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有很多条目和内容,但最高德性则是仁德。关于这一点,综观孔子的言论便可知晓。
在“性与天道”的讨论中,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天命”与“知天命”的问题。这是“天道”与“性”之间不可缺少的环节,也是“性与天道”的组成部分。孔子的“天人合一”之学正是通过“知天命”得以实现的。
很多人认为,孔子所说的命或天命,是指客观必然性。这样理解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当我们说到客观必然性时是同自然界的现象联系在一起的,是指客观世界的运动变化而言的,更具体地说,是一个因果关系的问题,因而是一个纯粹认识的问题。但在孔子那里,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孔子真正关心的是天人关系问题,更落实地说是人的问题。康德说,人也有两个世界,一是现象的人,一是本体的人。现象的人,是因果关系中的人,完全靠知性来解决;本体的人,则是自由意志的问题,靠实践理性来解决。孔子并没有作出这样的区分,但是仔细分析起来,他关于命的学说也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个人命运一类的问题,可谓之命定论。这是不能改变的,但也是很难认识的。比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篇》)“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篇》)“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篇》)这样的言论是很多的。对于人的生死祸福一关的命运,不象对自然现象那样容易认识,(即使是自然现象,也未必都是因果必然性支配)。确实,对于这样的命,也有“知”的问题,但不是知道何种命运如何来临以及何时来临之类的问题,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知道和懂得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比如生死问题以及死后有无鬼的问题。对于不可知者可存而不论,对于可知者即人生问题则需要认识清楚。“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篇》)要想知道鬼,首先要知道人;要想知道死,首先要知道生。这个“生”不只是活着,还包括人活着有何意义,有何价值。这也是“知天命”的问题,不过,这种知,完全落在现实的生命层面上,其中却包含着无限的意义。
另一层意思是“性与天道”的问题,近乎形而上的问题。孔子没有建立起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但是在其学说中却隐合着形而上的思想,他的“下学而上达”是达到什么?无非是形而上的意义世界;他的“一以贯之”又是贯通什么?实际上是贯通天人,贯通形下与形上。孔子两次讲到“一以贯之”,但是都没有作出说明与解释,这又一次表现了孔子的语言特色。他所说的,都是日常生活中切近的话,但是其中的意义又不止于日常生活,一旦涉及到形而上的意义之处,他就打住,要别人去体会。这也许就是子贡发出“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的感叹的原因。
孔子对曾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的体会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篇》)忠恕是讲仁的,忠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曾子的体会和理解有其深刻之处。但忠恕是实现仁的方法,而且只限于人间性,仁作为最高德性,与天道、天命是什么关系呢?这是孔子学说中所包含的问题,但曾子等人并没有过多地向这方面去思考。
孔子对子贡说:“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孔子说:“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篇》)这里孔子从“多学而识”开始,进而讲到“一以贯之”这说明“一贯”与“学”显然有关,是什么关系呢?显然是“下学而上达”。从内容方面说是德性之学,德性之学与天道、天命是一贯的;从形式方面说,“下学”与“上达”,即经验之学与形而上学是一贯的。德性的核心是仁,因此说“一以贯之”是讲仁,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还有一层重要含义,即天人、上下一贯,这一点是决不能忽视的。孔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子贡再没有说话,他是否完全理解了,不得而知。但是,从他的“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这句话看来,他是完全理解了,否则,他不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对孔子“一以贯之”的解释,意思是孔子不直接讲“性与天道”的问题,但“性与天道”的思想包含在他的文章言论中了,这需要学者们“默而识之”。其实“上达”就是上达于天德,天德就是自然界的生生之德,生生之德便具有道德意义,道德价值。但是天道、天德需要人来实现,这就是“人能弘道”的真正含义。人的主体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天道只是“生”,生人生物,这是自然的过程;但是在生人生物的同时,便赋予人以德性,这就是天命。在这一层面上,天命完全是从价值意义上说的,就是后儒所谓性命之命。孔子很强调“君子知命”。君子是一个道德上的称谓,只有知命,才能成为君子,也才能进到仁的境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篇》)这里所说的“知命”,实际上是体认天所授之德,人所成之性,从而实现之,也可以说是自觉认识人的使命。能够这样做的人,就是道德上的君子。性命之“命”与命定之“命”虽然都是命,但是又有区别,后者是形体生命方面的事,前者是精神生命方面的事,后者是事实存在方面的问题,前者是生命价值方面的问题,儒家虽然不主张神形二元,但是着眼点毕竟不同,层次上也有区别。从后者之中也能引出价值的问题(如前所说),但前者则是直接谈生命价值问题的。
孔子在讲到他一生的为学历程时也很强调“知天命”的问题,在“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的全部过程中,“五十而知天命”是最关键的一个阶段,只有经过“知天命”这个阶段,才能进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这里的“天命”只能理解成最高的价值法则、道德法则,而且内在于心而存在。它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外在的,又是内在的,是主客、内外的统一。真正体认到这一点,就能够获得自由了。
二、 人与自然的和谐
过去人们在解读孔子的仁时,仅仅局限于人间性,说成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原则,更早的解释则是“相人偶”(马融),意即二人相向。这固然有某种平等的意义,但基本上是从外在关系方面解释仁的。
仁的实现离不开人间关系,孔子对此十分重视,并有大量论说,可以说,以“爱人”为基础的人间和谐是孔子所向往的理想社会。但仁首先是人的内在德性,一切伦理关系都是建立在这一德性之上的。仁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德性又是建立在道德情感之上的。人的道德情感是生而具有的,问题在于如何培养和提高,使之成为普遍的道德理性。
如果从德性的意义上理解仁,那么,仁的实现就不只限于人间性,而且适用于自然界的万物。就是说,仁不只是要求人间和谐,而且要求人与自然界的和谐。这种和谐不仅出于人的内在情感的需要,也出于人的生存与发展的需要,特别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孔子不仅提出要建立一种审美关系,而且要建立一种伦理关系,总而言之,是审美与道德合一的和谐关系。
孔子是很重视学习的,学习的目的是“为己”,即完成自己的德性人格,见之于实际行动,得到人生的乐趣。《论语》开卷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而篇》)学习不只是向经典学习,还要向大自然学习,向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学习。这种学习不是为了向自然界“开战”,而是了解自然界的生命意义,处理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学而时习之”的“习”字,实际上是从自然界鸟儿练习飞行得到的启发,反复练习,终于学会了飞行。人的学习也是如此。实际上,人类的很多知识就是从自然界的动物身上学到的,现代的“仿生学”就是研究这类问题的。
从学习中能得到一种乐,这更是孔子学习理论的独特之处,也是值得玩味的。孔子自己经常是“学而不倦”、“乐而忘忧”,他从经典和历史知识中学习做人的道理,从大自然中所学到的何尝不是如此!这种学习实际上是生命的体验,情感的投入,也是境界的提高,与人性的修养是分不开的,决不是仅仅获得一种知识。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篇》)知识是外在的,即从外面得到的,只有同人的内在的性情融合起来,变成内在的东西,才能体会到乐,这种转换实际上是一种筛选、过滤,也是一种意义的转换,它不再是对象性的知识,而是变成生命的一部分,同时也使自己的生命更加充实,更加富有意义。以这样的眼光看世界,看事物,世界和事物的意义也就不同了。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这里举出几个。
1、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论语·宪问篇》)这是关于动物方面的。骥是好马,亦称千里马。千里马之所以好,不是说它有力气,而是说它有德性。动物也有德吗?在现代人看来,这样说几乎是幼稚可笑,等于将人降到动物的水平,或者将动物人格化了。其实,按照现代的某种文化观(科学理性的,人类中心论的,科学主义的),人的德性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人的知性,是使用工具的能力。再好的马,不过是人类的工具罢了。人们也许会爱惜好马,但那是因为它能出更大的力,给人带来更多的利益。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讲这句话时似乎预见到马和其他家畜的命运,因此他偏要“不称其力”而“称其德”。马有力且能够为人出力,孔子难道不知道吗?正因为孔子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另一个视角看待千里马,这就是马也有德。千里马不仅能为人出力,而且与主人有情感、语言交流,是主人的助手和伴侣,“老马识途”的故事就是如此。现代人已经记录下这样的事实,即主人死后,有些马能够为主人而悲伤并绝食而随从主人死去。这难道不是一种“德”吗?由此得出的启示是,人对马,对动物难道没有感情吗?难道不知道爱护吗?不应当尊重马的生命吗?
2、“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篇》)解释者一般都认为,这是一个比喻,说明人要在艰苦的环境下锻炼坚强的意志。古人多用松柏比喻一个人的坚强性格和风格,这是不错的。但是松柏就没有自己的性格吗?在风霜与严寒之中,挺拔不屈,傲然直立,不仅表现了生命的顽强,而且表现了自然界的生命力。松柏可说是自然界生命力的象征,也是大自然的创造,它给人类带来了生命的创造活力。如果仅仅从科学认识的眼光去看待松柏,我们固然可以得到很多科学知识,但是,上面所说能够激励人生情操的意趣就都没有了,人对自然界的亲近感也就没有了。(我这里决不是反对科学,科学自有其伟大的动用和价值,但不能用科学取代一切)人们可以说,孔子的这句话是诗性的语言,但正是这种诗性的语言表达了一种伟大的哲学:生命哲学。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了一种生命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