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事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甚至改变我们的人生轨迹。对于颜炳罡而言,有三个似乎并不引人注目的细节,悄然推动着他的人生轨迹,走到今天。
20世纪70年代,那个“批林批孔”的时代背景中,在煎饼鏊前的母亲正色道:“孔子是圣人,怎么能打倒他呢?”
十几年后,在山东大学文史楼老旧的图书馆里,满屋的图书让他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又过了十几年,当学术有为的他在台湾遇到王财贵夫妇,不禁感慨:大陆的问题不是儿童读经问题,而是成人读经问题,于是他开始山东大学的四书公益原典讲堂,一干就是十六年。
从农家子弟到一名哲学系的普通学生,从言必称康德的西方哲学迷雾中走进孔孟先圣的中国哲学世界,从专业的中国哲学、现代新儒学研究到大众儒学、乡村儒学的推广,颜炳罡,一直谦恭而谨慎、默默行进着。
有人说他是现代新儒学领域的代表人物,也有人称他是乡村儒学的代言人。对于社会的评价,他泰然处之。在他看来,“学者在高校,圣贤在民间”,他只是高校中万千普通的读书人之一,与其他学者相比,他自称是书还没有读好的人,自己所做只是行己所愿,尽自己所能,为中华文化的薪火相传略尽微薄而已。
“不可能预测到今天的传统文化热”
1960年,颜炳罡出生于当时的临沂县最西南的一个小村落。那时候,村里孩子可读的书有限,最常见的书就是《毛主席语录》。由于父亲是个村里的小干部,家里比普通农村人家多一套《毛泽东选集》(共四卷)。颜炳罡说:“农村是没有书可读的,不是不想读书。”
说起童年,有一个细节,他至今印象深刻。文革时期学校“批林批孔”,还是孩子的他只知道凑热闹瞎起哄,有一天放学回家,一路跑着、喊着从学校刚刚学会“打倒孔老二”的口号,来到正在摊煎饼的母亲面前。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却正色道:“孔子是圣人,怎么能打倒他呢?”在今天看来,当时不识字的母亲对孔子的尊敬,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人们常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虽然母亲目不识丁,但是母亲不经意间的言谈深深地影响着颜炳罡。
1998年5月,随中国孔子基金会代表团访问台湾中华孔孟学会,与时任理事长陈立夫(前排居中者)合影
颜炳罡在纯朴的乡土地里读书成长,一步一个脚印,1979年他考入了山东大学哲学系。颜炳罡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入山东大学文史楼老图书馆的情形,看着图书馆里一列一列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他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震撼,深觉自己读书太少。自此,他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阅读计划,“从《史记》《汉书》开始,然后读中国文学、西方文学和哲学。”他给自己规定了每天必须读的内容,读不完,就不睡觉,年轻的他在书海里尽情遨游。
那时的哲学系,西方主义大行其道,他们也被戏称为哲学系英文专业,由于他们大多英文基础相对较差,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习英文,以便阅读西方著作。上世纪80 年代又是西学盛行的时代,哲学系的同学们言必称希腊,不谈康德、黑格尔以及西方哲学,就显得不深刻。年轻的颜炳罡有点不入时,不愿与世沉浮的他想反其道而行之,研究中国哲学。正赶上大三时系里要开中国哲学史相关的课程,颜炳罡根据课程为自己制定阅读计划,讲孔子就读《论语》,讲墨子就读墨子的著作,讲庄周就读庄周的作品……从《论语》到墨家,先秦诸子百家皆有涉猎。
起初,对于中国哲学,大学时代的颜炳罡最爱的是墨家,在他看来,墨家倡导公平,“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 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墨家的这些主张,每每读来,热血沸腾,对于出身农家的人们来说,他们向往社会公平、正义。他说:“那时候对传统文化,喜欢是喜欢,但谈不上特别的热爱,自己不是先知先觉,不可能预测到今天的传统文化热。”
“无论是传统儒学、当代儒学,还是未来儒学,都必须姓‘儒’”
一是骨子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二是不入时流的品性让青年时代的颜炳罡一步步接近中国传统哲学的世界。但最终促使他走上儒学研究道路的也是一次机缘巧合。
1998年,在舜耕山庄与杜维明(图左)教授交谈
1987年,国家确立了“20世纪现代新儒家思潮研究”的课题,课题组选取了十个新儒学思潮的代表性人物进行研究,这其中包括牟宗三先生。牟宗三是山东栖霞人,课题组织者决定让山东大学来做牟宗三先生的研究。近水楼台,在山东大学任教的颜炳罡得到了这个机会,并作为最年轻的学者参加了随后举办的新儒家研究学术会议。此时的颜炳罡已经不是钟情于墨家的热血青年了,而是有了生活阅历的学者。他说:“墨家是感性和理智的,更容易打动青年人,儒家是理性的或者说是情理交融的,读《论语》是需要生活阅历和生活积累的,对于不少青年学子来说,读《论语》觉得不过瘾。”颜炳罡自此真正走上了新儒家研究的道路。
《整合与重铸:当代大儒牟宗三先生思想研究》——这是颜炳罡的第一部儒家研究专著,出版却几经波折。这也是唯一一本牟宗三先生亲自审核过的研究他本人的学术专著。牟宗三先生是颜炳罡研究儒家文化的个案研究之一。从牟宗三到梁漱溟、熊十力等,颜炳罡对现代新儒学的研究逐渐铺开,由点到面,进入了对当代新儒学进行全面研究的阶段。
在对新儒学有充分全面的了解后,颜炳罡认为,现代新儒学的新不因时代的新而新,也不因融汇西学的新而新。生活在新时代,未必就能建构新形态的儒学,杂糅西方文化或外来文化的因子也不一定就是新儒家。现代新儒学的新是形态的新,是理论创造的新。
1995年1月,接受香港世界儒学促进会永久荣誉会长聘书
颜炳罡说:“当代新儒学首先是儒学,无论是传统儒学、当代儒学,还是未来儒学,都必须姓‘儒’。无论是中国儒学、美国儒学,还是日本、韩国儒学,也必须是姓‘儒’。”首先,他们都坚持道德优先的原则。颜炳罡认为,道德既是我们所说的伦理道德,又是宇宙性原则和本体性原则,是一个纯哲学观念。其次,新儒学和传统儒学的共性是宗师孔子。儒者必须以孔子为偶像,以孔子为儒者的原型,视孔子为圣人。第三,他们都同情地了解儒家经典。颜炳罡说:“‘圣经’是圣人讲的常理常道,佛讲的常道常理叫‘佛经’,基督讲的道理应该叫‘基督经’,可悲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把‘新约’和‘旧约’当成‘圣经’了。”他认为,《论语》才应该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圣经”,儒者对中国传统的经典都应抱有同情和敬意的了解。
颜炳罡长期致力于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曾多次应邀赴新加坡、韩国、日本、俄罗斯、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讲学和出席国际学术会议,著有《当代新儒学引论》《儒家文化与当代社会》《墨学与新文化建设》《牟宗三学术思想评传》《慧命相续——熊十力》等著作,在《哲学研究》《孔子研究》《文史哲》等杂志发表论文110余篇。他是一位富有创造性的学者,在注重理论研究的同时,他还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当代价值的发掘与应用性研究。他提出的“儒学与当代社会的双向互动”说、“中国哲学研究向自身回归的主体”说、“儒墨互补与中国文化的重建”说等在学术界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从‘四书’开始读起,然后可以上通下达”
1999年,与台湾历史学家乐炳南先生在台湾垦丁公园散步
在颜炳罡看来,中国传统文化经典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四书,它代表着儒家的价值观。他说:“先从‘四书’开始读起,然后可以上通下达。”下达,可以更好地理解《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等基础性的传统文化读物;上通,可以读五经和其他儒学经典,然后可以读诗词歌赋、先秦诸子,以及古圣王贤的一切著作。颜炳罡引用山东晚清巡抚周馥的话来形容四书:“一部四书,凡淑身、淑世、经济、权变以及大地、鬼神、男女、饮食,凡幽渺不可知之数,细微不可知之事,无不包举靡遗。”他说:“通过学习四书,才能循序渐进地走进中国文化的堂奥。”
谈起读经诵典,颜炳罡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的,这又是一次机缘巧合。颜炳罡研究牟宗三先生,牟先生有一个学生叫王财贵。他是二十多年来读经运动中影响最大的人物,读经界的“教主”。1996年暑假期间,颜炳罡到台湾去,受王财贵夫妇之邀,前往府上品茶,得知王财贵正在组织儿童读经。颜炳罡感慨颇深,大陆不是儿童读经的问题,而是成人读经的补课问题,回来后,他立即开办读经班。
1996年秋,“四书原典”公益讲堂正式在山东大学开班读经。这个读经班,不设学分、公益开放,来者不究、往者不追,每周一次,风雨无阻。颜炳罡也因此被山大师生尊誉为“颜四书”。他说:“中国的传统经典到底好与不好,我不告诉你,我与你们一起读原汁原味的经典。好不好由自己判断。”教学相长,办读经班,受益的不仅仅是来读经的学生,还有颜炳罡自己。这个读经班持续了十六年之久,直到近年,山东大学将《论语》等传统文化纳入了课程体系,读经班在山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2017年,与韩国艮斋学会会长、韩国中央大学教授梁承武在栗谷纪念馆合影
“我们是背着干粮,为孔子打工的人”
传统的“四书原典”的学习,一直与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的读经班就有很多社会人士参与,他们和参与过读经班的毕业生,又将读经诵典的传统带向了其它高校、带向了社会,还曾诞生过驻济高校国学社联盟、“明德天下”国学堂。颜氏读经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颜炳罡不仅将儒学经典传授给青年学子,他还将儒家经典带入了乡村。乡村儒学的出现与发展,与尼山圣源书院的建设发展息息相关。2007年,颜炳罡介入尼山圣源书院的筹备与建设工作,任筹备委员会的副主任兼秘书长。2008年,尼山圣源书院正式挂牌运营,颜炳罡任副院长兼秘书长。2008年,尼山圣源书院正式有了自己的办公场所,也是尼山世界文明论坛的永久会址。2013年,颜炳罡成为尼山圣源书院的执行院长。尼山圣源书院占用的土地为泗水老百姓的良田,为了回馈当地的老百姓,颜炳罡提出了“打开院墙办书院”,让书院成为村民的书院。慢慢地,尼山圣源书院被当地村民亲切地称为“西大院”。这就是乡村儒学最早的雏形。
颜炳罡喜欢说:“我们是背着干粮,为孔子打工的人。”在乡村儒学的实践过程中,他们不仅要身背干粮,有时甚至还要献出一块干粮。颜炳罡每年都会给尼山圣源书院所在的村2000元作为仁爱基金。虽然钱没有多少,但是一年又一年,这是一个学者的坚持。
2017年,出席第二届世界孔教大会同与会学者合影
“乡村儒学”是官方赋予它的名称,但在颜炳罡看来,它其实只是民间儒学的一种形式。颜炳罡说:“你可以做十说五说六,但不能做八说十。”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推广的重视,乡村儒学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不过在颜炳罡看来,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应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人人可做,人人可为,三五个老百姓在家中也可以读经诵典。
现如今儒学的传播发展,已经从最初的个体行为上升到了国家高度。但颜炳罡一直坚持的理想没有变,让人们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让传统文化经典造福于人民。颜炳罡传播儒家经典文化的脚步从没有停止过,从最初的读经班到现在为中小学生编写传统文化教材,他把“为往圣继绝学”变成了“为往圣开新学”“为往圣开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