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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天人之学的生态意义

2007-08-18 13:30:00  作者:蒙培元  来源:

  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上)这里所讲,既非动物,亦非植物,而是河水,但孔子从中体验到的生命意义似乎更加深沉。杨伯峻先生说:“孔子这话不过感叹光阴之奔驰而不复返罢了,未必有其他深刻的意义。”(《论语译注》P93,中华书局,1983)杨先生为了避免解释孔子时增加更多后人所附加的意思,尽量保持其原来的风貌,这是很可贵的,但在这个问题上有些过分谨慎。其实,孔子并不是一般地发发感叹,而是确有深意,这个深意是不是如同朱子所解释的那样,是指“道体之本然”或程子所谓“与道为体”(见《四书章句集注》P113,中华书局,1983),当然是可以讨论的,因为孔子并没有提出“道体”这样的概念、范畴。但是朱子的解释却也把握住了孔子这句话的精神,即是讲“天地之化,……无一息之停”,并由此而引出天人关系问题,“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同上)天地之化,其能见者莫如川流,因此,由川流而联系到人生问题,这是很自然的。天地之化即包含着生命意义,“化生”的概念是后儒提出的,但生化的思想在《易传》中已很明显,并与孔子的“生”的学说有极密切的关系。由川流而见其天地之化,由天地之化而自觉其生命活动,从中便能体会到自然界是一生命流行,人与自然界是一生命整体。 

  现在我们看看孔子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篇》),就会明白,这正是仁智之人热爱大自然的写照,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从中得到无限乐趣的合伦理与审美而为一的境界。山水之乐无疑是自然美,但是只有当个体的生命情感融入到大自然的山水之中,进入情景交融的状态,才能感受到乐。但是,为什么只有仁智之人才能乐山水呢?这是值得玩味的。在孔子看来,仁智之人不仅有很强的审美意识,而且有很高的道德修养、道德情操。仁者不仅“爱人”,而且热爱大自然,山水是自然界特别是大地的象征,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与栖息地,对山水的热爱充分体现了仁者的情怀,也是仁者的生命依托。孔子很重视乐,把心中之乐看成是人生的最高追求;但乐不仅仅是一种主观感受,而是“天人合一”境界的最高体验,以山水为乐,就是这一境界的体现。一个对大自然缺少关爱的人,一个情感淡漠的人,就很难有这种体验,有这种乐。 

  “吾与点也”是最能说明这一点的。孔子的最高志趣是什么呢?从他对弟子们“言志”的表态就能看得很清楚。人们常说,孔子是“用性”的,是关心现实的,甚至是“沽名钓誉”的。“用世”固然是孔子思想的重要特点,“用世”也是出于对现实的关心。但是,难道仅仅如此吗?当子路说他能治理千乘之国时,孔子只是笑一笑;当冉有说他能使一个国家的人民富足时,孔子没有说话;当公西华说他愿意学习礼仪一类事情时,孔子也没有说话;当曾点说,我的志向与他们三人不同,并说出这种不同就在于,愿意在暮春时节,春天的衣服穿好了,我陪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位童子,在沂水旁边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歌,一路回来。这时孔子长叹一口:“吾与点也!”((论语·先进篇))即表示同意曾点的志向。 

  这是一个“典型”的事件,而不是一个孤立的例子。通过这个事件可以看出,亲近大自然,与大自然同在,在大自然中享受生活,这才是最大的快乐,也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志趣。当然,在这种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中,孔子并没有“遗忘”社会生活,因此对于其他几位弟子的志向并没有否定,他的理想是人与社会、自然的整体和谐。没有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亦不能实现;但是,他的最高理想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因为在孔子学说中,自然界()是本源性的,自然界的山水与万物,同人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只有回到自然界,才算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里既表现了儒家与道家不同的一面,也表现了儒家与道家相同的一面。其不同的一面是,道家对社会现实持一种消极批判的态度,主张回到自然之道:儒家对社会持一种积极参与、积极改造(决不是“顺世”可以概括的)的态度,进而回到自然之道。这样,儒道两家对于道的理解与解释也就不完全相同,道家所说的道,完全是自然的,治理社会也要用自然之道;儒家所说的道,固然是自然的,但其中又有社会人文的因素,而且强调“人文化成”。其相同的一面就是,二者都重视天地生生之道,并以此作为人的生命的本源与依归。在这一原则之下,道家老子也并不“非仁义”(《郭店楚简》有明确论述),儒家孔子也不反对道家的道,这就是“儒道同源”。 

  三、爱护生命,节约生活 

  孔子的学说特别是他的仁学,首先是以人为本的,他最关心的是如何生活。他提出了德性主体的问题,主张人要过一种德性生活,这方面的论述是很多的,不必细举。但人的最高德性是仁,人的生活应当以仁德为依据。仁的核心是“爱”,这是一种普遍的道德情感,它的实现就是“爱人”(《论语·颜渊篇》),但其扩展则不止于爱人,还应当爱惜自然界的一切生命。这是仁的德性的必然表现,不是为了人的利益而去爱。孔子尚未提出“爱物”的学说,这一学说是由孟子提出的,但在孔子的学说中包含着这方面的内容,孟子只是将这一内容明确地揭示出来并加以发展罢了。 

    爱护自然界的生命,这就是一种生态哲学,它不仅看到了人与万物之间的生命联系,而且看到了自然界一切生命的价值,它们是值得同情的,值得爱护的,这本身就是人的生存方式、生活态度。在人的生命情感之中便具有这方面的需要。当然,孔子对待人与其他生命是有区别的,他首先关心的是人。比如他的马厩着火了,退朝后首先说:“‘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篇》)当人与马都因意外灾害而受到伤害时,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人。又比如在某些祭祖一类的活动中,是要用“牺牲”的,即杀牛或杀羊以实行“血祭”的,对此孔子是坚持的。《论语》记载,“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八佾篇》)子贡想去掉鲁国每月初一告祭祖庙的那只活羊而不用,孔子批评说,你爱那只羊,我却更爱礼。这说明他还没有达到将人与动物完全平等看待的程度。但是,在一般情况下,孔子是很重视同情、爱惜和保护生物的。这里也举出几个例子。 

  一是有关钓鱼与打猎方面的。古代农业社会早有钓鱼与打猎,孔子也钓过鱼,打过猎,没有摆脱人类“文明”的生活方式。但是,根据确凿的记载,“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论语·述而篇》)即钓鱼时不用大绳网横断流水而一网打尽,射鸟时不射杀归巢的鸟。不一网打尽,是为了鱼儿繁衍生息,以尽其天年;不射宿鸟,是为了鸟儿能够团聚,享受生命。宿鸟即归巢之鸟,很可能有幼鸟待哺,也可能有家庭成员,可以繁衍后代。由此可见,孔子是“手下留情”的,是有生命关怀的。这是深层次的生态意识,也是仁心的流露。看看现代某些人,钓鱼时不管大鱼小鱼一律钓上,小鱼如果不好食用,则弃之路旁,任其死亡;打猎时哪管宿鸟不宿鸟,一齐打下,甚至连珍稀动物都不放过;行路时则任意摧折树木,践踏花草,还有一点生态意识吗

  二是关于野生动物方面的言论。孔子和弟子在山中行走,遇见一群野雉,抬头一看,眼色一动,野雉便飞起,盘旋一阵,后又集体停在一处。孔子便说道:“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也向它们拱拱手,然后这群野雉振振翅膀又下去了。(见《论语·乡党篇》)孔子怎么能认出这些雌雉呢?这与他平时的观察学习是分不开的,更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这句话:“时哉时哉!”很值得玩味,它是指野雉的飞行集聚,正是时候,但是什么样的时候,他没有说。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在山林之中过着一种自由自在而不受人类威胁的生活,为大自然增加了生命活力与生生不息的和谐色彩。子路之所以拱拱手,可以看作是对孔子这句话的注解,即对野雉表示了一种尊重与感激之情。 

  孔子对野雉所表示的友好、同情与关爱的情感,对其他动物也是同样适用的,再联系到他在垂钓与射猎时的表现,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礼子很重视诗学与诗教。“诗经”中有许多描写自然的诗篇,更有表现人与自然关系的篇章,从中可以得到很多启迪。这种学习不只是背诵诗句,显示博学,而是为了陶冶性情,培养情操,提高境界,在实际生活中运用。孔子对他的学生们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父母,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篇》)从这里可以看出,学诗有多方面的功能。所谓“兴”,是感发人的情感,从中得到生活启示,从而提高想象力。所谓“观”,是观察事物的能力和方法,“诗”所反映的思维方式是人与万物和谐相处的整体思维,给人以情感愉悦的美学思维,以这样的方式观察事物,看到的必然是充满价值意义的生命世界。所谓“群”,是群居、群处及其相应的原则,这主要是指人间性而言的,“鸟兽不可与同处”,在这一点上,一般地说,孔子不象后来的庄子,以人与禽兽同处为乐。但是,人与人相处的根本原则是仁(仁德的外化),而仁作为普遍的德性,对鸟兽这一类“他者”,决不是毫不相干的。所谓“怨”,是既关心而又不满意的情感表现,但与“克、伐、怨、欲”之怨并不相同,后者是一种无原则无意义的怨恨,前者则是有原则有意义的怨。“诗”中的讽与怨能给人以深刻的感染,使人懂得如何去怨。 

  学诗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诗”中有大量的鸟兽草木的名字。孔子之所以主张“多识”这些鸟兽草木的名字,不是从动物学、植物学的角度去获得知识,而是从中学习人与万物相处的道理,对待万物的态度,“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就是很好的例子。这里包含着对生命的尊重。 

  这是人的修养境界与生活态度的问题。孔子并不反对求富,如果能求,他也会求的,但这里有一个原则,就是“义”。儒家的正义理论正是通过“义”这个范畴表现出来的,这里不能详谈。只就人类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而言,孔子主张过一种合于义的生活。其中包括节俭的生活方式。孔子反对奢侈浪费,更反对统治者“聚敛”。在孔子看来,财富并不意味着幸福,精神上的充实,情感上的满足,才是真正的幸福。“颜子之乐”就是孔子幸福观的集中表达。 

  孔子是重视礼的,但他并不看重礼的外在形式,而是看重人的内在感情,更不主张使用很多高贵华美的礼器,穿戴许多难以制作而又讲究的服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篇》)就日常生活而言,孔子也是主张节约俭朴,这是一种传之久远的美德。一般人很难达到颜子那样的境界,但也有一个生活方式与态度的问题,“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论语·述而篇》) 

  这里隐涵着的一层意思是,过一种节俭的生活,之所以是一种美德,其中包含爱惜自然资源和能源的意识。人类的生活方式是不能离开自然界的,人类所需要的一切都是由自然界提供的,人不能无限地毫无顾忌地问自然索取,尚俭的生活方式作为一种美德,实际上是对自然界的一种尊重,“乐山”“乐水”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敬仰与依恋。现代社会的生活不能与孔子时代相比,科技发展了,物质财富增加了,但是浪费与奢侈现象更加严重了,只知向自然界掠夺,却不知向自然界回报,这样的生活方式会将人类带进坟墓。回顾和反思孔子学说中的可贵的精神价值,对现代人而言是一剂治疗“现代病”的精神良药。 

编辑:刘晓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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