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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经学的解体和儒学形态的现代转换

2007-08-23 01:49:00  作者:景海峰  来源:论文网

 

晚清今文经学的兴盛,在形式上是“反之又反”,由东汉上溯到西汉,“以复古为解放”;而实质上从一开始它就带有强烈的经世色彩,与汉学正统派大异其趣。根据艾尔曼的研究,常州今文经学的兴起是由于庄存与与和坤斗争的结果,现实政治借用了学术表达的方式。“庄存与的见解是十九世纪议政的先声,也是东林党人反对阉党传统的余响”。[13]同为《公羊》文本,汉学家孔广森的解释不为今文学者所宗,不是“不明家法”(梁启超语),而是因为他抛弃了公羊学的政治关怀,将寄寓现实感怀的无穷大义,“变成一般的朴学家的训诂考订文学,公羊学应有的思想上哲理上的启发力量骤失”。[14]实际上,自刘逢禄以下的今文家逐渐扬镳两途。邵懿辰、戴望、王闿运、皮锡瑞等能遵守经学的游戏规则(所谓“家法”),与古文家构成了良性的学术对垒。他们一般都远离政治,对今文经的注释只有纯粹的学术兴趣,在经学的藩离之内只是扩大了研究的范围,不一定能发展成离经叛道的颠覆性运动。而龚自珍、魏源,特别是康有为,则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今文经学的历史被他们滑转,内容也被抽离化为象征性符号,“喜以经术作政论”,[15]“轻古经而重时政”,“其先特为考据之反动,其终汇于考据之颓流”。[16]实已超越了经学的范围,不只是从根本上抛弃了考据学,而且从今古文的对垒之中悄然抽身,把躯壳留给了经学,而灵魂却游走他乡。

 

所以章太炎在《清儒》中说魏源“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乱越无条理”。此并非过言。这是站在经学立场上所下的学术判断。太炎直到晚年仍认为,“龚自珍不可纯称今文”,魏源“杂糅瞀乱,直是不古不今非汉非宋之学也”。[17]龚魏既已如此,康有为的学说就更不是什么经学了。“康氏对公羊学派有兴趣并非是纯学术的,而是其中所含有的社会和政治意义”。“他似仅取他认为真实的公羊说(或适合他自己说法的),而无视那些他所不赞同、不需要的”。[18]被喻为“大飓风”、“火山大喷火”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二书,实可以看作是经学终结的标志。梁启超在总结“其所及于思想界之影响”时,概括

 

为四个方面。一是“汉学宋学,皆所吐弃”,为学术别辟新地;二是将孔子抽象化为一创造精神;三是彻底否定了儒家经典的神圣性,一切皆可怀疑批判;四是“夷孔子于诸子之列",别黑白定一尊的观念完全被打破。[19]这四条中的任意一条都足使康有为背负经学罪人的千古骂名,也足以能奠定他新时代学术开山的重要地位。今古文之争虽已越轨,后来所谈已不是经学,但至少还保留了一些经学的形式;而经子之争则名实全无,实质上与传统经学了不相涉,已是经学圈外的事情。所谓经学,直沦落为被客观研究、对比、审视,乃至于批判的对象。清学终结,经学亦随之气数全尽了。

清末诸子学的兴盛明显伴随着经学的凋敝而来。乾嘉时代,考据主潮不涉诸子;偶尔有一二留心者,也是非常的边缘。道咸以后,情况才稍有变化。而渐成气候,则是光绪年间的事。随着经学衰落和异端蜂起,对子学的考辩渐为人注意,不少汉学大师兼治《老》、《庄》、《墨》、《韩》等子书,成绩斐然。除了考据之业外,道、墨、法的思想价值也渐被人看重,拿来与西学相比附、与儒家相衡诘,进而成为捣毁经学殿堂的利器。这其中,以晚清国粹派最为突出。邓实等人倡“古学复兴”,以“古学”(先秦诸子学)和汉以后的经学相对抗,通过论辩“真孔”问题,抨击二千年来的经术和儒学。他们更将经学和君主专制划了等号,认为儒学在秦汉以后完全被腐化,成了专制帝王愚民的帮凶。黄节《孔学君学辩》谓:“其学能使天下之人,驯服而不敢动,而一听君主之操纵也。嗟夫,此则历代夷狄盗贼利用之,以市中国之人心而窥中国之神器,因而愚贱士民,使神州学术长伏于专制君统之下”。[20]章太炎由经史研究转而考辩诸子,除了批判儒学之外,还将矛头直接指向孔子,其《书·订孔》、《论诸子学》等文“激而诋孔”,言词之峻烈在当时无出其右者,实开了新文化运动时期“打倒孔家店”之先河。

 

章太炎等人考辩经子之时,在学术界早已构不成对垒的两极,经学已被爆破的七零八落,除了叶德辉辈无可奈何的几声咀咒之外,经学阵营实在没人能披挂上阵与康、章们叫板,只好眼睁睁的随它去。康有为的“任意涂抹”尚留个尊孔的外表,而章太炎则直将二千年经学累积起来的神圣性剥落殆尽。儒学只是先秦诸子之一派,比之道墨等家不见得有何精彩。秦汉以后,儒学被专制君主利用、奴化,所谓经学实为民族之枷锁耳!至此,儒学还有何可言?经学还赖何而存?只好到历史垃圾堆里去了。

 

二、西学冲击下的最后挣扎

 

晚清考据学的衰落和经学的最终解体,使儒学一下处在了破碎和漂散的状态。清末新政诸举措、废科举和大量新式学堂的出现、在社会动荡和近代化过程冲击之下农业村社的逐渐解体和宗族制度的趋于瓦解,特别是在如潮西学中开始产生的新型知识阶层,这些因素使得儒学顿失其所,无处依归,在传统的结构中再也找不到消除危机、走出困境的资源。陈黻宸《经术大同说》(1903年)中有一段话颇能道出当时的情景:“况于今日,时势所趋,而百家诸子之见排于汉初者,今日駸駸乎有中兴之象,则皆与我经为敌者也。环海通道,学术之自彼方至者,新义迥出,雄视古今,则又皆我经所未道者也。”[21]所谓来自内部的“为敌者”,当然包括了晚清诸巨子。今古两家,除了表彰诸子、涉猎佛学之外,无一不仰慕西学。康有为早在1879年之后便已努力不竭地吸收着西方知识。[22]章太炎至迟在《膏兰室札记》(1893年)中已经引用了西书来诠释诸子。[23]1897年,他走出诂经精舍到上海参加维新活动之后,接触和吸收西学的天地更是洞开。随后两渡扶桑,新知大增。以诸子批儒、“激而诋孔”之时,也是他学习西学最为勇猛精进之日。所以,从经学阵营中冲杀而出的诸今古文大师,一手复活了“见排于汉初”的百家诸子,一手援引了“自彼方至者,新义迥出,雄视古今”的西学。

 

当然,在内外夹击的火力当中,最具杀伤力的还是来自新学阵营的人物。以孔子缘饰改良,以国粹激励保种,总还有一点点儒学的话语权在里面;而新学则完全是另起炉灶,和中国传统的学术了不相涉,这就使得儒学完全处在了无从置喙、瞠目结舌的失语状态。清末渐次输入的西学,戊戍以后慢慢地系统化了,开始出现完整介绍西方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哲学等学科的客观性著述和引进这些学科的呼声,这就和戊戍前笼统地将西学称为格致之学以与中学相区别有了根本的不同。纯西化的新学,可以避开以中学格义西学的尴尬,以及比较中西难免附会的无奈,而直接了当地将西方学术全盘引入。清末的新式学堂已原本传授了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流风所及,“格致镜原”、“地球韵言”一类的课目在社会上已有了相当的普及。而到了本世纪初向往将西方的社会科学也如法炮制引入国内的更大有人在,随着严复数种译著的出现,这些相关的科目也渐为人熟悉。严复所谓“瘉愚”,“惟求之能得,不暇问其中若西也,不必计其新若故也”,名为无分中西,实则去中就西。因为只要能“疗贫起弱”,“虽出于夷狄禽兽,犹将师之,等而上焉者无论已”。[24]这在儒学极度衰竭,人文社会学术层面出现真空的状态下,西方的各门社会科学极有可能长驱直入,来做主公。传统学术不但丧其实,名亦难保,将被彻底遗落。旧派人物意识到了这种危险,纷纷表达反对意见。张之洞等陈学务摺,历数西术西语之弊,谓哲学等为无益有害之学。王国维针对此专门写了《哲学辩惑》(1903年)一文,用全新的知识视野对西方自然科学中“纯粹科学”与“实用于人者”、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诸科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做了系统的说明,清晰勾勒出西学系谱的图景。

 

如果说此时较为西化的知识分子,如严复、王国维等人,能够自如地进入到西学领域,用西方学术的话语谈论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新知识,可以不受旧学的羁绊,显得应付裕如、负担甚小。那么更多的本属于旧学营垒中的人物,在传统学术零落的境况之下,尚有一点突围的意识,于是便不中不西,夹杂其间,情形则非常的曲折艰难。这部分人在学术转型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不一定有新学人物那么大,摧廓之功尤其微小;但在他们身上可以真实看到更多的旧体系转换过程中的细微末节,其中也不乏要紧处。我们试以陈黻宸为例,来分析一下这一类型的转折人物是怎样在新语境下为儒学辩护陈辞和开拓空间的。

 

陈黻宸(18591917)是浙江瑞安人,与晚清维新名士宋恕、孙宝瑄等人交厚,且多参与清末杭州地区的诸项革新活动,当过民国的首届国会议员,也算是清末民初浙省的一个闻人了。但陈氏基本上还是一介书生,20岁考取生员,45岁中进士,29岁起便掌教于多间书院,“讲求永嘉经制之学”,被认为是晚清浙东史学的巨子。同时他也在京师大学堂、两广方言学堂等新式学校任过教席,“于西学多能融澈”,最后是死在北京大学文科史学教授的任上。[25]正是这样一位旧学造诣很深,于新知识又多少有所领略,去旧不能、欲新不达、中西交错的人物,学术轨迹表现出了十分复杂的情景。

编辑:李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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