有。”

  “这仍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是当外子于三年后被释回,因久被囚禁而形成了动辄暴怒的性情。”叶嘉莹最痛苦的时候,甚至有过开煤气自杀的念头。

  友人介绍她进入台湾大学兼任大一国文教师,一年后转为专任,又去兼任淡江及台湾辅仁大学课程,每天都极为疲惫。加上染上气喘,瘦到不足90斤。

  后来密歇根大学邀请她去教书,她带着两个女儿赴美,执教一年后又转入哈佛。几经辗转,最后留在加拿大温哥华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教授古典诗歌。

  孰料第三次打击倏然而至。

  1976年3月,长女及女婿同时因车祸罹难,叶嘉莹痛不欲生。强打精神料理完女儿丧事,叶嘉莹将自己关在家中谁也不见。这段日子她只用诗歌来自我疗伤,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点舒缓。

  直到1979年,叶嘉莹的心情才有所好转。其时祖国大陆开始改革开放,她终于实现了回故园教书的愿望。

  【“老之将至”愈“好为人师”】

  “每次在海外讲到杜甫‘每依北斗望京华’,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我的老家。”在加拿大教学时,叶嘉莹深深为英文无法准确传递中文的意境而遗憾。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能被翻译成pick up the fence-side flowers ,and see southern mountains far away。“这是什么东西啊,里面多少意境都没了!”

  1972年中加建交,叶嘉莹看到了回家的希望。1974年,她获准回祖国大陆探亲,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土和亲人,激动地写出2700多字的长诗《祖国行》。

  “文革”结束后,她向政府提出回国教学的申请。终于在1979年于北京大学讲了第一堂课,实现了多年心愿。那时人人求知若渴,几十所大学相继邀约她作讲座,她从不推辞。“回来一趟就要几千块,(这钱)不可能跟学校要啊,都是自费回来的。”

  上世纪80年代末,叶嘉莹退休,将更多精力投注到祖国大陆的讲学中。1991年,她应南开大学邀请成立了一个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她出任所长。1996年研究所开始招收研究生,她为研究所捐出退休金半数约10万美元,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顾随的别号,“永言”则分别取自长女及女婿的名字。

  “有朋友开玩笑说我‘好为人师’而‘不知老之将至’,其实我正是由于自知‘老之将至’,才如此急于把自己所得传给后来的年轻人。”

  叶嘉莹曾在1998年上书时任国家主席的江泽民,呼吁倡导幼儿少年学习诵读古典诗词,以提高国民素质。江泽民很快作出批示,并由教育部组织专家编辑出版了《古典诗词诵读精华》,供中学教学之用。

  她也担心传统文化的传承。“有时候物极必反,有一天你发觉了那种唯利是图、实用主义对于人类的败坏,也许就有回头的一天。”叶嘉莹说,“我不是一定要乐观,但我也不一定要悲观,我只是尽到我应尽的一分力量。”

  八十高寿时,有人问叶嘉莹,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八十呢?几年之后,她终于找到庄子的一句话作为答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

  【评谈】

  少年丧母,青年流离,曾经谋生辛苦、感情压抑,以后中年丧女……叶嘉莹曾说:“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她确是被苦难深透地浸泡过,又从一己伤悲里超拔,并臻于丰美、醇厚的大境界。

  叶嘉莹谈诗论词时,并不人云亦云、拘泥于“诗穷而后工”的惯性思维。比如,以往的词评家提到北宋词人晏殊,通常觉得,富贵显达的身世,使得他发声过于平静,有些词还不免流于“无病呻吟”。叶嘉莹《大晏词的欣赏》则认为,晏殊固然不能满足人们对诗人之“穷”的预期,也不能让人一品同情诗人之“穷”的快感,但“诗人的穷与达,原来并没有什么‘文章憎命达’‘才命两相妨’的必然性,而大半是决定于诗人所禀赋的不同性格。”她将诗人分为纯情的与理性的两大类,认为纯情的诗人有“赤子之心”,故而无节制、无计较;而理性的诗人,对一切事物“有着思考和明辨,也有着反省和节制。他们已养成了成年人的权衡与操持,却仍保有一颗真情锐感的诗心。此一类型的诗人,自以晏殊为代表。”透过对晏殊词的赏析,她看到了他伤感中的旷达、娴雅的情调和抒情时的哲思。她特别举例:晏殊“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等句,除了勾起人们的“伤春”“念远”之情,“更使读者想到对一切不可获得的事物的向往之无益”,“对无可挽回的事物的伤感之徒劳。”她从晏殊澄明温润的风格中,看到理性词人独具的、难以体察的特美:“他们的词的好处,主要是在于他们在感发生命中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使人深思远想的感动触发的力量。”

  叶嘉莹评赏诗词,最推崇那些有哲理深度、说尽人世悲欢的作品。她精于层层剥笋,缕缕抽丝,道出古人笔下花明月朗的圆融,和幽微曲折的言外之意。

  读叶嘉莹的讲稿,古人的灵思妙韵,常令她情不自禁拍案叫绝:“真是精致、美丽”“真是‘绵邈’真是‘蕴藉’”“声调的抑扬高低,如此的美妙”“你真的要欣赏中国古典诗词语言、文字的美”……她对古诗词的痴迷,是融进了血液的。诗歌滋润、涵育、支撑了她,带给她无限欢悦,她也用一生的深情回馈它们。所谓“堕情者醉其芳馨”,叶嘉莹讲课,就爱用“芳馨”这个字眼儿。人生固然渺小、飘忽、辛酸,哪有什么忘忧草。幸好,一旦目醉神迷于古典诗词,由文字、声韵、意境、浓情……构筑的那些重叠繁丽之美,就以其迷人的“芳馨”,驱散万斛哀愁。

  在那些思接古今、与诗人们神交的时刻,叶嘉莹是沉溺的,也是幸福而幸运的。

编辑:魏俊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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