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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府最后的五位管家

2019-04-19 16:16:00  作者:孟继新  来源:中国孔子网

  孔府,即衍圣公府,是孔子嫡派后裔居住的府第。历代封建王朝都以尊崇孔子和宣扬儒学作为统治思想的手段,在不断抬高孔子的同时,优待孔子的子孙,成了尊崇孔子的一项重要内容。根据嫡系长子推恩受封的制度,对孔子嫡长子孙“恩渥备加”、“代增隆重”,他们世受封爵,享有特权,直至封为世袭衍圣公,并在曲阜建起了庞大的孔家府第,逐渐拥有了大量的土地。

  孔府所以能不断的发展扩大,孔子嫡裔所以能达到“安富尊荣”、“同天并老”的程度,是两千多年来,历代王朝尊崇孔子的结果。

  然而,历史进入到民国时期,社会发生了根本变化。动荡的岁月,特殊的年代,对孔府及衍圣公而言,也是从繁荣走向衰败和没落的时期。

  经历这一时期的是孔子七十七代孙衍圣公孔德成。

  与此同时,在衍圣公府负责管理府务的五位管家是孔令誉、孔繁澄、袁夫人、孔令煜和孔令俊。

  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中国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1911年(辛亥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912年元旦,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3月11日,中华民国临时参议院公布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约法》具有资产队级共和国宪法的性质,以根本大法的形式,否定了清王朝和在中国延续二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

  《临时约法》关于资产阶级共和国体等政治制度的规定,不仅否定了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而且动摇了以君为臣纲的儒学三纲学说的政治基础和理论基础。虽然临时《临时约法》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儒家学说在两千多年来第一次丧失了官方学说的垄断地位,丧失了在国家、社会生活的指导地位。儒家在中国的国家、社会生活中的传统地位和作用,开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辛亥之后,中国政治并没有走上正轨,军阀擅权,武人专制,中国在推翻了满清皇帝之后,除了民族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获得了胜利之外,政府的权威丧失殆尽,中华民国在事实上深受中央政权衰微之苦。辛亥革命使政权的实质并无改变,却由于甩掉一个作为权力象征的清朝皇帝,反而造成了公开军阀割据,内战不已,人民的生命和权力连起码的保障也没有,现实走到原来理想的反面。中华民国仅仅剩下一幅空招牌,人民的处境甚至远远不如革命前平静、安宁。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即图谋复辟帝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袁世凯除在政治上排除异己,进一步攫取权力之外,又利用儒学中的三纲五常等封建道德,攻击民主、共和、自由、平等等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学说,企图通过尊孔复古为复辟帝制制造舆论。1912年9月20日,袁世凯颁布《整饬论常令》,提倡封建礼教,号召尊崇伦常。

  1913年6月22日,袁世凯颁布《大总统复学校祀孔令》。1914年1月24日,政治会议决定在全国祀孔,并作为大祀,沿用清朝礼仪;各地文庙一律规复尊崇,每县设祀事官一名。1914年9月25日,袁世凯颁布《祭孔令》。1914年9月28日为仲秋上丁日,全国举行了民国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大规模的祀孔活动。

  袁世凯死后,由副总统黎元洪继任总统。1917年1月8日,国会宪法审议会再次讨论定孔教为国教的问题,并进行了表决,但双方都不足三分之二的法定人数。一些议员提议在《宪法》草案第十条之后增加一条定孔教为国教的条文。但多数议员仍认为同第十一条相抵触。因而4月20日,整个《宪法》草案在国会二读通过,但此条也未通过,遂被搁置。

  1917年6月8日,主张尊孔的张勋正式拥戴溥仪复辟,但是,事隔十二天后便宣告结束。

  在袁世凯、张勋两次复辟帝制中可以看出,儒学与整个中国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关系都是非常密切的,儒学的废和倡,尊孔和反孔都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1927年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之后,要求人们对孔子继续崇敬乃至跪拜。1929年制定的《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中,明确提出以中国传统道德中的所谓“四维”、“八德”、“五大道”、“三达德”等等作为中华民国道德教育的基本内容。1933年,蒋介石为了反共的需要,于军事极为吃紧的关头,亲自发动所谓“新生活运动”,以期在更大的范围内鼓吹文化复古主义。翌年,南京政府明令规定每年的8月27日孔子诞辰为国家纪念日,全国奉命举行盛大的孔子诞辰纪念。

  1935年中国的民族危机日趋加深,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日本的侵华战争,给世居阙里的孔子嫡裔孔德成造成了极大的不安和恐慌,他们不得不离开世代守庙奉祖的家园,踏上了流寓他乡的道路。

  1937年12月,日军入侵山东,鲁南告急。国民党第二十师师长孙恫萱奉命接奉祀官孔德成及夫人离开曲阜,后经武汉转入重庆。1938年1月4日,日军侵占曲阜。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孔德成随同国民政府迁往南京。1947年3月,他曾回曲阜祭扫林庙,旋即返回南京。1948年3月,至美国游学。1949年3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渡江前夕,他从美国返回,辗转香港、澳门、广州。4月离开大陆,东渡台湾。直至2008年10月28日去世,享年89岁。

  应当说,有两位衍圣公经历了民国这一不同寻常的历史阶段。这两位衍圣公是: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和七十七代衍圣公孔德成。孔令贻经历的时间较短,只是民国最初的几年,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清末时期渡过的。

  而七十七代衍圣公孔德成则不同,他生在民国时期,长在民国时期,又在这一时期更改了自己的封号。

  这一时期,是动荡的岁月,军阀割据,内战不已,日寇入侵,背井离乡。孔子嫡裔的命运随着时局的变化;随着尊孔反孔的形势而时起时落……

  在孔府的主人倍受颠沛流离之时,留在曲阜孔府管理府务的管家们,也经历了不平凡的日子。

  下面我们把话题集中在这五位孔府管家身上,看看他们的身世,以及在这非常时期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一、孔令誉(式如)

  孔令誉是孔子七十四代孙衍圣公孔繁灏第三子孔祥璞的长子,孔祥璞两个儿子钧无后,故均住在孔府内。

  据《孔子世家谱》大宗户初集卷三之二载,孔令誉字式卿,号嘉如(简称为孔式如),清同治十年三月二十七日生,正一品荫生,户部员外郎,分省补用知府,子一德壵少亡。

  《孔府档案·衍圣公及近支各堂入谱》记载:“令誉,字海荪,号式如,同治十年三月二十七日辰时生,正一品廕生,朝考一等第一名,户部福建司员外郎,钦加二品衔,存记道截取知府记名仓场监督。配张氏,南皮人,二品衔,山东盐运使桐第四女,同治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吉时生,光绪二十年四月十六日戌时卒,年二十三。继配刘氏,保山人,头品顶戴,河南巡抚树堂第三女,同治十二年九月初三日吉时生,光绪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辰时卒,二十五。继配袁氏,项城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保灵(龄)第四女,同治十二年三月初三日吉时生,子一德壵,年十八卒,袁出。”

  孔令誉是衍圣公孔令贻的堂兄,血缘关系最近,且一直住在孔府,协助孔令贻管理府务。

  当年孔令贻被封为郡王,在京尚未回府,留守孔府的孔令誉闻此喜讯,还没等孔令贻返回,便开始在曲阜筹备起欢庆活动。在《孔府档案》六五九三卷中,保存了一封孔令誉给孔令贻的信件,信的内容就是筹备庆祝孔令贻加封郡王衔的事:“燕弟爵鉴:朱维正回邸,接读手书,备悉俪祉唱随,小囗茁壮,为望。我弟觐见四次,新帝待遇优隆,迭膺荣典,超越前代。举家闻之,无不歌颂欢跃者也。……我邑自我弟晋封王爵,族众亲友,人人欢欣鼓舞,屡向兄讨要喜酒吃。现在仪郑堂戏演完,角色甚优,大众假我处演戏二日,以为庆祝王爷之举。所有赏钱一切均归大众应付,酒席则归兄办理,油烛两事,嘱兄要求王爷承认。兄思偌大喜事,既蒙大众见爱,不得不允,好在油烛所费有限,不过十数千之谱。迫于大众情面,实难扒卸,故不得不冒昧代弟应允。虽然花十余千,面子甚好,想我弟亦乐从也。再阖班俱拟在此等候我弟荣归,伺候贺喜,特以附闻。家中老少均好,勿念。余见文州信内,并嘱少芬面陈。手此祗颂双安。兄令誉顿首。老再瞩令赴一月望日。”

  民国六年(1917年)十二月,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开始分开单过。衍圣公孔令贻是宗嗣嫡裔,留在孔府,而孔令誉就要离开孔府,另立门户。按规定,孔令誉另立门户,需要一定的安家费用,这就要从孔府内分割一部分家产。“查照从前遗规,由令贻,每支给资叁千两,共库平宝银六千两,交式如堂兄手收,作为置备房产之需。所有分支后,独立门户,一切事且悉由式如堂兄自行办理。”同时订立了一份分支协议。孔令贻与孔令誉分支协议,保存在《孔府档案》六六三一卷中:

  为立分支字据事。吾家自曾祖以下两代单传,至先庄悫公,始有兄弟三人,友爱甚笃。今已先后见背,所存者仅令贻与式如堂兄两人,皆年近五旬同居。敦睦内外,无间言。惟每每论及家事,彼此均以合久当分为忧虑。且庶祖母任太淑人,胞伯镜堂公,胞叔琢堂公神主久在慕恩堂供奉,于心终觉不安。远近各房族人,更有以终非久计,进言者。因与式如堂兄邀集九世祖兰堂公以下近支本家商酌,佥谓世家宗派,大局倏关。在目前虽有不忍分出之厚情在,后世应筹一劳永逸之善计。斯言也,可谓词旨远大矣,令贻兄弟敢不祗遵。当经公同计议,式如堂兄承胞伯、胞叔两支后。查照从前遗规,由令贻,每支给资叁千两,共库平宝银六千两,交式如堂兄手收,作为置备房产之需。所有分支后,独立门户,一切事且悉由式如堂兄自行办理。各房询谋佥同,令贻兄弟亦无异辞,兹特订立字据。令贻与式如堂兄各执一纸,各房画押。永无后言,立此分支,字据为证。

  从堂叔:虎臣押。从堂兄弟:鹤菴、星伯、耀庭尊。从堂姪:德冏。

  伯叔祖:鞠如押、永年押、瑞甫出外、励臣押、幼山出仕、石村知、晴甫押、篠楼押、冶亭押、稚山出仕。

  叔伯祖:湘溪知、幼云押、鹤舫押、玉如押、润生押、连舫出外、春洲押、绎如知。

  伯叔:润生押、伯瀛押、瑞岩押、景韩出外、筱农押、砥安押。

  兄鹤臯押、弟少华押。

  式如收执照。      

  民国六年十二月,丁巳年十月。式如照,燕庭遵。

  字据中的“见背”,谓父母或长辈去世。晋李密《陈情表》:“生孩六月,慈父见背。”明夏完淳《狱中上母书》:“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见背又指背面。明何景明《何子·功实》:“炫目之形接而见背之明蔽。”

  “合久当分”,合伙长久了必然就要分开。《三国演义》第一回:“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出此处。此句也用来表示人物或事情的发展分分合合拥有一定的必然性,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和必然注定。

  “忧虑”,即忧愁思虑、忧愁担心。《后汉书·东海恭王强传》:“身既夭命孤弱,复为皇太后、陛下忧虑,诚悲诚惭。”《醒世恒言·小水湾天狐贻书》:“且説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虑王臣,懊悔放他出门。”

  “一劳永逸”,意为辛苦一次,把事情办好,以后就可以不再费力了。出自汉班固《封燕然山铭》:“兹可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无宁者也。”

  “询谋佥同”,指咨询和商议的意见都一致。《尚书·大禹谟》:“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续资治通鉴·元明宗天历二年》:“凡省、院、台、百司庶政,询谋佥同,标译所奏,以告于朕。”清林则徐《覆奏曾望颜条陈封关禁海事宜折》:“兹已询谋佥同,谨将察看筹议情形,为我皇上敬陈之。”

  孔令贻与孔令誉堂兄分支,邀集九世祖兰堂公以下近支本家商酌,当经共同计议,式如承胞伯、胞叔两支后,查照从前遗规,由令贻每支给资三千两,两支共库平宝银六千两,交式如堂兄手收。作为置各房产之需所有,分支后独立门户,一切事宜悉由式如堂兄自行办理,各房询谋佥同,令贻兄弟亦无异词,兹特订立字据。令贻与式如堂兄各持一纸,各房画押永无后言,立此分支字据为证。见证这一过程的族人,从堂叔虎臣与堂兄弟星伯、鹤庵、耀庭,堂侄及曾伯、叔祖、伯叔祖、兄弟等共三十一人签字画押。

  孔令贻与孔令誉虽然已分家,但孔令誉一直都在参与孔府的事务。甚至孔令贻在病危的遗嘱中,还把孔府家事委托给孔令誉管理。《孔府档案》六五九六卷,孔令贻给大总的遗呈:“呈为令贻病危伏枕哀鸣,谨口述遗呈,仰祈钧鉴事:窃令贻东鲁愚庸,毫无知识,于前清光绪二年承袭斯职,复于民国成立,蒙前大总统袁明令,仍以令贻为衍圣公。八年以来屡承历任总统厚赐裁培,俯仰寸衷,愧无报称,乃于十月四日因令贻岳父陶式鋆之丧来京吊唁,忽生背疽,赶即延医调治,不幸效验毫无,日来愈见沉重,恐致不起。查《崇圣典例》第一条:衍圣公膺受前代荣典均仍其旧。其公爵按旧制由宗子世袭,报经地方行政长官,呈由内务部核请承袭等语。令贻年近五旬,尚无子嗣。幸今年侧室王氏怀孕,现已五月有余,倘可生男,自当嗣为衍圣公,以符定例;如或生女,再当由族众共同酌议相当承继之人,以重宗祀。但令贻病已至此,恐不能待。前因林庙事重,曾经内务部规定奉卫官,以资助理,由令贻遴选。现已专咨省长,以前清分发河南大姚知县孔广达,转请部委,惟此就近期间,林庙祀典应以奉卫官孔广达恭代。俟令贻子嗣成立时,再行交卸事。至家事一切,应由令贻堂兄孔令誉料理。伏乞恩准,明令施行。俾林庙事宜庶无陨越,则不第令贻九原感戴,即阖族亦同荷恩施矣!谨呈大总统。衍圣公孔令贻。”

  孔令贻逝世后,孔府的一切对外事务均由孔令誉料理。但他很尊重孔令贻的遗孀陶夫人,有事多向她请示、汇报。

  《孔府档案·散档》中有一件“孔式如向公太夫人汇报济南晋见情况”的档案,记录了孔令誉向陶夫人报告情况的情景:

  公太夫人鉴。别后赴站,直应至次晨八句钟,车始到站。车上拥挤不堪,至十二句钟二刻到济南,一切平安。饭后访李副官长,请问晋谒督座时期。据云,自天津归来,连日阅兵,南北代表齐集,彻夜开军事联席会议,日无暇晷,嘱应请求传见。晚八钟晋见,及届时扬文恺又到,又嘱改日再应传见。二十三晚,忽传令起节赴苏,副官处送信,俟督回再传见,只好遵命。领薪事,军需课已将领款收据发出,拨财厅照发。我即持往财厅,见杜厅长,当面交涉,允饬金库照发,大约月底月初,方能去领。自到省后,我与陈顺,终日奔驰,求了门神,求灶王,今幸办有眉目,不负成全之德。虽更困苦,当不负此行。陈顺俟将给养办好,即先回。成侄姊妹,想均好。少衡到省,尚未见面。手此即颂。坤绥。

  式如手启。二十四。

  成侄姊妹好。

  韵琅、德甫、毓华、席卿均致候。

  报告中的“日无暇晷”,即一天中没有空闲的时间。形容非常繁忙,时间不够用。《官场现形记》第五七回:“他自从接了这四个差使之后,一天到晚真正是日无暇晷,没有一天不上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回:“所讲的不是嫖经,便是赌局,花天酒地,闹个不休,车水马龙,日无暇晷。”

  报告中的“今幸办有眉目”,其中“眉目”,就是比喻事物的要领、头绪或条理。《元典章新集·户部·义仓》:“仍于各乡依例设置义仓一所,于门首坚立绰屑大书雕刻‘义仓’二字,以表眉目。”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汉书十六·汉艺文志考证》:“《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

  二、孔繁澄(印秋)

  1928年《子见南子》事件爆发。《子见南子》是林语堂1928年10月所作独目剧,此剧取材于《论语·雍也》篇,载《奔流》月刊1卷6号。位于“圣地”曲阜的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的学生剧团,经改编后演出。孔氏族人认为,此剧有辱孔子,对二师演出此剧表示出强烈不满,将二师告上法庭。

  就在《子见南子》案,闹得沸沸扬扬,余波未息时,负责孔府处理一切对外事务的总管孔令誉突然逝世。内外交困的陶夫人,听到这一消息,深受打击,即时发病,瘫在床上,继之半身不遂,卧床不起,她瘫痪了。

  1930年3月22日,陶夫人病逝,享年51岁。

  陶夫人的逝世,使孔德成真得成了孤儿。这位孔子嫡裔,袭封衍圣公,真是命运多舛,生不逢时。

  陶夫人死时,孔德成才十一岁。经孔氏族人共同商议,孔府的对外府务,就请十府里的孔印秋来府料理。内务则由孔德成的伯母袁氏管理。从民国十九年(1930年)陶夫人去世后,一直到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即孔印秋照料府务,计六年的时间。

  孔印秋,本名孔繁澄,号印秋。增生,议叙江苏补用知州,是孔子六十八代孙衍圣公孔传铎的第四子孔继汾的第四代孙孔庆铺的第三子,故府内人称之为印秋三爷。其曾祖是清代大文学家孔广森,孔广森本无子,其弟孔广册把长子孔昭诚过继给孔广森。孔广册排行第四,叔伯兄弟排行则为第十,故称十府,又因居住孔府以东,故称为东十府。因此孔印秋是孔府本家十府的后裔。

  关于孔印秋的身世,《孔子世家谱》初集卷三之一载:

  六十八代衍圣公孔传铎字牖民,号振路,又号静远,清雍正元年袭封衍圣公。子六:继濩(承袭衍圣公)、继溥、继泂、继汾、继涑、继澍。

  孔继汾字体仪,号止堂,恩贡生,乾隆丁卯科举人,内阁中书,军机处行走,户部广西司主事,高宗幸鲁屡充引导官,遂蒙特用手校经史。子七:广林、广森、广懋、广册、广规、广廉。

  孔广册字季方,号古渠,袭太常寺博士。子九:昭诚、昭䚮、昭谊、昭咏、昭诠、昭谆、昭惠、昭谨、昭信。

  孔昭诚字显孚,号元孚。钦赐主簿,直隶吴桥县知县。子三:宪琮、宪璜、宪恭(出嗣昭虔)。

  孔广森字众仲,号顨轩,又号㧑约。乾隆辛卯恩科进士,官翰林院检讨。学究汉儒,与兄广林齐名,传子昭虔。

  孔昭虔,字元敬,号荃谿。嘉庆辛酉科进士,翰林院编修,官至贵州布政史。嗣子宪恭。

  孔宪恭字少叔,号倩华。道光丁酉科举人,官至内阁中书。子一庆辅辅。

  孔庆辅字弼臣,号斐轩,同沼甲子科举人,官至湖北汉黄德道。子五:繁荫、繁裕、繁澄、繁锦、繁祉。

  孔繁澄号印变,增生,议叙江苏补用知州。子三:祥琛、祥囗、祥瑛。

  孔印秋在孔氏家族中有很高的威信,早在还没进孔府管理府务前,就被族众推举为孔族代表,常常代表孔族对外恰谈一些事务。

  洙河,古称洙水,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在春秋时期就为人所熟知。当年孔子曾带领群弟子,讲道于洙泗之间,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为传承中华文化,培养优秀人才,做出巨大贡献。洙泗实为儒家文化的“活水源头”。《礼记》中就有“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的记载。

  洙水源于曲阜城东北五里的五泉庄北,沿古鲁城北墙遗址西流,穿越孔林,于城西南流入沂河。此河大部分为人工开凿。因其流经孔子墓前,被认为与圣脉攸关,誉为“灵源无穷,宜与天地共长久”,称为“圣水”。

  泉池,是洙水河的源头。系鲁城东防山、八宝山高阜蜿蜒延伸的末端,也是古人认同的风水宝地。

  时至民国时期,洙源已枯竭,河水已断流。1928年上海中国济生会的张淦杨、邱培源等人来到曲阜,目睹洙河枯竭,涓水不流,既病农田,更关文化。便与孔氏家族的代表孔印秋计议,以工代赈,急为修浚。工程于夏历六月十九日启动,七月朔日开得五泉来脉,清流涌出,洋溢洙河。修浚完成后,刻立《洙浥五泉》碑,镶嵌在泉池的西壁上。碑文记载了此次工程的经过和所支出的费用:“与圣族孔印秋等计议,以工代振,急为修浚。惟地广沙高,泉源莫辨,经旬探讨,措手为难。乃更祷圣囗,稽考志乘,于夏历六月十九日施工,七月朔日开得五泉来脉,清流涌出,洋溢洙河。是即有明以来,三次开浚之河源也。因恐岁远又淤,乃就泉源开池深一丈八尺,建筑围墙周二十一丈,料实工坚,务期永久,支大银币七千五百圆。其挑河土工三万方,径十六里,支二万圆。修理林墙及大小桥工十五处,支三千余圆。”

  自从孔印秋料理孔府事务后,不但要处理府务,还要处理族内事务。

  《孔府档案·散档》中,保存了一封孔印秋的信件:

  士劝贤阮如握,昨展手书,得悉近状,籍慰远怀。全族旧谱,公府原存有一份,现在谱馆留作底本,(未便挪移)。纸坊户支谱,年久未修,无从物色,希为挽达庸之部长原谅为荷。此间一是如恒,须躯亦健,堪纾远佳,匆覆顺应。

  旅祺。

  繁澄手复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十九日缮发

  上海古拔路余庆坊十六号,沈宅代收,请转交孔士劝先生收启

  曲阜孔缄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九月十九日,孔祥勉(士劝)的致函孔繁澄(印秋),向孔印秋函索全族旧谱。于是就有了孔印秋上面的回信。

  信函开头说“士劝贤阮如握”。“如握”之称呼,是用五四之前的文言写私人信,对自己比较亲近的人,都是如此开始的,常见的有:如晤、如见、如握……意思很明显,无须解释。

  信函中说“纸坊户支谱,年久未修,无从物色。”

  “纸坊户”,是孔族六十户之一。《阙里志》载:“纸坊在城北十里,居人造纸为业,孔子五十六代孙孔希翥分居于此,为纸坊户。”纸坊村位于曲阜北约5公里。据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土地庙碑记载,村原名“辛安里”。据传北宋年间战乱不息,王氏避难来此定居,起名“安南庄”(安难庄)。后郑氏、乔氏由山西洪洞县迁入该村,更名为“辛安里(新安礼)”。由于郑氏、乔氏的桑皮造纸技术的带动下,该村造纸作坊逐渐增多,村内人都以此为业,遂更名为纸坊村。

  “无从物色”中的“物色”,即访求、寻找、挑选。汉刘向《列仙传·关令尹喜》:“老子西游,喜先见其气,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宋周煇《清波别志》卷上:“令臣搜访诗人,臣已物色得数人。”《明史·韩林儿传》:“福通物色林儿,得诸砀山夹河,迎至亳,僭称皇帝。”

  “庸之部长”,即孔祥熙。孔祥熙,字庸之,山西太谷人。孔祥熙是孔氏家族中的一个著名人物,1927年3月任武汉国民政府实业部长,后任南京国民政府工商部长、实业部长、财政部长、行政院长等职。孔祥熙的祖籍在山东曲阜,其先祖孔宏问于明代成化年间到山西太谷做官。孔氏家族自乾隆年间之后就一直未修家谱,他们这一支系自孔闻美便未能入谱。

  民国初年,孔祥熙路过山东济南,结识了与孔府血缘关系较近的八府长孙孔祥勉,请其代查族谱,通过孔祥熙提供上溯几代的名字,查实属于孔氏“六十户”中的“纸坊户”。孔祥熙得知自己孔裔身份后十分高兴,以德国设计的青岛电话机械纲络蓝图一份酬谢孔祥勉,日后常以孔子七十五代孙的身份示以众人。

  1930年,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孔德成主持编修《孔子世家谱》,孔祥熙不仅捐款大洋一千元,还派员四处查访孔氏族人。他在《孔子世家谱》卷四十九“纸坊户”谱中占据了将近六面。

  孔祥勉向孔繁澄函索全族旧谱,也就是整个孔氏家族的家谱。

  孔氏家族,从孔子到孔德成已七十七代,历时二千五百余年,其后裔繁衍成我国最大望族之一。他们散居在全国各地,虽然很少往来,但是历代行辈始终有序,谁属何派、何户、何支,亦有条不紊,其原因是有一个严密的孔氏族谱。

  《孔府档案·散档》中,还保存了一封族人孔令灿致孔印秋的信件:

  三叔祖大人尊鉴:奉谕谨悉,先贤祭田处理一案教厅系奉部,今拟具办法,提经省政府会议,推翻甚难。彼时以灿意揣之,恐其不明白,曾孟颜庙祭田之数目,及其来源,认为与其他各先贤一种情形,故因有冉子祭田之纷纠,遂有此项之规定。前曾与教厅同人谈过,能否分别办理,尚未规定。现正放年假,假内灿到厅言,再与主管者一谈,能否有效亦不敢定,灿又尽力为之。灿现奉厅委允全省义务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月薪二百二十元,事尚轻简,苟做知念附陈。昨见霅光兄,灿恳长者代筹新百元已承允,即寄感甚,能且寄下更盼。肃请福安。姪孙灿上。

  又再陈者。时同各县先贤后裔,以前常有干预地方词讼之事,而封建意味亦甚浓厚,致与新派人不能融洽,此大是可虑。长者各以后会见各位翰博先生,嘱其注意为盼。灿又上。阅后付多。

  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处理祭田的事。民国时期,时局变更,原来各圣贤祭田的经营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祭田收回国有的呼声,越来越高,祭田国有化以成为大趋势。因此,孔令灿在信中说“提经省政府会议,推翻甚难。”

  这里所说的“推翻”,即否定已有的说法、计划、决定等;谓打垮原来的政权或社会制度。元无名氏《赚蒯通》第一折:“老夫不是厮卖弄,丞相你也须自窨付,端的是谁推翻楚项羽?”蔡东藩许廑父《民国通俗演义》第四回:“他才肯赞成共和,推翻清室。”蔡东藩《清史演义》第一回:“嗣是清朝威势全失,外患未了,内忧又起,东伏革命党,西起革命军,扰乱十多年,清廷防不胜防;后来武昌发难,各省响应,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复了。”

  孔令灿还在信中提到的“冉子祭田之纷纠”,看来是冉氏内部发生了纷纠。

  “纷纠”,亦作纠纷、纷糺、纷扰、祸乱。《史记·陈丞相世家论》:“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魏书·地形志上》:“魏自明庄,寇难纷糺。”宋司马光《清逸处士魏君墓志铭》:“夺攘纷纠兮,非愚则狂,惟君之生兮,遭世寧昌。”明唐顺之《送林宜兴迁官南部》诗:“谁言簿书日纷纠,劳君为我频置酒。”纷纠又指交错杂乱。唐杨炯《唐恒州刺史建昌公王公神道碑》:“冈峦纷纠,天彭双闕而作门;珠贝浮沉,巴水三迴而成字。”唐李华《仙游寺》诗:“灵溪自兹去,紆直互纷纠。”清陈梦雷《寄答李厚庵百韵》:“山川纷纠盘,佳气亦苍苍。”

  孔令灿当时职务是“现奉厅委允全省义务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月薪二百二十元,事尚轻简,苟做知念附陈。”

  “附陈”,附带告知。清谭嗣同《上欧阳中鹄书》十六:“恰遇蒋少穆得上海机器制造局总办,荐其前往,派洋枪厂司事,月禀十二金,在该局已为稍优矣。知念附陈。”

  孔令灿还说:“又再陈者。时同各县先贤后裔,以前常有干预地方词讼之事,而封建意味亦甚浓厚,致与新派人不能融洽,此大是可虑。长者各以后会见各位翰博先生,嘱其注意为盼。”

  “融洽”,即融会、融合。清戴名世《有明历朝小题文选序》:“夫惟沉潜反覆于《论语》、《孟子》、曾子、子思之书……贯穿融洽,怡然理顺,涣然冰释。”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乾也。”清华翼纶《锡金团练始末》:“二月初,易服雇小舟由水道至永昌,访徐少蘧,细述近况,相对蹙额。知少蘧与伪帅熊万荃、钱贵仁甚融洽。”

  三、袁夫人

  袁夫人是衍圣公孔令贻的堂兄孔令誉的夫人;是袁世凯的堂妹。生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卒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三月二十一日,享年七十五岁。在陶夫人去世后,袁夫人接管孔府内宅事务。

  关于袁夫人接管孔府内宅事务经过,《孔府档案·散档》中有她一封致和庵(孔令煦)的信,说得很清楚:

  和庵二弟如见。久未通迅,起居佳胜为慰。公府事务自燕弟妇逝世后,嫂与印秋三叔祖前来为之主持一切,均仍其旧。所存各物,以燕弟妇停柩在堂,一时未及清理,故暂为封锁。现其葬事办毕,昨与印秋叔祖相商,当即邀请近房本家来府,将府内各种什物,眼同点验清楚。逐一分别登入到簿记,虽一草一木不使其称有遗漏。我弟远在北平,贵支即由湘安代表,嫂与印秋叔祖之意,为人管理家政,系宜清白,乃心以备,将来交出之地步。现在登记大致业已就绪,惟粗笨家俱尚未清厘完竣,一俟蒇事再行函达可也。手此布臆,余不赘言,即应双安,侄辈在念。

  嫂氏袁拜启。

  照缮。十一日。

  从信中可知,这位袁夫人已成为孔府的管家,“公府事务自燕弟妇逝世后,嫂与印秋三叔祖前来为之主持一切,均仍其旧。”

  袁氏是什么身份?何以成为孔府的管家?

  袁氏是衍圣公孔令贻的堂兄孔令誉的夫人。孔令誉一直生活在孔府,是孔府的管家。当年孔令贻在世时,凡孔令贻进京,家中事务也交给孔令誉处理。孔令贻逝世前,曾立即下遗嘱,委托孔令誉管理府务。《孔府档案》六五九六:“至家事一切,应由令贻堂兄孔令誉料理。伏乞恩准,明令施行。俾林庙事宜庶无陨越,则不第令贻九原感戴,即阖族亦同荷恩施矣!谨呈大总统。衍圣公孔令贻。”

  孔令誉的夫人袁氏,是袁世凯的堂妹,家庭背景颇为显赫。

  袁夫人的父亲,名叫袁保龄。

  袁保龄,字子久,又名陆龛。出生于河南省项城县。系咸丰、同治年间钦差大臣漕运总督袁甲三次子,袁世凯的叔父。1862年中举人,曾随其父镇压过捻军。

  1866年,25岁的袁保龄任清朝廷内阁中书侍读。1877年,袁保龄因编纂《穆宗毅皇帝实录》有功,赏戴花翎,官衔升为四品;1878年因赈灾有功,升为道员,加三品衔;1879年《穆宗毅皇帝实录》全书告成,赏二品顶戴。北洋大臣李鸿章认为袁保龄是“诸习戎械,博通经济,才具勤敏”的官员,于1881年以“北洋佐理需才”为由,奏请朝廷将其调到天津,委办北洋海防营务。

  1882年,袁保龄接替黄瑞兰,出任旅顺港坞工程总办,身兼军政二职。袁保龄忠于职守,秉公办事,不但督办船坞时立下功劳,受到朝廷表彰,而且为旅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他主持正义,公平合理地处理前工程局与当地土地业主在用地方面的争议,如数退还前任拖欠百姓的货款。此外,他在倡导旅顺一带广种桑树,教民养蚕和纺织,兴办学堂,促进了旅顺的经济发展和民众开化。1884年,李鸿章巡阅旅顺口,看到海防营务建设成果,对袁保龄赞赏道:“旅顺炮台营垒坚固可守,全赖保龄督饬之力。”1886年4月,醇亲王奕譞(溥仪的祖父)亲阅旅顺口,认为旅顺口“海防布置合宜,保龄尤为得力,奏闻下部优叙。”

  1889年,袁保龄因操劳过度,病卒于旅顺防地。清政府比照军营积病故例优恤,授资政大夫,晋封光禄大夫,赠内阁学士,列入国史列传。生前著有《阁学公集》等书。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袁氏给孔令煦的这封信。

  从信中可以看出,袁氏接管府务后,采取了一些得当的措施,“自燕弟妇逝世后,嫂与印秋三叔祖前来为之主持一切,均仍其旧。所存各物,以燕弟妇停柩在堂,一时未及清理,故暂为封锁。”

  “封锁”,用强制力量使与外界断绝联系或往来。亦作“封鏁”。封闭加锁。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五:“至一宅,封锁正密,打锁破开之,婢及高丽并在其中。”宋欧阳修《论史馆日历状》:“躬亲入柜封锁,候诸司供报齐足,修为日歷。”元无名氏《延安府》第一折:“你和媳妇儿先去,我封锁了门户便来也。”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国忠方醒,惶惧甚,遽走下楼,急令封鏁之。”

  信中所说的“函达”,犹函告。清曾纪泽《巴黎致总署总办》:“及指示丹崖所询三端,自当遵照作为定章,并遵諭函达李星使,以备西人问答。”

  在陶夫人去世后,袁夫人接管孔府内宅事务。作为孔府的内宅主管人,袁夫人始终与孔令贻的两个女儿保持着良好关系。《孔府档案·散档》中有一件“伯岳母袁氏致柯姑爷的信”。信中说:

  复柯姑爷、唐武贤姪倩英览:昨接华函,欣悉荣旌多吉。上侍康娱为慰,并谂尊大人贵体违和,勿药早占,固由逢喜两愈,亦贤昆玉奉,养有方也,莫名欣贺。月前足下来曲,就亲晤谈良快,惟招待诸多不周,殊以为歉,远承言谢,益觉汗颜,叨在至戚,恕不客套。余一是如恒,府内平安,孱躯壮实,差堪告慰远注耳。二舍姪女处不另作书,即请时达。专此叩颂时祺。

  伯岳母袁氏拜书。堂上代为请安。

  八月十七日。

  伯岳母袁氏致柯姑爷的信,即袁氏致孔德懋丈夫柯昌汾的信。

  关于孔德懋和这位柯姑爷的一些情况,孔德懋在《孔府内宅轶事》中说:

  我是在十三岁订婚的,记得那天下午我正在园中玩沙子,老妈子传话陶氏喊我,我进到房中,陶氏笑着递给我一张二寸的小照片,上面是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头像。陶氏说:“给你找了老婆婆家了。”我把照片一扔,跑进里间,进到暖阁里,上了床把帐子放下来。因为害羞,老半天躲在帐子里不肯出来,从此,我就算订了婚了。

  我的丈夫是北京柯劭忞的小儿子柯昌汾。柯劭忞(字风荪)是清朝著名历史学家,清史馆馆长、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个翰林,教过溥仪读书,溥仪登基后曾任毓庆宫行走。柯劭忞和徐世昌是换帖兄弟,徐极赏识他,在徐任大总统期间,下令将柯劭忞修改的《新元史》列为中国正史第二十五史。徐世昌并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柯劭忞的一个孙子,两家结为姻亲。柯劭忞的夫人吴芝芳是清代著名散文家吴汝纶的女儿,很擅诗词,她的姐姐吴芝瑛也是博学多才,和秋瑾女侠是好友,秋瑾女侠被杀害后,就是吴芝瑛去收的尸。

  柯劭忞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柯昌泗,二儿子柯昌济,都是甲骨文学家,小儿子昌汾最受宠爱,也最不成器。

  我和大姐德齐的婚姻都是陶氏订下的,都在北京,说是别的地方不好找门当户对的。但我总疑心这里还有一层别的意思——我们幼年,她带我们姐弟去过北京她娘家,她娘家的好多人更是经常来孔府,是陶氏掌管孔府大权的帮手。陶氏希望我们姐妹都嫁到北京,和她娘家来往密切。这对巩固她娘家在孔府的势力是有利的。

  小弟十五岁那年,我结婚了。结婚前三天,小弟给我送嫁妆。在数百抬嫁妆中,头一抬就是个大楷木如意。

  孔府有两件祖传的无价珍宝——两个象写字台那样大的楷木如意,上面精工雕刻着一百个小孩,相貌姿态各异,形象生动逼真,在中间是一个老头子,那是周文王,一百个小孩是他的一百个儿子,这就是“文王百子图”。

  楷雕是孔府特产,孔子后裔用楷树的木头制成如意馈赠贵宾。至于一般客人,则只送金玉之类的如意。但就是赠送贵宾的楷木如意也很小,我上面说的这大如意,孔府只有这么两个,已经传了千百年了。后来把这两个如意给我和大姐每人一个,做为我们结婚的嫁妆。孔府还有一对大金钟,镶满了钻石珍珠,也是给我们一人一个,我们的许多嫁妆都是相同的,甚至我们的命运也相同。

  如意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幸福的象征。但我和大姐的婚姻实在是不如意,不幸福。

  我结婚,是小弟德成送的亲。在曲阜借住孙宅房子举行婚礼。因为我的公公柯劭忞病重,就由我丈夫的大哥柯昌泗代替家长陪同来;我还记得结婚那一天早起来,王妈妈就给我梳头,梳完头叫我吃了两个煮鸡蛋,换上衣服,坐在前堂楼屋的正中间等轿子来娶。当差的和老妈妈们都穿着新蓝布褂子。我戴着凤冠霞帔,乘八抬花轿,孔府大门口搭着红布牌坊,院里都搭着彩棚,门外挤满了围观的人,奏乐声、鞭炮声不断。我什么也看不清,听不到,恍恍惚惚的,当时正值酷暑,我头戴凤冠,珍珠翡翠一大堆,穿着霞披,大长裙子,闷得我出了一身汗,把里面的衣服都染红了,可是当时自己也没觉得。

  我结婚第二天上午,小弟就去孙宅看我,下午我们又回门磕头,在后花园凉亭请客吃饭。本想婚后在曲阜多住些日子,但婚后第三天,北京来急电柯劭忞病危,于是匆匆忙忙地告别家乡,赶赴北京。从此,就结束了我在孔府的生活。上车的时候,我穿着一件粉红旗袍,旗袍下摆绣着一只大凤凰。告别了亲人和家乡,告别了我的朝夕相处的骨肉兄弟,挥泪远去北京了。

  在我快结婚的那些日子,小弟的饭量大减,我还记得临别时,他说:“你和大姐都走了,府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他说话时神情凄然,一点不象个孩子。

  《孔府档案·散档》中还有一件“伯母袁氏致大侄女孔德齐的信”。信中说:

  大侄女如见。顷接来书,得悉一切,北平戚友均各平安,我心甚慰。惟言侄女有病,不知系何病症,近日已经全愈否,来信未祥,令我悬念,兹特函询,务于见我信时,详细覆我,快信递寄,以免记挂。汝弟汝妹读书仍旧,汝二妹日前曾患喉痛,早经医治就痊。余与汝弟汝三妹等均称无恙,汝可勿念。府中一切照常,汝四妹、五妹亦常来。梁姑现已搬入府内居住。北平天冷,此间则不甚寒,今冬犹未见雪耳。余无他嘱,此问近好。十、二十三。十二月十二日发。

  堂上以次均为我请安问候。

  伯母手字,十月。

  从信中可以看出,远在北京的孔德齐已经身患重病,这使得伯母袁氏非常挂念。因此,袁氏在信中说:“惟言侄女有病,不知系何病症,近日已经全愈否,来信未祥,令我悬念,兹特函询,务于见我信时,详细覆我,快信递寄,以免记挂。”

  关于孔德齐的得病和逝世,孔德齐的妹妹孔德懋在《孔府内宅轶事》中有这样的描述:

  我和大姐都在北京西城,她住在羊肉胡同,我住在太仆寺街,相隔不远,经常来往。自从我到了北京后,大姐显得快乐多了。但每想到夫妻关系,出于旧礼教的观念,又不大愿意说自己丈夫的坏话,常是姐妹二人默默对坐着。然而我结婚不久,因为我的丈夫在天津做事,就随同来到天津居住,我和大姐又分开了。

  在天津时,一天突然接到冯四小姐打来的加急电报,大姐病危,要我速去,我当即动身回到北京,大姐已经昏迷不醒。北京的名医孔伯华刚诊断完毕,好象也没有说什么,开了些药就走了。我亲自用小匙喂汤药,已经很难下咽。当她醒来,费了好大力气说了一句,“不用喂了”。以后嘴角微动,想说什么而无力说出,只是看着我,眼里无限哀伤,眼角挂着一滴冷泪,辞别了人世。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历历在目,使人心碎。

  大姐去世时,她的丈夫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怎么回事,竟然也落泪了,真没想到。

  大姐停止呼吸后,嘴唇和手指甲都呈黑色,据说是服毒的反映。当时是抗日战争初期,小弟德成远在重庆,音讯不通。曲阜孔府只有本家亲戚代为照料。因为大姐的死很值得怀疑是自杀。所以孔府派了个本家到北京来与冯家打官司。孔府当然给了一笔钱做为打官司的费用。孔府派的人到北京后,冯家觉得这事张扬出去,名声不好,就贿赂了来人五百元大洋,结果官司没有打。孔府派的人带着孔府给的钱和冯家贿赂的五百元大洋跑了,下落不明,多年后才听说他到青岛享福去了。抗战胜利后,德成曾来过北平赴大姐停灵的法源寺致祭,并且题了诗。在灵前停留很久,非常伤心。

  我的大姐结婚,嫁到北京,吴建文也跟过去侍候了。大姐婚后郁郁寡欢,二十五岁就在寂寞中死去,灵柩停在北京法源寺。大姐死后,吴建文哭得非常伤心,他独自一人长时间地在庙里守灵。后来,他又继续照料大姐留下的两个幼小的儿子,直到他年老病逝。

  四、孔令煜(霅光)

  1937年12月至1947年3月是孔令煜管理府务时期。

  孔令煜,字霅光,号一庵。生于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二月二十六日,卒于1955年2月21日,亨年六十八岁。孔令煜自幼好学,攻读诗书,致力新学。清光绪二十九年秀才,后又毕业于山东省优级师范学堂。历任山东省运河船捐局长,山东省财政厅科长等职。

  孔令煜是孔德成的堂叔,孔府的近支。早在孔令煜没进府管理府务前,孔府的一些重要事项往往也请孔令煜来主持,可见孔令煜在孔族内的地位和威望。

  陶夫人的葬礼、孔德成的婚礼,都是由孔令煜主持策划,总理全局。

  在《孔府档案·散档》中,保存着两件孔德成邀请孔令煜回府主持母亲陶氏葬礼的信函。

  其一“孔德成函请孔令煜回府主事”:

  山东财政厅王厅长,晓航厅长钧鉴:夙钦风度,未遂瞻依,遥企云晖,无任洄溯。敬维望重,鼎彝勋隆。柱石丰国而裕军储官,礼重会稽之掌,富民以培邦本。齐鲁资出纳之才,庆洽铃辕,心倾葵向。(德成)守庙主鬯,鲜善之陈,兹囗囗者,贵厅孔科长令煜,(德成)之从堂叔也。兹以母丧在殡,庶务需人部署,更兼祖庙被灾,修葺亟待磋商,用特专函,奉恳务乞垂情逾格,赏假一星期,俾其返曲籍资臂助。一俟假满,即行旋差,如蒙俞允,则感荷厚谊,永夫弗谖矣。专肃敬恳,祗请崇安,诸惟垂照。

  孔德成顿启,十一月一日。

  孔德成母丧在殡,函请堂叔孔令煜回府帮助料理丧礼。从孔德成的这封信来看,当时孔令煜在山东财政厅任职,职务是科长。

  这封信是写给孔令煜的上级主管,财政厅王厅长和晓航厅长的,主要内容就是代孔令煜请假。

  信的开头,先是说了一些客气话:“夙钦风度,未遂瞻依,遥企云晖,无任洄溯。”“齐鲁资出纳之才,庆洽铃辕,心倾葵向。”

  “洄溯”,亦作“泝回”或“溯洄”。逆流而上。《诗·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文选·左思<吴都赋>》:“葺鳞鏤甲,诡类舛错,泝洄顺流,噞喁沉浮。”李周翰注:“泝,逆流上也。言水物或逆上,或顺流。”宋苏辙《贺文太师致仕启》:“方将翱翔嵩少之下,泝回伊洛之间。”清平步青《霞外攟屑·诗话下·宗涤楼观察诗》:“如此江山入泝洄,顿从黍谷动葭灰。”溯洄又指逆流而上追寻意中人。后以“溯洄”为追念思慕之典。

  “铃辕”,长官的公署或临时驻地。清冯桂芬《怀人·罗椒生太仆时视学皖江》诗:“午夜铃辕静读书,青毡风味似寒儒。”

  孔德成在说到请假的理由时说:“兹以母丧在殡,庶务需人部署,更兼祖庙被灾,修葺亟待磋商,用特专函,奉恳务乞垂情逾格,赏假一星期,俾其返曲籍资臂助。”

  “磋商”,一般意义上是指双方,进行协商,以求得彼此都能够接受的方案。

  “逾格”,亦作“踰格”,犹破格。明张居正《三辞恩命疏》:“自今凡非分之恩,踰格之赏,无复滥及,庶大义克尽,微志获伸。”明张居正《答应天巡抚胡雅斋书》:“踰格之恩,宜从上出。”清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一:“兹復恭膺巽命,渥邀逾格之恩;畀晋升阶,宠荷超迁之秩。”

  “臂助”,即帮助。清吴沃尧《两晋演义》序:“谓为小学历史教科书之臂助焉可,谓为失学者补习历史之南针焉,亦无不可。”孙中山《兴中会章程》七:“待将来用人,各会可修书荐至总会,以资臂助。”助手。意谓如臂之助己为用。

  其二“函请霅光大叔回府主持事务”:

  函济南惠(汇)波寺阁子前街十七号。

  霅光大叔赐鉴:先母殡期瞬将届迩,一切丧葬大事正在着手筹备。(德成)伏处苫庐,事多未谙,襄助乏人,焦灼万分。日前专差起发赴省,面请我叔,届时返曲主持一切。并嘱其将此间困难情形详细代陈,谅邀叔鉴及冀我,得能蹔假早返一日,俾丧事诸务有所依归。姪故以尽哀尽礼,籍全孝思。兹今为期更迫,百端亟待料理,务望我叔矜怜下情,迅予请假,克期返里,是为切盼。晤言匪遥,余容面述,专恳印请,公安不一。

  德成礼肃。

  这是孔德成母丧期间,函请霅光大叔回府主持事务。“霅光”即孔令煜,当时住在济南惠波寺阁子前街十七号。

  孔德成在信函中说:“先母殡期瞬将届迩,一切丧葬大事正在着手筹备。伏处苫庐,事多未谙,襄助乏人,焦灼万分。”

  “苫庐”,就是古代在亲丧中所居之室。南朝陈徐陵《在北齐与宗室书》:“固以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匍匐苫庐,才有魂气。”《旧唐书·宪宗纪上》:“癸未,詔:‘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顷在苫庐,潜窥戎镇。’”清昭槤《啸亭续录·寿皇殿》:“其旁永思殿,即列圣苫庐地,凡瞻谒日,必于永思殿传膳办事,盖亦示孺慕之意也。”

  “襄助”,即辅佐、帮助。清容闳《西学东渐记·留学事务所之终局》:“况政府既已派陈兰彬为公使,则外交事务以陈独当一面,必能胜任,固无需予之襄助也。”

  孔德成在信函中还说:“务望我叔矜怜下情,迅予请假,克期返里,是为切盼。”

  “矜怜”,即怜悯。《尔雅·释训》:“矜怜,抚掩之也。”郭璞注:“抚掩,犹抚拍,谓慰卹也。”《后汉书·张奂传》:“父母朽骨,孤魂相託;若蒙矜怜,壹惠咳唾,则泽流黄泉,施及冥寞。”《醒世恒言·施润泽滩阙遇友》:“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一宝带。”

  “克期”,即克日。汉王符《潜夫论·交际》:“怀不来而外克期。”《水浒传》第七八回:“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一万,克期并进。”限期;定期;如期。《后汉书·锺离意传》:“意遂于道解徒桎梏,恣所欲过,与剋期,俱至,无或违者。”《南史·宋纪上》:“帝剋期至都,而每淹留不进。”唐白居易《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诗序:“裴侍中晋公出讨淮西时,过女几山下,刻石题诗,末句云:‘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果如所言,剋期平贼。”

  1937年12月,日军侵占济南,鲁南危急,驻兖州的国民党二十师师长孙桐萱奉命来曲阜,接孔德成及其夫人南下。据《孔府档案》八七八八卷记载:“日寇侵华,曲阜沦陷前夕,奉祀官孔德成挈眷南下,一切府务由孔令煜代理。”并有孔德成亲笔委托书。

  协助孔令煜当时在孔府管理府务的还有秘书五人,招待员二人,老师二人,以及常来往的本家,另有主持族务关系及主持林庙祭祀的孔庭族长,三等首领官、执事官四十人。

  1947年春奉祀官孔德成返里时,辞任退居休致,随子移居济南。后迁北京安度晚年。1955年2月21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亨年六十八岁。初葬于八宝山,1989年10月迁葬于曲阜孔林祖墓。

  孔令煜的曾祖父孔庆銮,是七十三代衍圣公孔庆镕的亲弟弟,在孔氏本家中是最近的一支。孔庆銮字晓坡,号南池。正一品荫生,刑部直隶司员外郎。生子二,长子繁诛、次子繁訢。孔繁诛三子:长子祥棫、二子祥榛、三子祥楫。孔繁訢子三:长子祥桓、二子祥桢、三子祥棣。祥棫、祥桓等均无子。祥榛子二:令炜、令焜。

  祥桢字虎臣,号仲瑶。光绪乙酉科援贡,丁酉科举人,至圣庙世袭六品官,四氏学教授。生子三:长子令煜、次子令灿、三子令烜。孔德成时,孔令煜在孔府本家中支分最近,年龄较长,素有威望,又一直住在孔府东院,没有分出府外,所以1937年孔德成被胁迫南下时,把孔府府务委托于孔令煜。

  孔令煜一直住在府内是有其历史原因的。七一代衍圣公孔昭焕有五子,分别是孔宪培、孔宪增、孔宪圭、孔宪均、孔宪堃。长子孔宪培承袭衍公。由于孔宪培年老无子,由其二弟孔宪增的长子孔庆镕过继为衍圣公,故其弟孔庆銮没有出府,一直住在孔府内。

  五、孔令俊(灵叔)

  孔令俊,字灵叔,生于1876年。

  从1947年4月至1948年6月,为孔令俊管理府务时期,这一时期主要负责人除孔令俊外,还有孔继伦、孔纯洁、孔鲁泉等人。

  据《孔府档案》八九三0卷记载,人员分工是:

  秘书主任:孔灵叔

  秘书:孔恩庭

  秘书:孔纯洁

  以后又增加孔瑞泉、孔雨含等人。

  在这一阶段,如有重要事情,可以直接请示南京孔德成解决;一般事情可以通过府务会议商定解决;如遇有关孔庙、孔林祭祀问题,以及孔氏家族问题,再请孔庭族长孔传堉和孔庙三等等首领官孔广沾等人,共同商议解决。这一阶段时间比较短,政局不稳定,孔府内部经济也十分困难,甚至连差役人员的工资也无法全部支付,出差的车票路费也无法报销;佛堂及家庙的祭祀供品也大幅度削减。

  从《孔府档案·散档》保存的“孔灵叔致李炳南的信件”中不难看出,在孔令俊管理府务期间,孔府的窘迫和没落现状:

  炳南吾兄勋鉴。前上芜函,计邀览及。顷奉华翰,敬悉佳况胜常,玉笃欣慰。关于本府制度,奉称法,今抄上,请察收。兹奉祀官不在家,请兄偏劳,细心交涉,安顿办理,并将办理情形,随时见告,为聄。又府内库空如洗,二月大丁,即将揭(借)账办理。零用亦无,虽指定卖树,一时难以出手,即能卖出,亦不足零用之数。这样穷困,实觉应付无术,不知吾兄何以教我也。特此敬请。

  知安。

  弟孔(灵叔)顿首

  三、十四、

  这是孔府的管家孔令俊,致孔德成的秘书李炳南的信件。此时,正是一段非常时期,奉祀官孔德成因躲避战乱已离家出走。当时的孔府,正如信中所说:“府内库空如洗,二月大丁,即将揭(借)账办理。零用亦无,虽指定卖树,一时难以出手,即能卖出,亦不足零用之数。这样穷困,实觉应付无术。”孔令俊在家只能免强维持局面。

  孔令俊是孔府的最后一位管家。

  孔德深《我和我的家庭》说:“孔令隽(俊),字灵叔,生于1876年。清末,正值日本国明治维新时期,曾到日本留学,学习日用化专业,受到了资本主义熏陶。回国后一心想办工厂,但没有资本,他又不愿意混迹官场,于是闲居家中,兼做些孔林、孔庙的管理和祭典事务。家庭经济来源主要依靠地租。后来还得到袭封衍圣公孔德成的照顾,每月送给他几十元军马费。他的政治思想,比起清末民初的封建遗老来说,还是进步的。他痛恨腐败的官僚统治,主张男女平等,反对妇女缠足;主张办学校,废私塾,反对学校中的体罚等等。在民族斗争中,他坚持爱国立场。抗日战争爆发前,日本曾两三次派人到我家中,唆使他劫持孔德成做傀儡,被他严辞拒绝,并将说客怒遂出门。曲阜沦陷后,日军也曾威胁利诱他作汉奸,也被拒绝,保持了民族气节。1958年病逝于家中。”

  1947年3月,解放军撤离曲阜。5月,孔德成偕夫人孙琪芳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回到孔府后,他立即召开了全体管事人员会,孔德成决定成立“府务委员会”,管理孔府的日常事务,府务委员会的主任是孔令俊,离开曲阜不久的孔德成,大概看到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呈落日迟暮之势,开始担心起孔庙、孔府珍藏的文物古器来。他连连呈文内政部,函请转呈行政院转饬山东省政府,拨车将曲阜圣庙的礼乐古器装运南京,待形势定局,再作进一步安排。曲阜方面。孔令俊接到孔德成指示,也开始忙活起来,把文物古器整理装箱,准备发运。共装:五供五箱,十供十箱,博钟一箱,特钟一箱,特磬一箱,编钟八箱,编磬四箱,历代衣冠一箱,击蛇笏、象牙笏各一件(在前箱内),历代文卷共三箱编号造册,加封上锁,运往兖州,准备由兖州用火车转运南京。孔令俊抓紧发电与兖州第十绥靖区司令官李玉堂联系,以尽早办妥运送事宜。孔令俊电文道:“本府存有商周十贡及历代乐器均为祀圣重要文物,为数不甚少,拟于最近期内装箱运京,以策安全……贵总司令察照,设法拔付铁皮火车一辆,以便派员押运赴京。妥为保存。是否可行,请示复为荷。”李玉堂很快复电:“祀圣重要古物核与军运条例不符,此项运费无法列入军运费报销。”李玉堂以不符合军运条例为由,未予安排火车皮。孔灵叔没有办法,只好“押运古物赴兖州送天主堂保存。”

  李炳南,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孔德成的秘书,字炳南,号雪庐。山东济南人,生于1890年(庚寅年腊有初七),于民国七十五年(1986年)农历三月初五,在台湾逝世,住世寿九十有七。李氏为当地名门望族,尤以慈善著称。1895年雪庐6岁,开始接受者传统的私塾教育。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就读于趵突泉附近之尚志书院。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雪庐19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山东法政学堂,学习法律,后又攻读监狱专修科。1912年,23岁,面对清末以来的种种乱象,尤其是传统文化及其教育受到了“新思潮”的挑战痛心不已。与几位志同道合者发起成立了“济南通俗教育会”,被推为首任会长。1916年,更名为“济南私立通俗教育局研究会”,继续任会长。1920年,31岁,被派往莒县监狱任典狱长。1933年,44岁,受庄太史(庄赅兰)之邀,任《重修莒志》分纂。

  1937年,48岁,受孔府当时教读先生庄陔兰的举荐,来孔府任教读先生。时与早在民国十五年,即被聘为奉祀官孔德成之奶师的王毓华先生及老师吕金山先生,同为奉祀官孔德成的教读先生。在任教读先生的同时,又被孔德成聘为奉祀官秘书,不久,将其调到身边升任为主任秘书。

  李炳南长孔德成三十岁,但对先师后裔非常尊重,一直尊称孔德成“孔上公”。1937年,日寇侵华,曲阜沦陷,奉祀官孔德成携眷南下,李炳南陪伴孔德成,踏上了躲避战乱,颠沛流离,患难与共的旅途。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艰难困苦与流离失所中,始终伴随孔德成左右。

  1949年2月,孔德成在李炳南的陪护下,由上海登船离开大陆,去往台湾。此次背井离乡,李炳南不但未来得及与济南故里的亲人辞行,甚至连一纸片言也未留下。若干年后,家人才辗转得知,李炳南已在台湾。

  李炳南随孔德成来到台湾后,国民政府尚处非常时期,一切混乱无序,奉祀官府的编制经费也无着落。加之奉祀官府的工作人员刚到台湾,人生地不熟,连吃饭都有困难,饿了好几天肚子。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孔子在陈绝粮,孔奉祀官在台绝粮。”

  国民政府迁来台湾后,奉祀官府逐渐步入正轨。李炳南除勤奉于奉祀官府务外,还在孔德成的支持下,利用自己精湛的中医医术及行医资格,挂牌施医接众。求医者络绎不绝,据台湾名人刘祖基的记录,李炳南一年处方1400多张。

  台湾早年就有民间祭孔的优良传统,日后逐渐衰退。孔德成倡议,在台湾恢复祭孔。但是李炳南和孔德成发现,各地祭孔仪式“未能周备”且不统一,于是编成《阙里述闻释奠选录》。自此全台各地孔诞祭典,有了范本可依,既庄重且统一,至今仍以此释奠。台中孔庙兴建之初,聘请二位先生为首席顾问,指导孔庙的建筑、祭祀、服饰、礼仪等。

  李炳南来台已是花甲之年,因被孔德成倚为股肱,虽屡次请辞主任秘书一职,始终未果。

  1986年3月5日,97岁的李炳南去世,又过了22年,2008年10月28日孔德成也去世了,享年88岁。当年,二公为避战火泪别故乡,谁知,这一别竟再也没有回归故乡。

  五十年来,李炳南矢志不渝,“应教木铎振春风”,使夫子教化之木铎,响彻寰宇。当年,雪庐升西,年迈的孔上公(孔德成),拖着病体率家人祭灵致哀,并亲为恩人、师长行封棺大礼。孔上公恭书挽闻:“数万里流离备尝甘苦与君共,五十年交谊多历艰难为我谋。”“道介伦常道,心为菩提心。”

  在孔令俊主持府期间,他还亲自出面为孔氏族人协调和解决了很多事情。《孔府档案·散档》中有一份“孔令俊为孔令灿的房第被占致函相关部门”的档案,就是很好的例子:

  墙根门牌第囗号房舍,系舍弟令灿居宅。舍姪德成前被协迫南下,令灿与德成系叔姪情谊,随德成同在南方,以为护持,与前时政府绝无关系。今闻令灿之宅,被鲜人侵占,拟请阁下费神设法维持,或转托该管机关交涉,将居宅让出无任侵占。则感激鸿施,不啻感同身受矣,专肃奉恳,致请勋安,鹄候福示。孔令俊拜启。

  孔令灿的房子被人占去,孔令俊转托该管机关交涉,要求让出侵占居宅。

  孔令灿,字静庵,孔氏凝祉堂后裔,山东优级师范毕业,山东省立第七中学校长,山东省政府秘书,山东建设厅科长,山东教育厅科长。

  函中所说指“鲜人”,即很少人。

  “鸿施”,犹鸿恩。唐常衮《谢敕书手诏状》:“鸿施未酬,惭惧弥积。”明张居正《贺瑞雪表六》:“惟深雀跃,益戴鸿施。”《镜花缘》第六八回:“臣蒙皇上高厚,特擢才女,叠沐鸿施,涓埃未报,岂忍竟回本国。”

  曲阜城内,孔氏住宅很多,其来历应追溯到明代。

  明洪武十年(1377年),孔子的第五十六代孙衍圣公孔希学,奉敕在孔庙东侧建立府第,称为“大成至圣世袭衍圣公府”,也就是今天的孔府(衍圣公府)。孔氏正统直系后裔身居衍圣公府,掌管孔氏家族及曲阜县事。而各代衍圣公胞弟,则另选地建宅,离孔府而分居。因此,众多的孔氏贵族府第建造布置在曲阜城内。有大府、二府、三府、五府、十府、十二府等。

  明代以前,孔府没有太多的土地财产,没有条件给次子建立府第。从明代起,虽然土地多了,但都是祭祀孔子的田地,朝廷规定,祭田为祭孔专用,产权属国家,衍圣公没有买卖、转让、分割权力。因此五十五代衍圣公孔克坚虽然有九个儿子,但也没有分开建府。只有在孔氏六十户中,分成前十户,各有住宅而已。到六十二代、六十三代和六十五代,虽然都有兄弟,但也没有新建立府第。

  到清代康熙年间,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有四个儿子,长子孔传铎继承公爵,为衍圣公,住在孔府内。二子孔传鋕,住进南府。三子孔传钲,在五马祠街和东门大街分别建立府第,称为老五府。四子孔传镛出继。从此以后,支系渐多。这些府第中,官宦名人倍出,官职显赫,事业有成,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有的则成为经学家、文学家、书法家、金石学家,并有多种著作,刊行留传后世。据《阙里文献考》载,按照朝廷规定,祭田不准分配,只有孔府私产土地可以分配一部分。分居子弟每人给银三千两,作为置备房产之需,分支后就要独立门户。兄弟分居时,私产浮财也可能带走一部分。

  到六十八代衍圣公孔传铎又有六个儿子,分居时又增加了五个府第,以按叔伯排行,所以又有二府、八府、十府、十二府、后三府等。

  到七十一代衍圣公孔昭焕又有五个儿子,府第越分越多,这代有个二府、下代又有个二府,排行也有重复,所以又用“凝”字起了五个堂号,称为“五凝”。分别有:孔宪培的凝绪堂、孔宪增的凝祉堂、孔宪圭的凝静堂、孔宪筠的凝道堂、孔宪堃凝远堂。

  在各府的分支中,人口逐渐增加,分支也逐渐增多,于是又出现了东五府、西五府、大五府、小五府、东十府、北十府及府外分支等情况,为了便于称呼,又各起了堂号,如:善继堂、善述堂、仪郑堂、辅益堂、谦益堂、岁贤堂、慎修堂、有闻堂、念典堂、绍修堂、淳益堂、炊经堂、逸友堂、远秀堂等。

  从康乾时代,孔氏后裔在明城内分别建造府第十多处,形成广厦深院,一片片,一套套,四合院式的建筑群。在这些府第中,虽然主人未受皇封;也未享有国家的俸禄,但都有相当的家产;仆婢众多,生活优裕,在家族中,男女之分,主仆之仪,无不遵守“礼门仪路”的家训。

 

编辑:张晓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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