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一个城市的人文精神与历史往往不能分离,一个城市的人文精神也往往是一个国家数年文化积淀的影射。下文为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师为公的演讲:
子曰:“必也,正名乎!”中华或曰中国、中夏、华夏,“中”字一般理解为五方的概念,东西南北为四方,其中间部分为“中”。所以,历史上“中国”常与周边“四夷”对言,如《论语•八佾》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从“中”字的古文字字形看,像上下有旗旈、旄一类装饰物的旗杆,此字在《说文》“丨”部,此部共三字。“丨”为“上下通”的光杆,实为旗杆之杆。“中”字丨、囗(围)会意,囗为中间带方形木匣的旗杆,至今仍有这类旗杆保留着,也可能是平面型的木框类物体规范着旗帜或招贴用,淮阴师院的文化学者萧兵先生称为“中杆”。还有一字读“chan”或“chuang”,由“丨”与方、人组成的“yan”字会意,释义就是“旌旗杠皃(貌)”,段注曰:“杠谓旗之竿也。”
我们认为,“中杆”、“旗杆”就是古代简单的旗帜,在原始社会由首领或巫师把持着,有聚众宣教、带路或指挥各类活动的作用。正像古代战争中,钟鼓之声作用于人的听觉,指挥进退;旗幡作用于人的视觉,是所谓“旗语”。此类旗幡,至今在社会生活中仍有应用,如杂技演出中有“中幡”道具,是大力士用肩、背、手掌支撑硕大的旗杆,以保持平衡为能事;走江湖的医、卜、星、相等人员所持的幌子,古时店铺的招牌与当下导游所持的旗帜类似。巫师在进入文明社会后又兼任史官的作用,而“史”字的字形就是手持“中杆”,《说文》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王国维认为:史、吏、事三字本为一字的分化,但他解“中”为书籍,说明“史”产生于文明时代。
与四夷相比,由于华夏族较早进入文明时代,而且自古秉持中庸之道,所以“中国”可以理解为持守中道的文明礼仪之邦,常与周边“四夷”称“蛮貊”对言。这就是古时因文野之分而引起的“华夷”或“夷夏”之辨的话题,按照孔子“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认识,“中国”有对四夷实施文化“归绥”的责任。这也是替天行道,普及文明。《中庸》介绍“天下至圣”具备的“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发强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品格特点后,指出其影响力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故曰配天。”这个中庸之德是阴阳和合、刚柔兼俱的,对于富于侵略性的蛮族,也必须有武力抗衡的优势。此即“文化不改,然后加诛”。班固《东都赋》曰:“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稜(leng)。” 抗稜即“扬威”,《文选》李奇注曰:“神灵之威曰稜。”因此,《说文》中字,解释为“和也”,段玉裁认为“俗本和也,非是,当作内也。”段玉裁的依据是其它版本,非通行本。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曰:“按《白虎通》‘五行中和也。’古训中为和者,乃中字之转注,其本训当为‘矢箸正也。’”我们认为,通行本释中为“和”是其本义,因为持旗杆需要保持平衡,“中和”、“和平”均由此而来。
可见,“中”本来与“和”为同义词,体现了“中国”的“中”字蕴含的“中庸和谐”的本义。从华夏文明的核心价值看,就是一个“中”或“和”字。儒学“祖述尧舜”,尧舜之道可用“中”一言以蔽之。朱熹《中庸章句序》曰:“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於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这就是被汉儒董仲舒称颂的“三圣相受而守一道”的中庸之德,我们自称为热爱和平的民族,根据也在这里。后世理学称“尧之所以授舜”的内容为“十六字心法”,王阳明“心学”与之相关。
满清是最近归化汉文化的民族,其铁骑被吴三桂引进京后,首领们不仅感叹明宫殿的巍峨壮丽,不忍心除旧布新而采取拿来主义,鸠僭雀巢。同时慑服于汉文化,顺治年间即将明故宫的三大殿,易名为太和、中和、保和,认同中庸之道。“保和”本为“保合”,与“太和”出自《易经》乾卦,其彖辞曰:“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唐孔颖达疏曰:“以能保安合会大利之道,乃能利贞於万物。言万物得利而贞正也。”这就是古人“和实生物”的理念。“中和”出《中庸》,原文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三大殿的空间排列与事物发展的时序相一致,故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教《太平经•和三气兴帝王法》曰:“元气有三名,太阳、太阴、中和。”当然,清初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狱”使三位清帝的形象丑陋,但他们“希贤”“希圣”的心理值得肯定。
因此,我们将“中国”说解为“持守中庸和谐之道的文明礼仪之邦”,有训诂依据。
“传统”一词也就是“传承道统”的意思。《汉书•董仲舒传》引武帝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 传之亡穷”是追求时间的长度,需要保持和发扬“休德”,故子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说文》传:“授也。”人类产生了语言之后先有了口头历史,是以传说为主的“神话时代”,有了文字后才进入所谓的“文明史”,故古人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2002年《文史哲》5期刊登靳青万《释“传说”》,他从“传”字声符“専”的甲骨文字形看,解释为“以手持绳结之状。”而且将绳结解读为“缠”的来源。对“传”字,文章得出结论说:“‘手持绳结给别人’谓之‘传’,包含了两种意义:其一是指专门负责记忆绳结内容的记忆者,将绳结中所记录的内容‘传说’(讲述)给别人听;其二是指这位专门的记忆者在其年迈之时,将自己所记忆的绳结中的内容‘传说’给他的接班人。”文章还引了两则经书古注:《周礼•夏官•训方氏》:“颂四方之传道”注曰:“传道,世世所传往古之事也。”《礼记•乐记》“有司失其传也”注曰:“传,犹说也。”
中华民族之所以有五千年不间断的文明史,就在于尊重历史,从巫史到“士”群体,社会地位极高,置身于“天地君亲师”而享供奉。然而“世世所传往古之事”需要鉴别,这就有孔子《春秋》“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思想批判精神,这就是“统”。因此,“天地君亲师”之“师”古谓之圣贤,肩负着“治国平天下”的使命,为人类导师、精神领袖,相当于当下全球通称的“公知”。故而汉武帝“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并向社会精英请教。这个“统”也是古今中外的哲人不断思索的普世价值、终极关怀。董仲舒回答汉武帝之问说:“道者,所繇适於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 这就是、也只能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的中庸之德、中和之道。
《说文》统:“纪也。”纪就是“丝的头绪”,段玉裁注曰:“引伸为纲纪之称。”在管子所处的春秋早期,纲纪称“维”,并有“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的训诫。“维”是系物的大绳,有统领、持续的意思,故有双音词“维系”。由管子的“四维”发展为儒学的“仁义礼智信”五常表述,就是社会长治久安之“统”。否则,只能是短期行为。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智者利仁。”(《论语•里仁》)孟子曰:“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孟子•尽心下》)从熟食天下、国、家到个人,必须有个道德良知,今人谓之平常心,才能不浮躁而有未来。孟子曰:“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 (《孟子•尽心上》)
“传统”因“道”而能久远,也因此可以产生空间的扩散效应。“施之罔极”则是追求空间的宽广度,企求能“施及蛮貊”“惠泽远扬”,故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静,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静,虽周里行乎哉?” 《论语•卫灵公》
“文化”理念源于《易•贲》,其彖辞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前一部分是要求认识自然科学的真理,后一部分就是社会科学的真理。这就是古代的圣贤、当下的知识精英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发现真理,并影响和教育天下人皈依。此卦为“山火贲”,山与火构成了“刚柔交错”的天文景观,火遇山而止成“文明以止”的人文思考。“文明”一词又见于《易•大有》,其彖辞曰:“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文,《说文》:“错画也,像交文。”就是图画或纹饰。而由山与火两个物象构成卦象就是今天所说的“森林大火”形成的“文明”景观,它给人造成巨大的视觉冲击力,震撼着人类的心灵。森林本是人类的家园,由“迅雷烈风”等自然灾害导致的“森林大火”,必然给人类的生存造成巨大的威胁。这一原始“文明”首先形成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产生最早的原始自然神崇拜,或称为“原始神教”。所以,《礼记》曰:“迅雷烈风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古人注曰:“敬天之怒。”同时,也是做好应对自然灾害的准备,趋吉避凶。人类在漫长的跋涉、进化过程中,“森林大火”形成的“文明”景观促使人类逐渐地认识自然,不断改变人类自身的生产方式、生活习惯,并产生科学知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因为自然的“文明”景观,首先得到的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穷二白,促使人类的反思功能。《易•贲》象曰:“白贲无咎,上得志也。”知耻近乎勇!物极必反,“得志”就是获得新的思想成果。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贲象穷白,贵乎反本。”故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於心,衡於虑,而后作;徵於色,发於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於忧患,而死於安乐也。”(《孟子•告子下》)
因此,人类在山火余烬中学会了用火,由茹毛饮血的“生食”进化为“熟食”阶段,大脑的发育及成熟与此相关。故有“文明以止,人文也”的表述。华夏先民在部落时期就有“火正”,负责用火。在尧舜时期,面对“草木畅茂,……禽兽逼人”的场景,“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 《孟子•滕文公上》)这是主动用火的“文明”景观,属于人与自然的对立与融合过程,也形成了“道法自然”的理念。
除了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探寻科学外,人类自身必须反思自身的心理行为,形成社会科学。这就是《易•大有》象辞“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的道路选择。《孟子•滕文公上》接着讲曰:“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这是“五常”的表述和应用。由此产生了儒学的“人禽之辨”,“五常”也就成了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所在。因此,出现了指称人类精神境界升华的华夏“文明”的新概念。
“文化”的“化”字,本指可见的视觉变换,引申为潜移默化的心理提升、智慧长进。《说文》化:“教行也。”根据古文字由“人”一正一倒构成的字形,朱芳圃曰:“象人一正一倒之形,即翻跟头。《国语》胜败若化,韦(昭)注:转化无常。”
三圣相承的“允执厥中”中德,在进入阶级社会后不断遭到野蛮的冲击,故孔子感叹中庸至德“民鲜能久矣!”孟子曰:“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 《孟子•滕文公下》)这就形成了华夏历史上所谓的“兴亡”周期律,转化无常。由此产生了文化史上的“王、霸”之辨、得道与失道的评判。其中的规律是什么呢?那就是“道统”的不变与暴政转化的“革命”事件。故董仲舒对武帝问时告诫曰:“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这个“变”就是拨乱反正,象人一正一倒之形,虽翻来倒去,终需复原,而世道人心还得皈依中庸。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中华传统文化”可以说解成:持守中庸之道的礼仪之邦长期传承的以道统文明为中心的东方文化。
徐州的历史文化传承与城市精神可以概括为几个方面,各有其源。
徐州为大禹所封的九州之一,故其文化根脉可以上溯三代之初。《史记•夏本纪》曰:“海岱及淮维徐州:淮、沂其治,蒙、羽其艺。……浮于淮、泗,通于河。”[集解]引孔安国注首句曰:“东至海,北至岱,南及淮。”这一片区域大致相当于当今的淮海经济区,“淮海”一词也由此而来。大禹是三圣的最后一位,亲受舜的“十六字心法”,秉持中庸之德,故司马迁述曰:“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斖(weiwei)穆穆,为纲为纪。”大禹的品德既是整个华夏民族的基本精神,也是徐州的地域文化基因。但三代历史极为简略,孔子作《春秋》,借助三传,民族历史开始清晰起来,谈徐州地域文化也只能从春秋战国时期说起。徐州地区春秋属于宋国,并长期为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宋国的三大都会就是商丘、彭城及后并入的陶丘。就文明遗址看,宋国的开国之君宋微子葬在原都城商丘,后迁都彭城,微山湖的微山也建有其陵园,微山、微山湖由此得名。孔子周游列国时过宋,遭到宋国大司马桓魋的非难,有“伐树于宋”的屈辱,并对司马桓魋“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的行为口诛笔伐,有“死不如速朽之愈也”判断。司马桓魋的石室遗址在徐州城北洞山村,上有“桓魋石室”刻石,也有部分古人诗文。
(一) 宋文化的特质(前1114-前286):
1、“臣主以义属”的政治平等与“革命”理念:
宋微子为商汤后裔,为末代天子殷纣王的兄长,《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纣既立,不明,淫乱於政,微子数谏,纣不听。……微子曰:‘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这样,宋微子就离开了政治中心,隐于民间。武王伐纣后,宋微子臣服于武王:“微子乃持其祭旗造於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持矛,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可见,宋微子是代表殷贵族接受了周王朝的统治,而武王也恢复了他的政治地位。周封的宋国,本为安置殷贵族遗民,这是“不绝人之祀”仁义之举、善后措施,君主本为纣王儿子武庚。后来武庚作乱被周公诛杀,周公“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微子开故能仁贤,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爱之。”
“臣主以义属”的政治平等是中庸之道的政治核心,中庸、中和、是阴阳二气对立统一的结果,汉文化的阴阳哲学含义极深,如天地、昼夜、日月、男女、夫妇、君臣都分属阴阳二元的对立统一。“臣主”二者的政治平等是政治文明的条件,不如此不能实现政治生态的平衡,这一点西方学者谓之“制衡”。而“微子数谏”就是贯彻实行“制衡”的举措,“谏”就是批评、制止、反对的意思,当代人谓之“持不同政见者”。这一点成就了后世儒学的政治信仰,故“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成就了儒学的“用舍行藏”及历史上的隐逸文化,“用舍行藏”涵养了士节和民族魂,隐逸文化保护了知识精英并促成了后世道教。微子与箕子、比干后世谓之“三仁”,微子与箕子皆属隐逸,不同的是“箕子佯狂”,选择“疯狂”的方式醒世并变相劝谏。
“革命”是殷代夏的手段,宋微子作为商汤后裔,“革命”理念也是其家族文化基因。“革命”不仅对外,更难能可贵的是对内,故孟子曰“诸侯危社稷,则变置。”这属于内部调整与制衡。内部不能解决,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故《.易》有“革”卦,彖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这一理念是微子欣然接受周政权的基础。
2、宋襄公的所谓“妇人之仁”与儒学“忠恕”之德:
宋襄公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但也是宋国最为出名的国君,甚至几乎使宋国跻身于“春秋五霸”的行列。然而,《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宋、楚泓之战,在楚人“未济”“未阵”的有利情况下,他禁止进攻,结果大败。“国人皆怨公”时,他以礼义为己辩护曰:“君子不困人於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批评说:“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然而,司马迁在与中原各国比较后,却倾向赞扬他:“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既败於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宋襄公的战争观反映了“先礼后兵”的原始观念,具有体育竞赛、公平竞争的含义,在礼崩乐坏、春秋无义战的大环境下属于“另类”。《孙子》“兵不厌诈”才是主流观念,故曰:“兵者,诡道也。”宋襄公的举措是要竭力保护和修复原始战争观的美学成分,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正因为这一点,宋在当时被视为礼仪之邦,今人所谓的“另类”、“迂腐”傻瓜。儒学将“让”视为极高的道德,孔子本人为人处世的方式就是“温良恭俭让”,直接源于宋文化。孔子的祖先可从商汤王——宋微子——宋襄公说起,宋襄公生弗父何,即孔子直系祖先,并该继承君位,却让给了其弟厉公。所以,孔子极力礼赞“泰伯让贤”、“伯夷、叔齐让国”,与其先祖弗父何“让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孔子曾祖孔防叔因“畏华氏之逼而奔鲁”,是宋国的政治难民。所以,儒家的文明礼让与反抗暴力、崇尚革命也是一组阴阳对立统一的关系。
无独有偶,后来在项羽、刘邦的楚汉战争中,各自以不同方式再现了这种精神。刘邦体现为宽容下级的大度,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建议,不刚愎自用。如封韩信为齐王,对失败的心理承受力等,所谓“宽则得众”。汉三杰也有此品格,典型的是韩信对胯下之辱的接受,张良对圯上老人黄石公的孝敬。苏轼《留侯论》称张良的忍让属于“大勇”,具有超凡的价值。故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俗云“有容德乃大”。小勇与大勇的兼顾,王安忆的《文工团》例。
项羽表现为对最高权力的忍让,其中以鸿门宴为代表,他拒绝范增的建议,先擅自改变了鸿门宴前“击破沛公军”的战略计划;鸿门宴中放弃并阻止范增的暗杀计划。在“政由羽出”的大局下,他主持了分封诸侯的全局举措。由于他没有做皇帝的心理准备和实际才干,轻率地离开政治中心,而偏安于徐州一隅,丧失了掌控全局的居高临下地理优势。其次,缺乏忧患意识,而对刘邦预防、应对意识不强;而在楚汉战争中多次获胜的情况下,认为“天下凶凶数岁”,争斗毫无意义,故不忍无休止地 内斗,常功败遂成。这些也被后人视为“妇人之仁”,与其破釜沉舟的豪气具有互补性。毛泽东也有“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诗句。
因此,刘、项带领两股大军西进亡秦,是继承了“汤武革命”的革命基因,而项羽的“妇人之仁”则有宋襄公的战争观的影响。后人“不以成败论英雄”,主要是同情项羽,而李清照的诗是最好的概括。项羽“不肯过江东”也体现了对战争的厌倦,对人民的同情。
3、子罕的“重义轻财”与廉洁自守的情操:
《左传•襄公十五年》(—558)记载:郑国因为一批流亡犯在宋国,向宋国行贿,礼品是“马四十乘”及师惠、师茷两位乐师。有一次“师惠过宋朝,将私焉。其相曰:‘朝也。’惠曰:‘无人焉。’相曰:‘朝也。何故无人?’惠曰:‘必无人焉。若犹有人,岂其以千乘之相易淫乐之朦?必无人焉故也。’子罕闻之,固请而归之。”(千乘之相杜注谓子产,淫乐谓郑声)这一点反映了子罕的政治操守,以国为重,知错必改,爱人以德。也是一种拒贿的表现。
又记载:“送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而告曰:‘小人怀玉,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也。’子罕寘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富而后归其所。”这种“以不贪为宝”的道德情操与助人为乐的行为,光照千秋,让贪官污吏无地自容。
这也是儒学的思想文化资源,儒家讲政治文明,首先向统治者问责。故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论语》又记载:季康子患盗,问於孔子。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如果说项羽继承了宋襄公的“礼让”传世文明,刘邦则继承了子罕“重义轻财”精神,故《史记•高祖本纪》称他:“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后来韩信评价刘、项得失时,赞扬刘邦的豁达大度,“喜施”不吝啬;而项羽则有小家子气,缺乏“舍得”胸怀。孔子批评这类行为曰:“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重义轻财”在墨子学说中成就了“节俭”的价值观,有“节用”“节葬”“非乐”等主张,类似于后世的苦行僧,故能“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也是道家的价值选择,老子曰:“清心在於寡欲。”《庄子•秋水》篇在“惠子相梁”寓言中表达了“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超凡脱俗;在“钓於濮水”借助神龟的命运,作出“曳尾於塗中”的生命选择,拒绝失去本我生命。
“重义轻财”在社会生活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吴季札“把剑赠徐君”的“心许”诚信千秋传颂。元萨都拉的《彭城怀古》歌颂了徐州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戏马台空,画眉人远,燕子楼空。“虞美人”成了词牌名,“画眉”成了后世妇人美容的必要选项,“燕子楼”成了古今吟咏爱情的关键词。唐代张仲素、白居易留下不朽的诗作;苏东坡夜宿燕子楼,并在“明月如霜”的月夜朦胧中梦见有情人;清代文坛领袖“不敢轻过燕子楼”;《红楼梦》林黛玉“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的咏絮妙句,暗叹身世。
(二) 、宋、楚之交徐州地域文化的不朽价值:
1、原始神教及鬼神文化:宋作为殷贵族遗民的封地,是保存殷文化最为集中的地域,故《中庸》子曰“殷礼我能言之,有宋存焉。” 原始神教统治着殷人的社会生活,现存最早的华夏文献是殷商甲骨,其中以卜卦为主,有专门的官员掌管其事。占卜是原始神教的必然结果,也是全人类的早期生活内容,在中国三代历史上绵延不绝。传说最早的卦书为伏羲八卦,殷纣王拘文王於羑里百日,文王将八卦演绎为六十四卦,成就了《易经》。由于周文化想与殷文化切割,原始占卜方式难以复原,《史记》日者列传、龟策列传保存了一些材料。而现存在的相关书籍多为后世作品。然而徐州作为宋国殷文化的遗存之地,战国归楚又接续“信巫鬼,重淫祀”的楚风,占卜习俗不绝,《楚辞•卜居》记载屈原向太卜郑詹尹卜卦之事。而鬼神文化信仰更是长期存在。战国时楚国分为三块,《汉书高帝纪》注引孟康称:旧名江陵(即南郡)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西楚约当今淮水以北,泗、沂水以西。
原始神教体现在殷周两朝始祖的灵异事件上,殷始祖即契,有“天命玄鸟”之说;周始祖后稷,有“履帝武敏”的传说。秦末《史记•高祖本纪》记载了刘邦的神话,后世天子龙种的信仰根植民间,至今不绝。《史记》记载了汉高祖的龙种神异,但同时戳穿了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时“狐鸣鱼书”的造假行为,指出其虚妄。先秦诸子中,言神的是宋国人庄子(前339年前后),《逍遥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有乘云气,御飞龙,而遊乎四海之外。”他强调的神仙主要有两条与人不同的特点:“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是长生不老,“乘云气,御飞龙,而遊乎四海之外”属于无所待而遊于无穷。然而这些已经成为了现实:宇航员在外太空失重的情况下,就可以无所待而遊于无穷;而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指出了高速运转状态下时间会减慢、甚至静止。所以,古人有仙凡不同时的认识,如“烂柯”典故,所谓“洞中方数日,人间已千年”。我们认为,古人肯定有与神仙交流的经历和经验,因为这种理念常人是无法想象的。拿到当下的天体物理学等最新只是看,这就是目前人类设想的外星人或飞碟事件。现在最流行的词叫做“时空穿越”,并处于研究之中。
随着科学的发展,不能不让人对古人的记载和描述肃然起敬,正所谓“古之人不予欺也!”而轻易地批判古人的迷信无知,可能恰恰说明自身的愚昧。徐州人对鬼神有“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两可之词,这就是信仰。
先秦诸子中,唯一“明鬼”的是宋国人墨子(前480-前420),他有志于以此构建中国的国教。他在《明鬼上》认为:“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善而罚暴也,则天下岂乱哉!”故“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古今中外有大量鬼神作祟的记载,当下称为灵异事件。古书记载的“结草衔环”就是鬼神报恩于人的代表。汉高祖避“柏人”的灵机一动,躲过一劫。然而当代人《李宗仁回忆录》记述了他在抗战中多次出现过灵异事件,即梦中有神人托梦让他转移,与汉高祖避“柏人”的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神文化的宗教性具有“赏善而罚暴”的教化功能,具有防范于未然的劝诫价值,故西方把宗教作为与民主、法治并列的治国平天下的手段。有学者认为,中国汉民族缺乏完整的宗教是一种文化缺陷。其次,赏善而罚暴也有科学依据,除了外部的社会制裁,善恶还形成了人们内心的正反两种不同的能量。故俗曰:“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不怕鬼敲门。”这就是坦然与恐惧的差异,极大影响着人自身的身心健康。《淮南子》曰:“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隐行者必有昭名。”徐州人对此深信不疑,积阴德成了文化心理,太山山门前石刻是: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徐州好人例。另外,鬼神神秘莫测的特点又与当下物理学前沿“暗物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西方医学捕捉“灵魂”的参考材料。
2、 儒学的“天人合一”与“天道”半宗教信仰:
孔子对鬼神采取科学的存疑态度,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天道”半宗教信仰。认为“天道”福善祸淫,鬼神是服务于天德的工具。《中庸》子曰:“鬼神之为德也,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这种说法有些神秘主义的味道。然而接着说人事:“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饗之,子孙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左传》有“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的叙述,《楚辞》有“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措辅”的诗句。《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人们只能致力于敬业修德、与人为善而已。
《史记》收录了张夫子与褚少孙的对话,得出结论说:“天命难言,非圣人莫能见。舜、禹、契、后稷皆黄帝子孙也。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人不知,以为泛从布衣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故而起王天下乎?其有天命然。”
儒家的“天道”半宗教信仰比其它三大宗教优越之处是善恶有报,而不接受救赎,故《书》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子曰:“获罪于天,不可祷也!”
所以,福善祸淫的天德,对上层统治者来说,唯仁者宜在高位,顺天应人;而暴君必须“在势者去”,因为“众以为殃”。所以,“选贤举能”使仁者居上位,辅以罢黜、革命的方式为天下除残去秽,保持政治生态的文明。这就是“天人合一”顺天休命!“革命”是依据天道大义针对最高权力的最后措施,也是迫不得已的选项。而一般情况下,则如孟子所说“格君心之非”,及时直谏劝善止恶。臣子及士人必须敢于担当,不畏风险,如汉代袁固生所说:“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因此,“天人合一”哲学的目标是社会和谐,故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杨雄《法言序》曰:“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上乎中和。中和之发,在于哲民情。”俗语“人命关天”涉及天人动的意蕴。周梅森例。
对基层各级侵犯人权的事件,如果不能借助司法行政的政府行为解决,则有侠文化主持正义作补充,所谓的“替天行道”。墨子是华夏侠文化的鼻祖,有侠肝义胆,最著名的是赴楚说楚王止战,保护宋国。《史记•游侠列传》称颂游侠曰:“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这种道义也包括个人或家族的报仇雪恨,如伍子胥的掘墓鞭尸,使千秋暴君佞臣不寒而栗,有警世的文化价值。
3、彭祖养生术、道家的清静无为与道教理念:
如果说从汉刘邦首开了“祭孔”大典,到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文化选择属于确定正确的政治方向,使汉文化既充满着革命大义,又饱含温柔敦厚的仁义道德,属于大层面上的中庸之道。道家的清静无为则既是政治文明,又是世俗生活。汉初以黄老之术治天下,既可与民休息,其乐融融;也使统治阶级自身清静无为,故能“刑错(措)四十年不用”。所以,两汉文化灿烂辉煌,集大成的文化高峰此伏彼起。华夏民族魂也得以确认,那就是将屈原的《楚辞》代表的楚魂,上升为华夏民族魂。
这种儒道深度融合还与早期的彭祖文化密切相关,有向下延伸出道教的基本理念。
彭祖文化主要是养生术分四个方面:即导引、膳食、房中术、医药。四个方面遵循的就是中庸之道。导引是轨范和加强人体自身的气血运行,达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作用,东汉华佗的五禽戏、道教的炼丹术、武术的内家拳及气功一脉相承。徐州市为江的武术之乡,根基深远。膳食是饥餐渴饮,民以食为天,追求的也是合理饮食,今人谓之膳食平衡。房中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阴阳平衡,故儒家认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后出的道教与西方宗教的禁欲主义不同,允许教徒婚育。医药学涉及对“中医”概念的新认识,中医治病运用阴阳五行理念,平衡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关系,达到人体的内部和谐。故有衰旺、盛亏、虚实作判断的概念,用补或泄的方法实现平衡。
庄子的《养生主》用“庖丁解牛”的故事说解解牛之道,核心是掌握牛体构造,具有今人所谓“解剖学”的知识,才能做到“游刃有余”。人的养生也是此理,除了浅层次地了解人的生理属性外,重点是精神世界。老子曰清静无为、清心寡欲,庄子追求脱俗,目的是保持平常心,精神自由,不受外物的羁绊。他“钓於濮水”的内容,就是脱离高蹈而视君王权力为人生累赘的意思。当今全球都在研究健康规律,得出首要因素在“心态”的共识,再次确认了道家养生的理念。
道教奉老子为祖师,秉持天地人、精气神“三一为宗”的价值观。“天地人”是理解和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广义地说解社会人群应该采取的生存法则,进入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宇宙大循环中。精气神则指导具体的个体养生,仍以“清静无为”为核心,今人或谓之“净化灵魂”。故道教建筑为“三清殿”,有玉清、上清、太清“三清境”。道教追求长生不老,也与西方宗教追求彼岸世界不同,求现实幸福愉快。为此目的,除行善修德之外,还继承彭祖养生术,其中导引术发展为气功、丹术,运动术催生了众多武术流派。
因此,我们可以简单概括徐州的城市精神的诸多方面,皆与中华文化的中德密切相关:
以“革命”“正义”为核心的政治文明,“重义轻财”与廉洁自守的道德情操,“侠骨柔情”的感情生活,“尊天明鬼”的宗教信仰,“清静无为”与诗酒豪放的的达观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