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3)
非常高兴能来到儒教文明的圣城——曲阜——参加由民间儒学同道组织的祭孔典礼!
非常高兴能在圣城参加洙泗会讲,与圣城和其他各地的民间儒学同道以及关注儒学发展或关心儒学问题的朋友们进行思想交流!
此次会讲,本来是应该由当代儒者蒋庆先生来讲的,由于蒋先生因身体原因不便远行与会,我受会议组织者和蒋先生嘱咐,来谈谈自己学习儒学的一些体会。
蒋先生已向楊朝明和炎平两位先生致函祝贺会议成功,并感谢两位先生之盛情邀请。在此,我本人并代表蒋庆先生再次向杨朝明、炎平等先生表示衷心感谢!
蒋先生是我的老师,二十年来过丛甚密,对其人格和思想比较了解,对其基本思想我也非常认同。但是,蒋先生的思想广阔而深刻,我尚未完全吃透、完整把握。由于时间关系,讲搞内容事先未及与蒋先生商量。今天我所讲的,只是我能领会的,有些说法是否符合蒋先生意思,尚需日后在蒋先生那里印证。因此,在此也该适用文责自负的原则。
一、儒学的精髓:尽心知性知天
(一)性善
性善论虽由孟子首发,但是就义理结构而言,孔子也必然会认同此说。(据刘蕺山先生解释,“性相近”,即就人性善而言者。)后世儒者,鲜有不接受此说者。(荀子则诚如马一浮先生所言,“蔽于修而不知性”。)尤其是,性善说经宋明儒充分阐释后,成为儒家最基本的义理基石。
性善说不是个经验命题,不是用统计学方法统计人性现象后归纳出来的,是反求己心,体认所得。体认是中国特有认识方法,非近代西方哲学认识论所有。牟宗三先生名之曰“逆觉体证”(分“超越的逆觉体证”和“内在的逆觉体证”)。性善说也不是逻辑上的假定,而是切己的生命体验。日本大儒冈田先生说,只有体验到性善,才能明了性善,即此义。
我认为,性善说是儒学之基石,也是衡量学者儒学修养的基本尺度。如果反观己心,只觉此说彰彰自明,则已进入儒学之大门。
(二)天地性命相贯通
性之善见之本心。本心之说,亦发明于孟子,后之儒者,以陆象山、王阳明、刘蕺山等对此体验最为通透。孟子“尽心知性知天”、子思子“天命之谓性”、陆子“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阳明子“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刘子“意根最微,诚体通天”,其意均为:人之心性,并不局限于道德界、人事界,而是上通于宇宙万物之本体。此天人合一之说之第一要义。牟宗三先生概括为“天地性命相贯通”,并有详细论说。
孔子说下学上达。在人伦日用中体验性善,实践性善,相当于“下学”,体验到此心此性通极于天,“於穆不已”,为“上达”。相当西人所谓“信仰的飞跃”。现代有人认为“天地性命相贯通”之说无疑于呓语梦话,对此,我只能这样回答:孟子以下陆象山、王阳明、刘蕺山、熊十力、马一浮、牟宗三、唐君毅等大儒,他们并不是疯子!
(三)无善无恶之境界
体验到天地性命相贯通,并继续于人伦日用中实践之、历练之、琢之磨之,充其极而至于圆融无碍“纵心所欲不逾矩”之化境,是则“无善无恶”之境界。
这是一种境界,境界中的“无善无恶”与道德实践上的“知善知恶”、“为善去恶”毫不矛盾,而且互为表里。这是儒学修为之极致,是儒学之“高明”之地。虽然很难达到,但是不能否认其为儒学固有之义理。许多儒者疑其为禅,非是。
(四)儒学是纯正之宗教
关于儒学是否宗教,争论不已。如果不把宗教拘泥于某些固定的形态,直透其本质而论,则儒学无疑是某一形态之宗教。西方有学者论,宗教之成立,满足三点就可。一,承认圆颅方趾之自然人是不完美的,有修养以臻于更大程度的完美之必要。二,承认有超越的终极实在。三,人与此终极实在存在着某种关联,人之修为可以趋近终极实在。儒学完全符合此三点。
有论者认为儒者是人文主义者,不错。但不是文艺复兴时的那种人文主义,以人拒天。儒学人文主义是有神圣向度的人文主义。文艺复兴之人文主义旨在使人“沉降”,儒家人文主义旨在使人“提升”,不可不辨。
儒学不仅是宗教,而且还是“纯正”之宗教,即无迷信色彩,无妖怪之气,中正和平,不偏不邪。
(五)弘扬儒教以正人心醇风俗
当今中国社会乃至全球,社会问题都非常严重。突出表现在工具理性宰制人生社会,人性物化,心为形役;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真情泯灭,麻木不仁。唯利是图,缺乏理想。人际关系冰冷,缺乏精神慰籍。人文世界趋于瓦解,自然生态濒临崩溃。面对这种末日世界般的社会状况,传统的佛教、道教乃至西来之基督教,能起到一些救治作用。但是,关键在振兴儒教。
某种意义上儒学是个人修养之学,“为己之学”。但是儒者信奉“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之圣训,有强烈淑世情怀。因此,在自修的同时,留意传道,泽披社会人群。
儒学的转播,私人交往中的陶冶影响能起一些作用,但是广度有限。在此斯文丧尽的时代,儒者应该有意识地把现有之儒学力量组织起来,弘扬儒教,传播儒教。实现以先觉觉后觉之责任!
二、儒学的政治理想:王道政治
中国传统政治发展到明清,已经疲弊,最终崩溃。百余年来,自由主义政治和社会主义政治,在中国都有程度不同的实践。但是,从事实上看,可以说很不成功。政治失序,没有长治久安之前景。基于此,蒋庆先生提出王道政治之理想和相应的一套方案。对此,本人深以为然。
(一):儒学与政治
从儒学方面讲,儒学必然关注政治。儒学之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世间一切人事活动,儒学无不关切。陆子所谓“宇宙内事,乃己份内事”即指此。政治是与民族未来、国计民生关系最大的人事活动,儒者岂能置之不理?客观环境能否如愿以偿,并非必然。但是,儒者关心政治,乃必然之理。
从政治方面讲,政治制度是否合乎天理、正义、民情,乃政治之第一要义。政治不能是争权夺利、玩弄权术的决斗场,也不能是这一人群宰割、压迫、剥削另一人群的工具。也就是说政治也必须讲道德。儒学是我国数千年来之道德性宗教,中国之政治制度必须以某种形式,通过某种渠道,接受儒学之指导。
儒学与政治密不可分,并不意味着要把儒学沦为政治的宣传工具,把儒者沦为御用学者。儒学关心政治,是把政治纳入合乎天理王道的轨道,而不是被雇佣为强权的奴才。这一点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二):王道政治之三重合法性理论
王道政治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政治合法性问题。蒋庆先生认为:王道政治有三重合法性,即超越之神圣合法性、民意合法性和历史文化合法性。
超越之神圣合法性指政治之超越的价值根源。任何政治秩序,必须有一个超越神圣的价值源头,政治秩序才能合法。政治秩序是世俗世界的产物,本身并无超越神圣性可言。无超越神圣性的政治秩序不但不能从形上界证明其合理存在的理由,还会因其无超越神圣性降低人们服从认同的力度。超越神圣合法性是与前讲儒家之道通极于天相关的。
民意合法性,指的是政治秩序必须建立在人民同意的基础上,得到人心的广泛支持。一个政治权力获得人心民意的广泛支持就合法,否则就不合法。
历史文化合法性是指任何政治秩序或政治权力均不能背离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若政治秩序或政治权力背离了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即不具有历史文化的正当性,因而就不合法;不合法国民就不服从,不服从就隐藏着动乱的可能。
三重合法性之间的关系是“并存制衡”之关系。即用超越神圣之合法性与历史文化之合法性制衡民意之合法性,使三重合法性存在于一个既统一又区别之合法性构成中,或曰存在于一个既综合共存又相对独立之合法性构成中。
(三)超越自由民主政治
西方自由民主政治在维护人民生命、保障基本自由和形式上的正义等方面有其巨大贡献。但是,弊端很多,需要被扬弃和超越。其弊端表现在极端政治平面化、私欲化、非生态化和国际霸权化等方面。其根本原因在民意合法性一重独大上。
本来在中古西方,民意受神意排斥,人权遭神权压迫,强调民意合法性有其正当理由,且民意合法性亦是古老合法性之一。然历史之遗憾在于:西方政治合法性从合理反抗“神意合法性”一偏独大发展到“民意合法性”又不合理一偏独大,克服“神意合法性”弊端之同时又产生“民意合法性”弊端。
值得注意的是,王道政治所反对者是民意合法性因危机产生之“偏”与“过”,非反对民意合法性本身。”
把政治秩序建立在三重合法性上,而不是单纯的民意合法性上,这是对西方政治之超越。在王道政治下,公民之基本自由和人身财产等权利可以得到保障,宪政、法治等自由主义所主张之基本价值有其适当安排。
但是,王道政治下,政府不只是消极裁判者,不是公司董事会,对道德领域、精神领域、文化领域应发挥比较积极的功能。既有法治,也有德治。即有刑罚,也有礼乐教化。其目标是既保证公民享有自由等各项基本个人权利,同时保障公民和社会遵循底线的道德和社会风尚。既注意形式上的正义,也注意实质上的正义。既有平等,也有平等基础上的差别。既保障活着人的思想自由,也关已往人所创造的精神成果。既保障现代人的权利,也关照后代人的权利。既关照世俗民情,也关照超越神圣价值。总之,王道政治下,社会是纵横上下的立体和谐体。
三、政治儒学与心性儒学互补
(一)相对的区分
心性儒学解决个人生命安立问题,政治儒学解决政治制度合法性问题。
心性儒学是个人道德实践问题,政治儒学关系到国民全体的生活环境问题。
心性儒学主要涉及私人领域,政治儒学涉及公共领域
心性儒学是道之作用表现,政治儒学是道之架构表现。
心性儒学主要出于个人之自觉,政治儒学是儒家基本价值之规范化制度化。
心性儒学的目标是成贤成圣,有出世向度。政治儒学的目标是政治秩序和社会道德秩序,不直接以塑造圣贤为目标,出世向度不明显。
总之,心性儒学主要关注“内圣”,政治儒学主要关注“外王”。传统儒学主张内圣直统外王,圣王合一。现代政治儒学主张内圣与外王是“曲通”。内圣与外王是相对区分的。之所以区分是相对的,因为虽然心性儒学与政治儒学有如上区分,但是两者并不是截然互不相干的,都是天道的或直接或间接、或中心或边缘的表现。
(二)心性儒学超越地评判政治儒学
道德价值标准发于人心之自觉,人心对天道的体认。因此,世间的价值标准折衷于圣贤之智慧、见解。圣贤之智慧、见解,对世间一切人事具有道德评判的权威。政治也是人事活动,政治人物未必是圣贤,故心性儒学把握着价值标准,对政治儒学之走向有评判作用方可。因为心性在道德含量上高于政治,而且圣贤之心是神圣天道的直接表现,所以这种评判是“超越”的评判。
(三)政治儒学为新性儒学提供实践的制度基础、社会基础
心性儒学,如果没有政治儒学为其提供制度基础、社会基础,就会使心性价值拘于内心,不能通畅。就容易飘零,成为游魂。就会容易枯槁,不容易发扬光大。理想与现实就会严重冲突,甚至酿成社会悲剧(如王静安之自沉事件)
四,儒学是中国乃至世界的希望
现在构建和谐社会成中国社会的关键词。社会和谐本身就是儒家之基本理念,因此儒者应该拥护。如何构建和谐社会,对此言人人殊。在我们看来,理所当然应该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儒家强调政治要法“天”,这是社会和谐之最根本之基础。没有道德,没有价值的政治,不可能塑造和谐社会。
儒家讲仁政,可以实现为政者和一般百姓之间的和谐。家庭关系上,孝悌之道有助与家庭和谐。人际关系上,忠恕之道,可以实现人际关系和团体之间的和谐。重视传统文化,尊重前贤古训,有助于实现前代人和后代人的和谐。大同理想,贵王贱霸思想能实现世界之和谐。
总之,儒学可以正人心、达天德、醇风俗。可以导政治于王道,纳社会于祥和,成可大可久之事业。其平天下、大同等理想,可使世界走向和平。故儒学是中国之希望所在,也是世界希望之所在。
附录:与蒋庆师论孟荀言性书
[米湾按:洙泗会讲罢,余呈讲稿于蒋庆先生,蒋先生有所是正。以下即几通与此相关之往返论学信件,略加编辑,发之供诸位参阅。]
瑞昌如晤:
照片及讲稿收悉,汉服有古风,讲稿甚如理,唯於荀子之评价容再商量。荀子之性非孟子之性,孟子之性即宋儒天命之性,荀子之性则宋儒气质之性。不知孟子之性即不知天,失修为所以可能之最终依据,不知荀子之性则不知人,失礼制所以可能之现实必要。二学合则儒学昌,不必是孟而非荀也。宋儒有得于荀子又非荀子,真不可思议也。 顺颂
时祺
蒋庆于深圳 (2005-10-9)
蒋先生鉴:
宋儒综合孟荀二子言性,分天命、气质甚有功于儒学。然宋儒是识得天命之性,而后言气质之性,故无妨。荀子之蔽“不在言气质之性,而在于不识天命之性而认气质为究极本性”也。如果荀子识得天命之性,则其虽言性恶,亦无妨也。荀子崇儒,而攻孟子性善,亦甚不可解者也。张子“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者”。盖为气质虽亦人性之一面,然从究极上言,终非人之所以为人而不为禽之性也。故从究竟第一义谛言性,非言性善不可。此处恐无调和余地。实际上,我与您的看法并无不合。您就人之大体言,我专就人之所以为人而不为禽者谈耳。
保重身体,并讼秋安!
学生 瑞昌 顿首 (2002-10-9)
瑞昌如晤:
来函所言甚是。董子已综合孟荀,承认天命之性是基础,然侧重强调气质之性,以建制之故;宋儒亦综合孟荀,不否定气质之性,然侧重强调天命之性,以修为之故。天命之性是一切礼制使气质之性所以可能向善之依据,亦是人修为可能向善之依据,即是所谓立其大者,此已是先儒定论,不烦再说。然荀子论性不在知天上达,成贤成圣,而在化性起伪,隆礼重法,未有荀子之蔽 “ 在于不识天命之性而认气质为究极本性 ” 之问题。故依心性儒学,荀学为不究竟,张子所以有弗性之说;依政治儒学,孟学与礼制无干,荀子所以攻善性之说。二学固不可机械调和,诚有其大者,天命之性是也。然大者立后,经验世界仍大有事在,荀子重生之为性之用心似宜善体会,不必如宋儒轻诋荀学,而于经验之性无一善制安排也。顺颂
道祺
蒋 庆 于深圳 (2005-10-10)
蒋先生鉴:
经您指教,了然矣。孟子所偏在没有足够重视气质,荀子所偏在失却大本。综合之才合乎中道。谨祝
道安
学生 瑞昌 拜启 (2002-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