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通过对赋文学的特征的梳理,及对荀子、宋玉赋特点的讨论,认为汉赋继承了《诗经》传统,并指出汉赋繁荣,是汉代皇帝及汉赋作家自觉继承和发扬《诗经》传统的结果。
一、赋特征的理论梳理
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曰:“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一种文体之所以是这种文体,而不是别的文体,就在于有一个有常之体。赋文学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一种重要的文体形式,它自产生之后,也就有一个自己独特的文体特征而区别于其他文体。
赋虽繁荣于汉代,但其产生并不在汉,其作为赋的文体特征,更是在汉代以前就确定了的。《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于战国时楚国文人屈原、宋玉、唐勒的作品及大儒荀子的《赋篇》皆称曰“赋”。又曰:“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以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农,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讽,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按照扬雄的意思,赋有诗人之赋和辞人之赋,诗人之赋存在于《诗》三百篇,辞人之赋起源于楚辞产生以后。屈原和荀子虽不在诗人时代,但是,他们的作品之中有古诗人的传统,所以,仍然可以说有诗人之赋的特点,而辞人之赋丽而淫的特点起源于宋玉,至汉代为汉赋的基本特点。
屈原、荀子的作品虽都可以称为赋,但实际上是有区别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司马迁的这一段话告诉我们在战国后期,楚国存在一个作家群,同时,又区分了“辞”和“赋”二者,并且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辞”和“赋”是两个既互相联系,又互相区别的文学体裁,宋玉、唐勒、景差等人喜欢“辞”,而其成名却是“赋”,宋玉等人的文学成就主要应该来自于赋,他们在政治上虽不能“直谏”,但在艺术上的“从容辞令”,与屈原并无不同。陆机《文赋》说诗赋的不同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缘情是诗的特点,也是屈原创作的楚辞作品的特点,体物则是自荀子、宋玉等人所开辟的赋作之所长。
西汉赋作家以司马相如声名最光大。司马相如《答盛擥问作赋》论赋曰:“合簒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作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其传也”。《汉书·扬雄传》载扬雄关于赋的观点曰:“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又皇甫谧《三都赋序》曰:“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断,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以上诸说论赋,虽然表述各异,但结论都是相通的,即赋应该具有广博的内容,以铺排描写为主,而兼讽谏,通过铺陈排比,达到文采形式的极其美丽。
赋的美丽之特点,是在宋玉时代确立了的。而作赋为了讽谏,却是荀子、宋玉对《诗经》传统的继承。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论赋的起源及流变曰:“《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蒍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馀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刘勰首先强调赋与诗的密切关系,同时,又指出赋的不歌而诵的特点,到了荀子和宋玉,则有独立文体的赋的产生,其文体特点则兼有诗骚二者。自秦至汉,都有荀子和宋玉的影子。
二、荀子宋玉赋与汉赋传统
在战国时代,较早创作“赋”的作家,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荀子。《汉书·艺文志》曰:“孙卿赋十篇。”与屈原、宋玉等人之赋别为一类,今存仅《礼》、《知》、《云》、《蚕》、《针》五篇,其结构方式大体相类,如《礼》曰:
“爰有大物,非丝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粹而王,驳而伯,无一焉而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与?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与?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与?性不得则若禽兽,性得之则甚雅似者与?匹夫隆之则为圣人,诸侯隆之则一四海者与?至明而约,甚顺而体,请归之礼。”
又如《云》曰:
“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钜。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大参天地,德厚尧、禹。精微乎毫毛,而充盈乎大宇。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往来惛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门。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弟子不敏,此之愿陈,君子设辞,请测意之。”
曰:“此夫大而不塞者与?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者与?行远疾速而不可托讯者与?往来惛惫而不可为固塞者与?暴至杀伤而不亿忌者与?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与?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广大精神,请归之云。”
上面所举,一为抽象,一为实物,代表了荀子五篇赋中的两个类型。我们可以从这两篇赋中看出,荀子诸赋大体属于假设问答的虚构之体,有铺陈,只是虚构并不失之夸诞,铺陈不至于淫丽。而所表现之意思,先通过如谜语般的描述,表现其特征,最后由“王”点出,所叙也不离治化。《汉书·艺文志》说孙卿“作赋以风”,“有恻隐古诗之义,”是指其意旨存乎讽谏,类似于《诗经》传统。《文心雕龙·诠赋》曰“荀结隐语,事数自环”,《文心雕龙·谐隐》曰:“迷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衔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荀卿《蚕赋》,已兆其体。”正是说荀卿赋所具有的类似先秦时代流传的一种所谓“隐语”的特征。隐语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种形象化的表现手法。荀子的赋通过隐语的形式,运用大量的比喻、象征等艺术手法,把象“礼”这样的属于意识形态的抽象事物形象化。
荀子赋,篇幅虽然短小,但是具有了赋文学的基本特征,它有对问的结构,铺陈排比的描写形式,以及讽谏的创作目的。这些,是构成赋体文学有常之体的基本内涵。
第一个大量创作赋的作家是宋玉。宋玉的赋见于《文选》和《古文苑》,《文选》载有宋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古文苑》有宋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其中《对楚王问》虽不名赋,而体制与诸赋类似,是与赋体文学有密切关系的对问体。[ 我在《战国文学史》和《中华文学发展史》中都认为《对楚王问》可以作为赋体看待,现在我认为过去的认识是不科学的。可参阅方铭《赋的内涵和外延》,《光明日报》2004年7月28日《文学遗产》。]在近代以来,学术界对宋玉赋的著作权多持反对意见,其原因首先是基于认为宋玉时代不应有如宋玉《高唐赋》、《神女赋》这样的对问、铺张之形式,这种散体出现应为汉初之事。这种怀疑随着1972年银雀山汉墓题为“唐革”的赋篇出现,而变得毫无意义。银雀山汉墓的主人是汉武帝初期的一位将军。《唐革》赋篇虽残缺不全,但其对问的结构方式,铺张形容的艺术风格,散文化的语言句式,不拘一格,与荀赋四言、屈原之用“兮”字语助完全不同。而与《文选》、《古文苑》宋玉诸赋相似。这说明宋玉时代,是完全可以写出《高唐赋》、《神女赋》一类赋作的。关于这个问题,著名学者汤漳平、谭家健等,都有论述。
宋玉诸赋,以客主对问结构的基本形式,铺张排比,写景状物叙事,形象生动,词丽而新,色彩缤纷。强调形象的生动、夸张,色彩的鲜明、艳丽,语言的优美、幽默、丰富,场面的宏大、热烈,比喻的优美、绚丽,而其体制则散骚结合,或用韵,或不用韵,音调自由和美,或促迫或和缓,一张一弛,变化自如。语言则随时适宜,惟妙惟肖。句式则长短不一,灵活多变,散句则挥洒自如,对偶已极见工整。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也录宋玉的《神女赋》为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髙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髣髴,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竒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尔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玉曰:“状如何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旣无,丗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烨乎如花,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禯不短,纎不长,歩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攺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服侻薄裝,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
玉曰:“唯唯,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藻之可好,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潤之玉顔;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似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髙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动雾縠以徐歩兮,拂墀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祍兮,立踯躅而不安;淡淸静其愔嫕兮,性沈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旣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怀贞亮之絜淸兮,卒与我乎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煢煢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回肠伤气,颠倒失据,闇然而冥,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高唐赋》、《神女赋》是宋玉赋的代表作品,《文心雕龙·诠赋》曰:“宋发巧谈,实始淫丽。”又曰:“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宋玉赋虽然把赋文学追求美丽的传统推向了极致,但是,立赋之大体,宋玉并没有违背。
宋玉赋文辞之华丽,通过《神女赋》我们已经可以窥见一斑,刘熙载《艺概·赋概》曰:“赋中骈偶处,语取蔚茂;单行处,语取清瘦。此自宋玉、相如已然。”正是指出了宋玉赋语言的妙用。宋玉赋在文体的圆润、语言的富丽多变、音节的铿锵,是他的赋杰出成绩的重要内容和华美风格的重要表现。同时,在修辞上,宋玉也有创获。《文心雕龙·丽辞》曰:“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的大量排比形式,已有对偶之巧。《文心雕龙·杂文》曰:“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对问一体,屈原与女须、巫咸、渔父之对答,已肇其始,而宋玉则以对问为叙述之基本结构方式,使此种体制完全成熟,奠定了后代赋文学,特别是汉大赋的美学追求。而这种对问,实际上是假设问答的虚构。姚鼐《古文辞类纂》指出“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夫》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楚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又云:“……《渔父》、宋玉《对楚王》、东方《客难》同类,并是设辞。乃太史公、禇先生、刘子政悉载叙之以为事实,为失其旨已。”也就是说,如宋玉《对楚王问》之类的假设问答,如同屈原《渔父》、东方朔《答客难》所讲的事情,并不必是曾经发生过的,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刘向《新序·杂事》皆引以为史实,显然是没有理解《渔父》、《对楚王问》、《答客难》的虚构特征。姚鼐的这个意见,成为我们打开宋玉诸赋构思特点的钥匙。以此类推,不仅《对楚王问》是虚构,《风赋》、《大言赋》、《讽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钓赋》等宋玉赋,亦无不是假设回答,虚构情节。
宋玉赋仍然包含着极强的讽谏意味,《文心雕龙·谐隐》曰:“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实际上不只《登徒子好色赋》意在讽谏,其他赋也无不含讽谏。这种在娱乐场面或幽默对话中的讽谏,不是具体政治的批评,而是宏观的忧患意识的体现。
扬雄《法言·吾子》曰,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必也淫”,又说“辞胜事则赋”。诗赋虽然都以美丽为追求,然而诗重“缘情”,赋在“体物”,因此他们的美丽是有差别的。《诗经》作者的“赋”,其特点是美刺,虽然美丽,而不过分。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作品,除了抒发屈原愤世嫉俗的感情之外,还有妩媚的色彩、艳丽的辞藻、炜烨的意境。景差、唐勒、宋玉及汉代枚乘等人以“辞人”而创作赋文学,已经没有了《诗经》中“诗人”的“赋”风,而他们的性格和经历与屈原没有多少相通之处,所以,他们创作的新型“赋”文学,就只剩下“辞人”的美丽追求了。对于扬雄来说,在客观上没有实现社会责任的赋,的确有“辞胜事”的特点。
刘熙载《艺概·赋概》说赋的起源原因曰:“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赋文学产生于表现复杂内容的需要,是比诗更具表现力的一种文学形式,与诗相比,美丽之外,又加铺陈,即不仅抒情,更需叙事、描写。所以,赋文学比之《诗经》及楚辞这样的诗文学就更加具有内容的丰富性、表现手段的灵活性和多样性。赋是在战国时代出现的一种富于生命力的文学形式,与楚辞相比,赋文学更加朝气蓬勃。宋玉等人在学习《诗经》、楚辞等传统的基础上,创为铺陈排比之赋文学,追求美艳之辞藻,华丽之形式,夸张之语言,生动之形象,成为后世赋文学不二之典范。汉赋的程式不出乎宋玉,只是比宋玉的赋更见博大与宏伟而已。
三、儒学复兴与汉赋兴盛
汉赋的兴盛,正值汉武之世,经济繁荣、政治清明、军事强盛、国家统一所带来的文人心态中的自豪感,由此自豪感所带来的表现欲,当然对汉赋文学的繁荣有重要意义,西汉文人没有战国及楚汉战争时文人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而社会的安定,使他们有余暇去仔细雕琢其艺术风格,而赋这种文体,自宋玉等人大力创作后,其艺术手法已趋成熟,而其追求美丽、铺陈排比的写作特点及审美追求,适应了汉朝文人们的审美心态和创作意趣。同时,我们更应注意到,汉赋在追求美丽博大宏伟的大体式的同时,又具有讽谏之功用,这对于深受儒学传统浸染,而现实之中又无重大政治事件可以批判的西汉盛世文人,可以以防微杜渐的远见,在渲染今日超越一切时代的强盛、富丽、华艳的同时,又能继承自孔子以来所建立的文学以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传统。如果汉赋的讽谏出现在乱世,那样的讽谏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汉自武帝,下及昭、宣、元、成诸帝,皆有儒雅之态,或具雄才,或有雅量,重视文学,皆有可述。
汉武帝于公无前140年即位,以建元为年号,为中国历史上年号纪年之始。自上任伊始,即下令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丞相卫绾等奏废刑名之学者,又以卫青为太中大夫,重文学之臣,派张骞使西域。元光五年,以公孙弘为博士,翌年,开漕渠,使卫青击匈奴。元朔元年,颁“推恩令”,令诸侯王推私恩分子弟邑,元朔五年,大儒公孙弘为相,卫青为大将军,击匈奴。元封三年,朝鲜降汉。其文治武功,非其先人所可比拟,所以,《汉书·武帝纪》赞曰:
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
公元前87年,汉武帝病重,嘱立少子,由霍光行周公之事。武帝之后,汉昭帝即位,在位十余年,于公元前74年死,无嗣。大将军霍光立武帝之孙昌邑哀王之子刘贺为天子,刘贺不遵礼法,二十七日后为霍光所废。立宣帝,即戾太子孙。宣帝于公元前33年死,子孝成皇帝立。孝成皇帝于公元前7年死。从汉武帝至汉成皇帝,约一百余年,为汉朝历史上最为强盛繁荣的时代。《汉书·昭帝纪》赞曰:
昔周成以孺子继统,而有管、蔡四国流言之变。孝昭幼年即位,亦有燕、盍、上官逆乱之谋。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时以成名,大矣哉。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光知时务之要,轻繇薄赋,与民休息。至始元、元凤之间,匈奴和亲,百姓充实。举贤良文学,问民所疾苦,议盐铁而罢榷酤,尊号曰“昭”,不亦宜乎!
又《汉书·宣帝纪》赞曰:
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也。遭值匈奴乖乱,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单于慕义,稽首称藩。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谓中业,俟德殷宗、周宣矣。
又《汉书·元帝纪》赞曰:
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萧,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贡、薛、卫、匡迭为宰相。而上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然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
又《汉书·成帝纪》赞曰:
臣之姑充后宫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位,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不可为於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渐矣。
虽然自武帝以来,汉代的皇帝难免有各种缺点,而汉宣帝未必可以成为淳儒,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出,自武帝以后,文学之盛,已为一代潮流,而儒学的兴盛,至汉元帝更趋巩固。孔子及儒家解诗的讽谏传统,必然贯彻到赋的创作之中,也是不难想象的。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曰:“爰自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沈,亦可知也。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薄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皃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谭,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赋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特殊的文体,而汉代是以赋的繁荣为文学及文化繁荣的主要标志。汉代人的文人爱好作赋,不亚唐代人之喜欢作诗,至于赋的好坏并不是主要的。班固《两都赋序》说汉代赋作家作品之盛,曰:“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富应尤盛。……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兒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诗经》有所谓“六诗”、“六义”,其二曰赋,指以铺陈的方法写作,或者也可能包括用铺陈的方法创作的文学作品。而汉代所谓“赋”,作为文体,其内涵指用铺陈的方法创作的文学作品。汉代的王公大臣、文人墨客,纷纷作赋,或宣下情,或抒上德。作为重要的汉赋作家的班固的话,正好说明了汉赋创作,正是《诗经》传统在汉代的实现方式。汉赋兴盛,就是这样,上有帝王的提倡,下有文人的爱好,其功用又不离抒下情,宣上德,既有讽谏,又尽忠孝,奠定了一个时代的盛况。
四、汉赋作家讽谏内容源于忧患
西汉赋家创作辞赋,以古诗之创作目的为出发点,因而强调讽谏之旨,同时,又追求艺术的美丽。西汉赋家的第一人应是陆贾,其后则有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王褒、扬雄等人。《文心雕龙·才略》云:“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矣。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人夸艳,致名辞宗。然核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刘勰论汉代辞赋,独推崇扬雄之深,既在于他的赋极文学之美丽,又是讽谏之意味最深远的。
今存西汉赋家作品,最早为贾谊的《鵩鸟赋》、《吊屈原赋》,及见于《古文苑》的《旱云赋》。《鵩鸟赋》言祸福之道以寄托怀才不遇之感;《吊屈原赋》述屈原之遇以批评谗佞;而《旱云赋》以天下之大旱,而认为政治不和,曰:“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则是以天人感应之思想,批评在上位之人的失道。枚乘《七发》谏以“经言妙道”,见于葛洪《西京杂记》邹阳《酒赋》曰“清者圣明,浊者顽騃”,公孙乘之《月赋》曰“君有礼乐”,“小臣不佞”,路乔如之《鹤赋》曰“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所抱恩”,公孙诡《文鹿赋》曰“来我槐庭,食我槐叶,怀我德声”,“呦呦相召”,又岂是不关政治之言。《古文苑》引刘安《屏风赋》曰“不逢仁人,永为枯木”,也是有为而发。见于《孔丛子》的孔臧《谏格虎赋》批评下国之君“国政不恤”,以格虎为欢,“妨害农业,残夭民命”,而下国之君顿首改正;《杨柳赋》曰“赏恭罚慢,事有纲纪”,“饮不至醉,乐不及荒。威仪抑抑,动合典章,”《鸮赋》曰“修德灭邪,化及其邻”,“庶几中庸,仁义之宅”,《蓼虫赋》曰“膏梁之子,岂曰不人。惟非德义,不以为家。安逸无心,如禽兽何?逸必致骄,骄必致亡”,都含讽谏时政之意。《汉书·外戚传》录汉武帝,《李夫人赋》,悼念李夫人,情真而意切;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见于《艺文类聚》,批评世俗之鱼目混珠,黑白颠倒。至于司马相如、扬雄等人之赋,其著作之目的,多为讽谏。
汉赋作家的讽谏,并不是缘于汉朝的政治大坏,相反,是汉朝君主从善如流,从容纳谏的风气所鼓励,也是汉朝复古思想的体现,更是盛世文人对未来的忧患。赵翼《廿二史札记》说“汉诏多惧词”,举汉文帝之诏曰“朕以不敏不明,而久临天下,朕甚自愧”,汉元帝之曰“元元大困,盗贼并兴,是皆朕之不明,政有所亏,咎至于此,朕甚自耻。为民父母,若是之薄,谓百姓何”等诏书为例;又曰“上书无忌讳”,举贾谊《治安策》,谷永奏成帝之言、刘向奏成帝之言为例,如《治安策》曰“若畜乱宿祸,使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谓文帝早死于太后之前,太子未成人之时也。谷永曰:“至陛下独违圣道纵欲,轻身妄行,积失君道,不合天意,亦已多矣。为人后嗣,守人功业如此,岂不负哉。”刘向曰:“陛下为人子孙,而令国祚移于外家,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赵翼指出,这样狂悖之言,孝文皇帝、孝成皇帝“受之,不加谴怒,且叹赏之,可谓盛德矣”。因为有汉君主之从善,汉代文人大臣,皆把讽谏看作是尽一份社会责任的光荣职责。
在汉代,《诗经》的传播广泛,汉初传《诗》,有申公、辕固生、韩婴,皆今文诗,立于学官。赵人毛苌传《诗》,为古文,未立学官,然对后世影响至深远。《毛诗序》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又曰:“上以风化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有人说,这篇序始自子夏,成于毛公,又有人以为乃东汉卫宏所作。无论作者是谁,这篇序文所表达的文学的“主文而谲谏”的精神,应该早于《毛诗序》成文之前而存在,对西汉赋作家的心态有着决定性影响。汉武帝设立乐府,就是为了效法古圣贤采诗之传统,《汉书·艺文志》所谓“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云”,而乐府之职,兼采诗赋,《汉书·礼乐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如司相如等赋有参与乐府之事,作赋之讽,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