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谢灵运一生的创作涉猎广泛,他不仅是开一代新风的山水诗人,其乐府诗也自有一定价值。与山水诗风格迥异,谢灵运的乐府诗题材上继承建安以来的传统,多吟咏时光流逝、人生短暂之悲。风格上多模拟陆机之作,并能灵活地运用乐府歌曲的形制特征,创造性地发挥民间诗歌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谢灵运;乐府诗; 南朝诗歌
据笔者统计,谢灵运一生创作的诗歌(包括存目诗)现存96篇,其中使其获得巨大声望的山水诗不过40余首。而他的乐府诗现仅存18首,虽不为学界所重,但其数量几乎达到其山水诗的一半,且自有一定的价值。无论在题材、表现手法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谢灵运的乐府诗都与他的山水诗大不相同,更接近传统的汉魏风骨。
首先,在题材上不出建安以来的吟咏范畴,多抒写时光流逝、人生短暂之悲。如:
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苟无回戈术,作观落崦嵫。(《豫章行》)[1](P156)
倏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粲粲乌有停,泫泫岂暂安。徂龄速飞电,颓节骛惊湍。览物起悲绪,顾己识忧端。休貌改鲜色,悴容变柔颜。变改苟催促,容色乌盘桓。娓娓衰期迫,靡靡壮志阑。(《长歌行》)[1](P144)
骚屑出穴风,挥霍见日雪。飕飕无久摇,皎皎几时洁。未觉泮春冰,已复谢秋节。空对尺表迁,独视寸阴灭。否桑未易系,泰茅难重拔。桑茅迭生运,语默寄前哲。(《折杨柳行》)[1](P149)
在这些诗歌中也有诸如“倏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骚屑出穴风,挥霍见日雪”等自然景物描写,但却都是为了抒发“华颜岂久期”,“徂龄速飞电”的感受而出现的,绝非独立的山水审美。《折杨柳行》描写出山的冷风不得久吹,见日的白雪就要融化,四季变化,人生易老。因此出现在这些乐府诗中的星辰、朝露、冰雪就不是写实的景物,而是魏晋以来传统的诗歌意象。由此也可以看出其乐府诗与山水诗在艺术表现上的区别。《董逃行》虽仅存“春虹散彩银河”一句,但据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上云:“谢灵运‘春虹散彩银河’,但言节物芳华,可及时行乐,无使徂龄坐徙而已。” [2](P29)因知亦属此类题材。与此相关,《缓歌行》写传统的游仙题材:
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娥皇发湘浦,霄明出河洲。宛宛连螭辔,裔裔振龙旒。[3](P11)
流露出超越短暂生命、优游自由生活的向往,这是用虚幻的假象满足自己长生的愿望。当意识到幻觉不能真正解决现实问题时,就需要用玄学道理来说服自己:
阳谷跃升,虞渊引落。景曜东隅,晼晚西薄。三春燠敷,九秋萧索。凉来温谢,寒往暑却。居德斯颐,积善嬉谑。阴灌阳丛,凋华堕萼。欢去易惨,悲至难铄。激涕当歌,对酒当酌。鄙哉愚人,戚戚怀瘼;善哉达士,滔滔处乐。(《善哉行》)[1](P140)
昔在老子,志理成篇。柱小倾大,绠短绝泉。鸟之栖游,林坛是闲。韶乐牢膳,岂伊攸便。胡为乖枉,从表方圆。耿耿僚志,慊慊丘园。善歌以咏,言理成篇。(《陇西行》)[1](P141)
按,《乐府古题要解》卷上《善哉行》云:“古辞‘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言人命不可保,常乐见亲友,且求长生术,与王乔、八公游焉。” [2](P29)本来就是写游仙的。而灵运这首《善哉行》已有很多说理成分,至于《陇西行》更是绝少乐府风味,纯然为玄言诗矣。从意识到生命短暂到游仙,再到玄言,能够看出灵运乐府诗歌的内容有一条明显的发展轨迹,这一轨迹再往下发展就延续到了山水诗领域。如《悲哉行》:
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差池燕始飞,夭袅柳始荣。
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檐上云结阴,涧下风吹清。
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松茑欢蔓延,樛葛欣累萦。
眇然游宦子,晤言时未并。鼻感改朔气,眼伤变节荣。
侘傺岂徒然,缅漫绝音形。风来不可托,鸟去岂为听。[3](P9)
与其他乐府诗不同,这首诗已带有较多的大谢山水诗风格,春草、飞鸟、柳树、桃花虽均有出处,却不宜单纯视之为用典。我们不妨将它和《登池上楼》对读,可以说这是由过去的诗歌意象向写实的山水风光过度的一个例子。由于乐府诗形式上的既定要求对其所表达的内容有一定的制约作用,因此,尽管这两首诗可能作于同时,题材相近,但风格还是有差异的,起码不像山水诗那样“尚巧似”。
其次,谢灵运的乐府诗模拟之作居多。如《燕歌行》整体结构与曹丕同题诗并无二致,亦不求语句之对仗。《苦寒行》拟自曹操,但已从陆机同题乐府那里引入了大量的排偶句式:
岁岁曾冰合,纷纷霰雪落。浮阳灭清晖,寒禽叫悲壑。饥爨烟不兴,渴汲水枯竭。[1](P155)
这种对偶语句是曹操《苦寒行》中所不多见的。
因身份、经历以及趣味的相近,灵运绝大部分乐府诗都是模仿陆机的。如《泰山吟》、《陇西行》、《悲哉行》、《长歌行》、《君子有所思行》、《折杨柳行》、《日出东南隅行》、《上留田行》、《鞠歌行》、《顺东西门行》等均是陆作在前,灵运继后。即如《会吟行》,其题虽不见于乐府古辞,但《乐府古题要解》卷下云:“《吴趋行》,右旧说吴人以歌其地,陆士衡‘楚妃且勿叹’是也。《会吟行》,右谢灵运‘六引缓清唱’,其致与《吴趋行》同。” [2](P47)可见也是模仿陆机而来的。这些作品多承袭前人,并无多少新意。在乐府诗上的袭故与在山水诗上的创新在灵运身上如此明显,也使我们看到二者之见的辨证关系。正是因为谢灵运对我们的诗歌传统的熟悉和领悟,使他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拟前人的语句,其驾驭语言的功力由此得到锻炼,也为其创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不仅如此,谢灵运有时也以乐府诗写时事,《相逢行》即其一例:
行行即长道,道长息班草。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夷世信难值,
忧来伤人,平生不可保。
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速去,情苦优来早。日华难久居,
忧来伤人,谆谆亦至老。
亲党近恤庇,昵君不常好。九族悲素霰,三良怨黄鸟。迩来朱即頳,
忧来伤人,近缟洁必造。
水流理就湿,火炎同归燥。赏契少能谐,断金斯可宝。千计莫适从,
忧来伤人,万端信纷绕。
巢林易择木,结友使心晓。心晓形迹略,略迩谁能了。相逢既若旧,
忧来伤人,片言代纻缟。[1](P152)
按,《相逢行》属乐府相和歌清调曲,古辞本写长安少年于狭路逢美妇而戏之,故又名《长安有狭邪行》。陆机有同题拟作,已是抒发世路艰难、正直之士无所措手足之恨。而灵运本诗则写与路人邂逅相逢,互倾衷肠,感慨世事,遂成知己。其结构承自古辞,其所抒发的情感却与陆机之作相近。诗中叙述的事情又直接与时局密切相关:谢灵运直斥现实,以“九族悲素霰”暗示义真之被迫害,以“三良怨黄鸟”喻刘裕之卒,以“亲党近恤庇,昵君不常好”诸句比徐、傅之专权。[4](卷六十一)这种以乐府写时事的方法虽早在曹操就已见之,但对晋宋诗坛而言,仍是凤毛麟角,当另眼相待。
最后,谢灵运有时能灵活地运用乐府歌曲的形制特征,创造性地发挥民间诗歌的艺术魅力。《相逢行》无论是古辞还是陆机之作,均为整齐的五言句式,不分章。而灵运此题共五章(解),连章而下。每章于最后一句前均加以“忧来伤人”四字,使每章成了七句,显然这不符合传统诗歌偶数句式的惯例,应是合歌的遗迹。又如《上留田行》:
薄游出彼东道,上留田。薄游出彼东道,上留田。循听一何矗矗,
上留田。澄川一何皎皎,上留田。
悠哉逖矣征夫,上留田。悠哉逖矣征夫,上留田。两服上阪雷逝,
上留田。舫舟下游飙驱,上留田。
此别既久无适,上留田。此别既久无适,上留田。寸心寄在万里,
上留田。尺素遵此千夕,上留田。
秋冬迭相去就,上留田。秋冬迭相去就,上留田。素雪纷纷鹤委,
上留田。清风飙飙入袖,上留田。
岁云暮矣增忧,上留田。岁云暮矣增忧,上留田。诚知运来讵抑,
上留田。熟视年往莫留,上留田。[1](P160)
今存陆机《上留田行》六言九句,每句后并未缀以“上留田”三字。曹丕的《上留田行》以六言句式为主,并可以看到每句后都有“上留田”的和声,毫无疑问是入乐的需要。而谢灵运本诗章章首句重复,且句后迭加“上留田”,辞语疏简而情韵绵长悠远,而其编排又那么随意自如,信口而来,比较接近原来民歌的形制。“歌”的成分明显大于“诗”的成分。
相反,谢灵运的《君子有所思行》文辞缜密,已完全文人化,可算是其乐府诗中比较有特色的一篇:
总驾越钟陵,还顾望京畿。踯躅周名都,游目眷忘归。
市廛无夹室,世族有高闱。密亲丽华苑,轩甍饰通逵。
孰是金张客,谅由燕赵诗。长夜恣欢饮,穷年弄音徽。
盛往速露坠,衰来疾风飞。馀生不欢娱,何以竟莫归。
寂寥曲肱子,瓢饮疗朝饥。所秉自天性,贫富岂相讥。[3](P7)
此诗无论是所抒发的感情还是风格境界,都让人联想其左思《咏史》。诗中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如此伟岸,也是灵运诗中所仅见。
凡是在文学上被誉为一代大家的作者,其创作一般都涉猎广泛,题材丰富,形式多样。综观谢灵运一生的创作也具备上述特点。他不仅仅是开一代新风的山水诗人,其乐府诗及其它类型的诗作同样也在当时占有一席之地。只是由于其山水诗的成就突出,从而掩盖了他多方面的创作业绩。“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本文之作,即着重于被今人所忽略的那些“爝火”,以期对更全面的了解谢灵运能有所帮助。
参考文献
[1] 李运富.谢灵运集[M].湖南:岳麓书社,1999年.
[2] 丁福宝.历代诗话续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叶笑雪.谢灵运诗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
[4]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