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家,是先秦至汉代文人集团中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团体,这些人虽然行为狂放,但是,他们却有着非常明确的正义感和讽谏智慧,东方朔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东方朔在日常生活中,既有嬉戏人生的一面,又有直言切谏的经历,它的作品,具有深刻的内容,而《七谏》一诗对屈原的评价,可以让我们从两外一个角度思考屈原的有关问题。
一、东方朔的主要事迹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司马迁《史记》无有东方朔传,而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收东方朔其中。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云:“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可以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载,武帝时,齐人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武帝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诏赐食,饭后,尽怀其馀肉持去,衣尽汙,又用所赐钱帛,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武帝左右诸郎呼之“狂人”。武帝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人皆以东方朔为狂,东方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又作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东方朔虽然耿耿于自己不得重用,但是,又能自我开脱,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载宫下博士诸先生难之以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而东方朔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其故何也?东方生对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
东方朔虽然不护细行,但是并不忘修身,而其才学,一时也难有出其右者,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云,时建章宫后閤重栎中有物出,其状似麋,武帝往视,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东方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飧臣,臣乃言。”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武帝诏曰:“可。”于是东方朔曰:“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后一年,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武帝又赐东方朔钱财甚多。
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虽然没有多少涉及到东方朔的政治智慧,但是,《汉书·东方朔传》对东方朔的事迹,则更见全面,东方朔自许身高,《汉书·东方朔传》云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东方朔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鼔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东方朔文辞不逊,髙自称誉,武帝伟之,令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久之,假称皇帝欲杀侏儒,侏儒大恐,武帝问东方朔何恐侏儒,东方朔回答说:“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武帝大笑,因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后因射覆事,“变诈锋出,莫能穷者”,胜另一滑稽家郭舍人,而为常侍,受汉武帝喜欢。
《文心雕龙·谐隐》曰:“宋玉赋《好色》,意在微风,有足观者。……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实际上,东方朔并不是一味机巧,对于重大问题,也有很多精当的讽谏,《汉书·东方朔传》云:“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所为屈。”
《汉书·东方朔传》载,时武帝常率人微服打猎,扰百姓,所以,想建上林苑,东方朔进谏曰:“臣闻谦游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今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可以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为之变,上林虽小,臣尙以为大也。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又有秔、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今规以为苑,絶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榖,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壊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懐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可三也。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虽然最后汉武帝还是建了上林苑,但是,汉武帝仍然因东方朔的直谏,擢东方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白金。
又《汉书·东方朔传》载,董偃为武帝姑母窦太主之情人,号称主人翁,武帝为置酒,不许董偃入宫,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武帝问何谓,东方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礼,伤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驰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滛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也,偃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诸侯惮,奈何乎陛下?”武帝黙然不应,良久曰:“吾业以设饮,后而自改。”东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篡,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管蔡诛而周室安。”武帝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东司马门更名东交门,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
二、《七谏》及东方朔的《答客难》及《非有先生论》
《汉书·艺文志》列东方朔为杂家,有著作二十篇。东方朔今存著作,包括《应诏上书》、《谏起上林苑疏》、《与公孙弘书》、《从公孙弘借车马书》、《答骠骑难》、《旱颂》、《宝瓮铭》、《与友人书》、《嗟伯夷》、《非有先生论》、《答客难》、《据地歌》、《戒子诗》等,另外,《楚辞》有《七谏》一篇。
《楚辞章句·七谏序》云:“《七谏》者,东方朔之所作也,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谏不从,退而待放,屈原与楚同姓,无相去之义,故加为七谏,殷勤之意,忠厚之节也。或曰,《七谏》者,法天子有争臣七人也,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七谏》分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谬谏七部分,东方朔通过这七个部分,说概括了屈原一生行为及观念的主要内容。
虽然说《七谏》为了追悯屈原而作,但是,东方朔在他的作品中,还是反映了他的一些与他滑稽家人声相联系的独到的认识角度,如《七谏》首章曰:“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言语讷涩兮,又无强辅。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群众成朋兮,上漫以惑。巧佞在前兮,贤者灭息。尧舜圣已没兮,孰为忠直?髙山崔巍兮,水流湯湯。死日將至兮,與麋鹿同坈。塊兮,鞠當道宿。舉世皆然兮,余將誰告,斥逐鴻鵠兮,近習鴟梟。斬伐橘柚兮,列樹苦桃。便姢之脩竹兮,寄生乎江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來風。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栢之異心。往者不可及兮。來者不可待。悠悠蒼天兮,莫我振理。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值得注意的是,东方朔除了对楚国及楚王的批评以外,表达了对屈原的充分同情,同时,又说屈原虽为楚之“长利”,但其才能不足,地位不高,又有偏激之处,最终招致祸患。
除了《七谏》之外,东方朔比较重要的作品还包括《答客难》和《非有先生论》。《答客难》的主要内容已见前述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有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东文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廩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孟,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云:‘钟鼓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鹡鸰,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衍,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敝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由是观之,譬犹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在这篇对问体文章中,东方朔一方面表现出了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失意感慨,同时,又标榜顺时达变的旷达心态,至于文中征引《诗》及强调仁义,是汉初至武帝时复古思想的尊儒心态的反映。而《非有先生论》说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其原因在于“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其主张则是“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义,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上不变天性,下夺人伦”。吴王倾听了非有先生的高见,实行圣人之治,“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捐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这样做的结果,是三年之后,“海内晏然,天下大治,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足,畜积有余,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远方异俗之人,乡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其效果如此之明显。但是,“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所以,东方朔说:“臣愚窃以为过。”把《答客难》和《非有先生论》结合起来读,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东方朔的怀才不遇之感,实际是批评汉朝皇帝非“明王圣主”,其缅怀仁义之道,在于批评汉代的帝王之奢靡。其讽谏批判之意蕴,如此昭然若揭。所以,刘勰《文心雕龙·杂文》曰:“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辩。”这个评价,无疑是公允的。
三、通过《七谏》认识屈原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司马迁与东方朔都是博学之士,东方朔《七谏》说屈原生平及修养问题,表面看来,与司马迁所言,意见有对立,仔细推敲,却并不矛盾。司马迁只是说屈原屈姓,与楚王同宗祖,但屈姓自屈暇以至于屈原,已历四百岁,比之刘备之于汉献帝,更见疏远,刘备在发达之汉世,尝沦落为手工业者,屈原在荆楚,也未必就有世袭之领地,他无论出生于“中国”,还是出生于“国”,即都城中,都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没有现成的爵禄等待他,他的成长环境也只能是草野之地。也就是说,东方朔之言“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并不与屈原为楚同姓的说法相对立。屈原自述,也证明此一点,《惜诵》之言“忽忘身之贱贫”,《抽思》曰“愿自申而不得”,正是说其出身贫贱,而无坚强后盾。而屈原自己曾经对其言辞能力有过叙述,《怀沙》曰:“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洪兴祖《楚辞补注》曰:“内,旧音讷,讷,木讷也”。屈原言辞木讷,而不能充分地表现其才智异采,表面上看来,确有浅智褊能,言语钝讷,闻见寡少的毛病,但这正体现了他的忠直。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则巧言,不仅不是优点,反是缺点。
屈原曾官“左徒”。而《楚辞·渔父》提到屈原时称为“三闾大夫”。王逸《楚辞章句》曰:“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三闾大夫为管理宗族事务,教育、督导宗族子弟的官员。左徒,依《史记正义》的说法,“盖今左右拾遗之类”。
东方朔批评屈原才能不足,颇有根据。屈原才能的不足,不是表现在其文学家才能上,而是缘于他处世智慧的欠缺,以及政治才能的短见。
我们清楚,屈原的官职并不能达到尊贵的地位,便容易理解《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载关于屈原造宪令,而上官大夫欲夺的故事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稾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这个故事中的某些细节可能并不准确,如说上官大夫欲夺草稿。屈原为令,是楚王所指示,是楚国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上官大夫夺走屈原写就的草稿,目的是什么呢?他总不能把草稿呈交楚王,说是自己造的宪令吧!如果上官大夫在既没有君主的委任,又明知道为令之事由屈原负责的情况下,窃夺屈原手稿,必然要冒被屈原或其他人告发的危险。另外,上官大夫为了一部对自己来说并不意味着功绩的宪令手稿,难道可以像市井小儿一样,当屈原拿出来手稿之后,劈手夺来,落荒而逃吗?上官大夫假若想夺屈原手稿,而且即使想横刀强取,也不可能在未见到草稿以前,便表露出来,要对一位正在走红,“王甚任之”的同列大夫实施威胁,也是很危险的。从情理推测,所谓上官大夫“欲夺之”,最多只是屈原的一付戒备心理而已。可能的情况是,上官大夫与屈原同是普通的朝官,楚王命屈原为令,上官大夫欲先睹之,而屈原不让看,所以触犯了上官大夫的自尊。屈原以一个普通朝臣,而为令此事,在楚王眼里,不过是对他的一次重用,并不是说屈原之才能独步一时,惟有屈原一人才能造宪令。上官大夫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说屈原伐其功。屈原一向自负,自以为自己是高阳苗裔,出生于嘉瑞之时,又有令名,内美我能独步一时,无与伦比,因此,楚王一听上官大夫之谗,立即深信不疑。《离骚》之言“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当即指楚王听信此类谗言而言。大约楚王昏庸而骄傲,而屈原却不自知藏隐锋芒,早已使楚王有所不满了。
屈原之时,楚国黑暗,《战国策·中山策》载秦武安君白起伐楚,“拔鄢、郢,焚其庙,东至竟陵”这胜利原因时说:“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民,以掠于郊野以足军食。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据《史记·六国年表》,白起击楚,拔郢,东至竟陵“以为南郡”此事在秦昭襄王二十九年,为楚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又据《史记》《秦本纪》、《楚世家》、《六国年表》,自楚怀王始,秦与楚多次战争,怀王十一年,即公元前318年,楚击秦不胜;怀王十六年,秦相张仪入楚;十七年,即公元前312年,秦败楚将屈匄;二十八年,即公元前301年,秦、韩、魏、齐败楚将唐眜于重丘;第二年,秦又败襄城,杀景缺。怀王三十年,即公元前299年,怀王被扣留于秦,顷襄王即位。顷襄王元年,即公元前298年,秦取楚十六城。二年,怀王逃离秦,入赵,赵惠王不敢收留,又欲逃魏,为秦活捉,翌年死。顷襄王十九年,秦攻楚,楚与秦汉北及上庸地;二十年,秦拔鄢、西陵;二十二年,秦又拔楚巫、黔中。这其间楚虽时击魏、齐燕等国,略有小胜,但与秦战,屡战屡败,其根源在于楚国君臣上下不团结,奸佞当道,忠直被疏。《战国策·楚策》庄辛说楚襄王有“淫逸侈靡,不顾国政”之言。楚国君主昏庸,臣子无能,屈原作为一个有理想的、正直的文化人,胸怀政治抱负,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靠孤军奋战,显然是不可能有好的结局的。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争取最广泛的同盟,是实施其政治主张的重要策略。政治不仅仅是一种好的主张,而且是一种应用技术,好的主张必须借助高明的策略来实施。屈原的主张虽好,但他不能审时度势,用迂回的策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不能不说是件遗憾的事。
事实上,屈原在楚国,完全有可能找到同盟军。屈原劝阻楚王入秦,以及主张合齐,此二事在《史记·楚世家》中有记载,陈轸说合秦合齐的利弊道:“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故国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怀王十六年,秦欲伐齐,而齐楚合纵,秦惠王让张仪游说怀王绝齐,许以归还商於之地六百里,陈轸反对,怀王贪婪不听,甚至派人侮辱齐王,以讨秦之欢心,秦因而与楚合亲,但秦并不与楚商於之地。怀王伐秦报复,反遭大败,先是在丹阳甲士八万被斩,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被俘。再战又败于蓝田。怀王二十年,齐欲与楚合从,事下群臣,“群臣或言和秦,或曰听齐”,昭睢对楚王说:“王虽东取地于越,不足以刷耻;必且取地于秦,而后足以刷耻于诸侯。”楚王遂合齐。怀王二十七年,秦请合楚,并请会盟,昭睢说:“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但怀王之子子兰劝行,说:“奈何绝秦之欢心。”楚王参加会盟,结果被扣留,最后死在秦国。由此可见,在楚大臣中,是存在抗秦合齐力量的。其中昭睢的观点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载屈原甚为相似,屈原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楚世家》不载屈原之言,而采用互见法,大抵是因为屈原的地位不如昭睢,或者昭睢是最先阻止楚王入关的人。如果屈原能团结陈轸、昭睢等人,以为支援,而不是一概打击,情况或许是另外的样子。
东方朔批评屈原的处世智慧,不能说没有道理,而东方朔本人正是借鉴了屈原的悲剧,以一种游戏的人生态度,混迹于汉世。东方朔不仅好古博学,而且说话便捷,被人目为“狂人”,但是,却在张狂之中,很好地把握了生存的智慧,并不能晋升职爵。当然,这其中有汉武帝与楚怀王境界的差异,但是我们也要承认有东方朔与屈原各自生存智慧的差别。
《孟子·万章下》有贵戚之卿和异姓之卿,贵威之卿,执掌权柄,“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异姓之卿无强辅,因而“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孔子之去鲁,正是此种精神,《左传·宣公二年》赵穿弑晋灵公,也是此种精神。当东方朔时代,君无大过,号称盛世,东方朔仍常谏君以节俭之道,仁义之行,其方式是温和的。东方朔自称大隐。藏器待时,是东方朔作为滑稽家聪明的地方。而他大隐隐于朝廷的背后,仍然隐含了批判现实,尊奉儒家传统的复古心态。所以,《汉书·东方朔传》才说东方朔能观察颜色直言切谏。
孔子思想,其中心精神在于经世致用,为民请命,但也不废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的内容,此之谓通权达变。通权达变之思想,既存在于《答客难》中,也在乎《非有先生论》中。非有先生之不称往古,不扬君美,默然无言,就是审乎时人,不作妄言,避免“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之祸,关龙逢、比干本是“极言尽忠,闵王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因为他们不明白桀纣之无道,因而有杀身之祸。非有先生明乎?“今则不然”,若有直谏之士,“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这种明智的智慧,是自战国以来文人独立意识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