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个体生命的永恒性,从理论和实践上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幻想的追求,才有探索的动力。谁也不能说人的长寿有一个无法逾越的年龄极限,随着社会的健康化合理化和医疗体育事业的发展,人的寿命总要不断增加,人生七十古来稀,人生八十今日多,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吗?道教的可敬可爱处就在于有一种违俗精神,敢想世人所不敢想,敢为世人所不敢为。敢想的未必做得到,不敢想的一定做不到。葛洪就不赞成用“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的一般性论断来直接证明人必有死。他说:“夫言始者必有终者多矣,混而齐之,非通理矣。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谓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存焉”。[4]当然,天地龟鹤亦有尽头,可是龟鹤是动物之长寿者,天地之久更非人类所可比拟,为什么人偏要给自己的寿命加以常限、规以定例呢?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可以主动参与生命活动;延养之理,补救之方,能够改变先天的弱态,获得比先天更长久的生命力。葛洪认为人死总有致死之因,他归纳为六害:“诸欲所损也,老也,百病所害也,毒恶所中也,邪气所伤也,风冷所犯也”[5],如能以炼养之术免此六害,人即可不死。我们且不论葛洪所说六害是否说尽死因,从一般理论上说,人之衰老死亡必有其生理上的具体原因,排除死因即可长生,这在逻辑上是能够成立的,只是人类很难做到这一步。抽象地重复“有生必有死”的论断,不能解答为什么人会衰老这个具体科学问题。正是由于人类不满足于有生必有死的抽象结论和经验事实,也不满足于现有的平均寿命,人类的医学才一直坚持寻找人体老化的秘密,为延长人的寿命而奋斗,各种抗衰老的医方药品的出现,便是这种努力的阶段性成果。人类今后也不会放弃这种努力,虽然它的进展是缓慢的,但无有尽期,说不定未来会有一天,人人都是老寿星活神仙。道教的抗命逆修精神表现出一种敢想敢做的大无畏气概,为此它付出不少惨重的代价;长生的目标虽然没有实现,但可以落实到健康长寿的层次上,人们因此而从中受益。
第三,实践力行的精神。世上许多宗教,其功能主要是给人们提供一种思想信仰,用以安身立命,所以注意力放在教义教规的完善和遵守,放在祭祀、祈祷的肃穆和虔诚。道教不仅给人以信仰,还进而将这种信仰具体化为各种道功道术,形成操作体系,引导信徒去实践力行,在实践中深化和纯正信仰,所以特重功法和炼养术,即所谓“道无术不行”。信道还要得道,得道必须力行,这是道教的一大特色。只懂得道教的基本宗旨,或者只有虔诚信仰,而不作道术的训练,没有道功的积累,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道徒。道术中最大的两项是外丹术和内丹术。历史上外丹术的始终有炼成能使人长生的金丹大药,可是道士们认真实验的态度和取得的实际成果都不能不令人钦佩。中国古代的化学、冶金和医学的进步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此;如今中外人士都承认道教推动中国科学技术这一事实。南朝梁代道士陶弘景相信外丹术,梁武帝赐给他黄金、朱砂、曾青、雄黄等原料,助其炼丹,陶弘景不轻信以往丹书,二十年间亲自七次试炼,后来炼出飞丹,色如霜雪,服之体轻,但他并不认为是成功的,他忠实地记录了试验过程以供后人参考,遂有《合丹药诸法式节度》、《炼化杂术》等著作,这是一种科学的态度,与江湖骗术是不同的。外丹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成果是火药的发明。火药在《周易参同契》和《抱朴子·仙药》中已有初步配方,而唐代外丹著作《真元妙道要略》则有了关于火药最明确无误的记载,这不知是经过多少次的试验和失败才得到的。内丹术又称内丹功法,是自然炼养的方法,起于南北朝隋,盛于唐宋,成熟于金元明清,是后期道教的主要修道方法。由于师承不同,内丹道有众有流派,但都以性命双修为旨要。修道者需身体力行,按照道书和道师所指点的要领去苦练恒修,自觉自悟;人道深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许多诀窍只可意会神解,难以言传身教。所以炼养内丹,一要有缘分,二要有悟性,三要有功夫。心意不诚之人,局限书本知识之人,害怕艰苦之人,绝无所成。如今社会上流行的各种有效的气功功法,很大一部分出自道教内丹,尽管在理论上有许多问题一时解释不清,但气功深受群众喜爱,因为它确有治病健身的功效,这是道教文化对现代社会做出的一大贡献。
道教还有内观、存思、守一等养神之术,服气、胎息、导引、房中、辟谷等养形之术,还有占卜、符箓、守庚申等通神之术,其中有些属于宗教神秘主义范围。这些道术都具有可操作性,又要求操作者有直觉体验,其间的高下优劣全在修道者的素养与道术的实效。历史上道教影响的扩大主要不靠口头说教,而靠高道的行为榜样和道门的善事嘉行。陈垣先生评价早期全真道何以受人欢迎时,指出盖由于“异迹惊人,畸行感人,惠泽德人”[6],故有无形的感召力,这是道教一个优良的传统。
第四,救人济世的精神。道教从《太平经》开始,就确定了“内以致寿,外以致理”的养身与积善并重的宗教实践原则。明代白云霁《道藏目录详注》对《太平经》的评语是:“皆以修身养性,保精爱神,内则治身长生,外则治国太平,消灾治疾。”这个内外双修的原则贯穿于道教的全部发展史过程。救人济世之善行不仅重要,甚至是修炼成仙的首要条件。葛洪说:“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7]这个观念以后反复被强调。如:唐代道士吴筠认为修道证真除了清静寡欲,还要“宏施博爱”;宋初张伯端《悟真篇》亦云:“大道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也由天,若非积行施阴德,动有群魔作障缘”;金元形成的全真道,其修炼分为内在的“真功”与外在的“真行”,“真行”就是积善德。故《郝宗师道行碑》云:“其修持大略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晋真人语录》云:“若要真行,须要修仁蕴德,济贫拔苦,见人患难,常怀拯救之心,或化诱善人入道修行,所为之事,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只有功行两全者,方能谓真人。清初全真龙门派中兴之功臣王常月强调先尽人道,方可论仙道,把入世与出世统一起来。中国的儒佛道三家都讲为善去恶,积德救人,但道教比儒家更注意在民间日常生活中随时行善,比佛教更有社会参与意识。历史上的道教在救人济世方面有自己独特的贡献。一是特重医药事业,涌现出一大批著名的医生和药物学家。医术与养生、济世密不可分,故为道教所重,晋代道士葛洪是有名的医药学家,撰有《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备急方》四卷,他所揖的《备急方》曾被历代医家刻印和使用。梁代陶弘景精于医学药学,他在《神农本草》的基础上增加汉魏以下名医用药三百六十五种,汇成《本草集注》,对原典有重要修订补充,又收集民间成方撰成《肘后百一方》,撰《药总诀》、《效益方》,这些行之有效的医方,对解除民众疾苦起了很大作用。唐代道士孙思邈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神医、药王、大慈善家,他救死扶伤的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他博采群书,删裁繁重,成《备急千金要方》三十卷,大行于世,全书收方五千条,有针灸方一千条,对妇、儿两科尤为重视,将道教养生疗疾的珍贵成果推广到社会上,为大众服务。他极重医德,认为医生必须具备不求名利、一心治病救人的精神。后世之医家推重孙思邈及其《千金方》,以为“厚德过于千金,遗法传于百代”(吕元膺语),是书后又传到朝鲜和日本。道书中有关养生、医药的著作数量十分可观,据统计,《道藏》中此类著作至少在250种以上。[8]道教之所以能在社会上长期广泛流传,与它的医术发达、治病热心是分不开的。
道教救人济世的另一重要表现是,道教领袖在历史重要时刻能挺身进言,参与社会事业,为社会大众实在地解厄救苦减少灾难的损害。当然,历史上也有些道士献媚君王、结交权贵、干预朝政,谋取利禄,如宋徽宗时的林灵素,明世宗时的邵元节、陶仲文,但此辈人不仅为史家所笔诛,亦为道教正直人士所不齿。教内外所推重的,是一些学问博深、见识高远、德行纯厚的高道,他们的言行才真正代表道教的优良传统。五代宋初道士陈抟受周世宗召见,世宗问以神仙黄白修养之事、飞升之道,抟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讽谏有方,仪态正大。宋太宗遣丞相宋琪求问仙术于陈抟,抟辞以“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只是劝说太宗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9]。陈抟乃道教中高人,岂有不知仙学之理?周世宗、宋太宗必以为陈抟秘其仙术,不愿示人,故以世教常道搪塞敷衍,哪里知道这正是道教的真精神。由于道教将济世视为炼养之首事,将清静列为内修之初阶,必劝人从行德寡欲入手;而帝王身处富贵之极,情欲厌足,权倾一国,不首先敛欲少私、为政以德,而直欲修道证真,岂可得乎?故陈抟所说“勤行修炼,无出于此”,实是真人真言,惜乎帝王之不悟也。
最为人称颂不绝的是全真巨子丘处机雪山见成吉思汗的事迹。其时成吉思汗威震天下,西征至中亚,大军过处,生灵涂炭。丘处机为拯救民生,到达西域雪山。及见成吉思汗,“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10]。据耶律楚材所编《玄风庆会录》,丘处机还敦请成吉思汗减免山东、河北等地赋役,使百姓安居乐业。成吉思汗在丘真人感召下,顿失军事征服者的专横骄威,对丘真人的建议皆一一采纳,并尊丘真人为“神仙”,待如师尊。丘真人回到燕京后,有鉴于中原战祸不断,生民罹灾遭难,便“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丘真人这种苦己救世的崇高行为感人至深,它使道教的精神得到一次大的升华。乾隆皇帝亦受他的感染,写下一付很有体悟的对联:“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这是对丘真人的准确评价,可惜的是乾隆知之而不能行之。我以为救人济世是道教的生命所在。道不远人,人自远道;道教有益于社会,社会便会欢迎道教,否则道教的生机就要枯萎了。
第五,恬淡通脱的精神。道教受道家影响,以“清静无为”为修道之本;其内炼功夫虽演化出百类千种,始终以虚静炼神为枢要。老子以清静为天下正,提出“致虚极,守静笃”的修道原则。庄子着力于打破世俗之功利、礼教、是非、生死等绳索对心灵的禁锢,以求得精神的解放和自由。他们都认为嗜欲过盛会妨害生命的化炼培植、延伸拓展,所谓“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是也,因此,强调少私寡欲,以静养神。道教继承和弘扬这种精神,逐渐形成清虚通脱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