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视觉中国 资料图
杜甫有诗句曰:“新诗改罢自长吟”,叶嘉莹认为,伴随着诗歌的律动是先于语言文字的。她谈到:“我已经九十三岁了,我对于吟诵,要有一个交代。诗歌兴发感动的力量是从吟诵来的,传统的吟诵几乎已经失传了,我们不赶快抢救,就要灭绝了,如果我们不会吟诵,用理智来写诗,诗歌中兴发感动的力量难以找到,诗歌的生命会被减损。”
叶嘉莹的吟诵课读的不是古音,她是在没有入声声调的情况下,用普通话的语音,尽量将有平仄入声的格律诗读得合乎格律。
以《春夜喜雨》为例:
好雨知时节(jie四声),当春乃发(fa四声)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he四声),江船火独(du四声)明。
晓看红湿(shi四声)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说“好雨知时节(jie四声)”,不能念“好雨知时节(jie二声)”,平仄就不对了,这个“节”字是一个入声字。我现在读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为一个北京人,要把有入声的古诗的声调读出来。”叶嘉莹说。
“‘当春乃发(fa四声)生’,发,是入声字。我读的不是古音,我尽量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字。‘随风潜入夜’,随着春天的和暖的风轻轻悄悄地在夜晚降下来了。“‘润物细无声’,它滋润了万物,使万物萌发生长,但是它是那样地安静,不知不觉地就滋润了万物。”叶嘉莹说。
“ ‘野径云俱黑(he四声)’。径,是指小路,在山野之间,人行的小路上。‘黑’不读’黑(hei一声)’,读‘he(四声)’,是个入声字。”叶嘉莹说,“‘晓看红湿(shi 四声)处’,明天破晓,你看一看,那个雨滴在红色的花朵上,湿,是带着滋润的雨点,‘湿’我们普通话读‘shi(一声)’,但这里是入声字,所以我读‘shi(四声)’。”
日前,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了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谈论在当下如何来古诗词吟诵。
叶嘉莹:诗词吟诵现在太杂乱了,我要留下一个基本范式供参考
【对话】
澎湃新闻:网络上有一些吟诵课,有的吟诵老师将普通话的吟诵方法作了归纳,比如在掌握一些基本调的情况下,依字行腔,依义行调,调整为契合某一首诗歌所抒发的情感的音调,这样几乎是有一点儿窠臼化的、程序化的吟诵推广方式,是否会距离吟诵的本质越来越远呢?
叶嘉莹:吟诵本身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当然,如果按照各地的方言、方音来进行编辑,就会很复杂,因为我们有太多省份和语言,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以普通话为基准的吟诵。这不是说我只会说普通话,是因为我想推广一个在全国都可以行之有效的吟诵,我们只能够以普通话为准。像我到福建去访问,过个山头他们话就不一样了,那我们就没有办法推行了。
普通话的吟诵,我们现在要举五言、七言就是各种节奏,每一首诗的停顿,我们要以普通话为标准,不要管前边的那些事情。吟诵就是把你自己对于一首诗的体会结合诗歌本身的平仄格律表现出来,就是如此之简单。这是第一个问题。
一些讲吟诵的人说道理,什么依字行腔、依韵行义,这个反而太复杂了。
澎湃新闻:吟诵中涉及到的一些问题,比如长诗的分段,诗中的句读,平仄音的处理,以及所用于吟诵的调子,您认为在吟诵中,哪一个部分最重要?是相对准确地处理字的平仄与腔调,是更加贴切地抒发感情、还是通过吟诵去更好地理解诗歌?
叶嘉莹:这几方面并不背扭,要按照字的平仄和音调,也要结合你自己的感受,吟诵就是来帮助你对诗歌有更好的理解。关于长诗的分段,这个我记得我也吟诵了《长恨歌》。《长恨歌》因为它那么长,一定要分段。我上次曾经读诵,就是从唐明皇回到长安说起。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他说他回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梅,对此如何不泪吹。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又是一个段落。
落叶满阶红不扫,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它每当换一个韵就是一个段落,就是如此的简单。所以长诗怎么样分段,长诗结合着它的换韵,它换一个韵就是一个段落了。
澎湃新闻:在您九十多岁的高龄,您开了这样一个节目希望“给吟诵一个交代”,而您认为您的吟诵需要流传下来的、不同于其他人的吟诵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与特质是什么?
叶嘉莹:因为我觉得,我的这个吟诵,比较是一个比较正统的,没有其他的造作,也没有其他的音调,我就是按照我自己对于诗歌的体会,结合诗歌的平仄来吟诵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当的吟诵的方式,不是弄很多花样。所以我要把这个传下来,因为外边传得非常杂乱,每个都不同,弄得花样很多,有的像唱歌一样的,有的虽然唱得很好听,跟诗歌的平仄节奏完全都不配合了。所以我要结合着最基本的格律,留下一个基本的范式。
但是我也不是说我一个人吟诵的就都对,大家都要跟我一样,我只给大家一个参考。但每个人如果按照基本的理论,就一定要结合文字的平仄,要结合诗歌的情意,用你自己的声音表达这个你的内心的一种感受。我这个吟诵确实是吟诵,不是别的人找一些个美丽的调子配首美丽的音乐,不是这种吟诵。还有吟诵的人一定要自己会做诗,他才能够掌握节奏和韵律。自己不会做诗,从来不做诗的人,唱得再美,他也不对。一定要懂得做诗的人,掌握做诗的格律和节奏的人吟诵,才是正确的。
澎湃新闻:您长期关注吟诵,您觉得当代的吟诵面临的最为紧迫的问题是什么?
叶嘉莹:是杂乱。因为本来吟诵谁也不会,谁也不懂,所以大家就纷纷地你出一个主意,他出一个主意,你搞一个花样,他搞一个花样,弄得非常杂乱,这我觉得最大的问题。
澎湃新闻:您的吟诵的调子主要是师承的谁,您的调子可以追溯到多久之前?
叶嘉莹:这我要很诚实地告诉大家,我没有师承,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不吟诵的,我的父亲偶尔吟诵,但是他也没有教给我吟诵。我的吟诵就是结合着诗歌的平仄的调子,结合了自己的体会,而且我不止是吟诵诗歌,所有的古文,我都是用吟唱的调子来读的。中国的语言文字,它本身有一种韵律,你要掌握它本身那个平仄、高低、快慢的那个基本的,你什么都可以拿来吟,就不止是吟诗,也没有人教给我那么多,但我一直是拿着这个调子大声地吟唱的,不但来读诗,而且读古文的。
澎湃新闻:您可否回忆小时候您接触吟诵、学习吟诵时的情景?
澎湃新闻:我那个时候没有各种讲究,人家都是自然地吟诵。
戴君仁先生吟诵得最好,因为戴君仁先生本身是一个诗人,他是结合自己真正对于诗歌的平仄的节奏、音调跟对于诗歌内容的体会来吟诵的。可是自从五四运动以后,大家都认为这是旧的,都应该打倒的,所以戴先生虽然是我的老师,他在教我书的时候从来没有教过我吟诵。那已经是若干年之后,我到了北美,我想到吟诵是很重要的,恐怕要失传了。我知道戴先生会吟诵的,所以请我在台湾的学生录了一卷戴先生吟诗的带子。戴先生很热心,就把五七言、古今体通通吟了一遍给我录出来。戴先生也没有说我是要为了要推广吟诵而默默付出,当时没有这个观念,我当年也没有这个观念,所以这么多年我并没有讲吟诵,只是我觉得吟诵要失传是一件事情。
我觉得现在的吟诵把这个吟诵给扭曲了,现在教吟诵的人,已经是不正当的,不合乎真正诗歌的要求的,所以我才提出来。像戴先生那时候只是不吟,可是没有很多人制造很多稀奇古怪的调子跟说法。他也没有默默地付出,可是我觉得他是非常正当的吟诵,所以请人录下来的。
澎湃新闻:您用的是普通话吟诵,将普通人进入吟诵的门槛大大降低了,为什么您没有用古音、拟音来吟诵?
叶嘉莹:像毛诗《诗经》有《毛诗古音义(考)》,像《楚辞》,有《屈宋古音考(义)》,因为它那个古音跟现在已经完全不同,读起来很不习惯。写《屈宋古音义》《毛诗古音考》的人都是明朝的人,他知道周朝的人怎么读吗?所以这个并不尽然可信。我在UBC大学教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是外国人,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他是研究中国古代的音韵,有一次他教他的学生用古音来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这么念,现在我们很不习惯,何况我也说,这些都是后代的考证,古代人没有一个录音在那里。
澎湃新闻:普通话的吟诵让更多人能够接近吟诵,让吟诵变得相对容易,但是脱离了中古音的系统,我们距离一些诗本来的样子就越来越远,即便是复兴吟诵,也只是部分复兴、一种相对个人化的复兴,您怎么看呢?
叶嘉莹:这就是他(蒲立本)说的,你一定要复古,你觉得这才对,那个古已经是没有办法了。古音就是我说的《屈宋古诗考(义)》《毛诗古音义(考)》,你按那个读出来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读,而且它的考证就是周朝的声音吗?所以我不按照古音。他说只是部分的复兴,这个话不是说完全回到古代才是复兴,只是说我们要把自己对于诗歌的体会,结合着诗歌的韵律,用声音表现出来,这个就是一种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