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中,典型的儒家思想者是那种具有深沉的历史意识、娴熟的琴棋书画艺术技能以及对政府日常事务深切关注的地方学者-官员。如果将哲学宽泛地定义为由洞察力方面的训练有素的反思而形成的教言,那么儒家思想对于人类境况的观察与承当确实是卓越的。它是一种具体的思想形式,其洞察力发生于实践生活。不同于希腊哲人、希伯来先知、印度教宗、佛教僧侣或基督教牧师,儒家学者参与社会,投身政治,并且致力于现世文化的创化。
我们可以发现儒家学者与现代西方知识分子的观点具有某些显著的类似,但构成这些观点的观念却各不相同。源于俄国知识阶层的现代西方知识分子观念是启蒙运动的产物,是一种世俗的人文主义。而儒家学者则从宇宙学以及人类学的观念得到启示,从而完全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认为,对现代西方知识分子具有号召力的两种恰当方式是科学与政治学。儒家知识分子在关切政治、参与社会的同时,还必须通过教育致力于文化结构的调整与发展,以免社会和政府仅仅被财富和权力所统治。随着神秘境界或普遍友爱的解魅,现代西方知识分子——如同韦伯自己承认的那样——已被科学、技术和专业主义所支配,因而变得与宗教事务不再和谐,而且对于独特的本土知识也予以忽视。然而,从近几十年来北美和西欧学术界对于民族、性别、语言、领土、阶级以及信仰的兴趣高涨的情况来看,韦伯的植根于抽象普遍主义的现代观似乎已与时代相悖。
儒家知识分子的观念——关心政治、参与社会、创造文化——看来对于学界、政府、传媒、企业、宗教以及公共组织中的那些关心世界事务、参与社会实践、献身于文化风俗完美的从业人员具有特别的参考作用。在这一意义上,儒家学者无论是精神上的自我界定还是社会功能,都比希腊哲人、犹太先知、印度教宗、佛教僧侣或基督教牧师更令人联想到现代知识分子。而且,基于对环境恶化、社会分裂、分配不公的普遍关注,儒家具有包容性的人文主义看来比启蒙时代以人类为中心的世俗人文主义更加切合当前的时代精神。
十多年来,我一直基于儒学进行启蒙反思,因为我强烈地认为,现代西方强势意识形态盲目否定的后果已使中国传统精神资源边缘化,并且威胁到中华世界的核心价值乃至人类的未来生存。我确切地意识到,启蒙心态业已成为现代中国意识的明确特征,而且由于1919年五四运动以来某些最时髦观念的推波助澜,它已基本上摧毁了儒家传统,以至任何对儒学进行重新思考或使之恢复活力的努力都必须以启蒙主义的评判作为出发点。我对于启蒙主义的批评力图从总体上对它加以拓展、深化和丰富,而不是加以解构。
艾得温·赖肖尔(Edwin Reischauer)教授于1973年向由亚洲学会主办、在日本举行的“东北亚的道德活力”会议提交了一篇具有思想挑战性的文章,认为“儒家世俗伦理”“在东亚发挥了基督教在西方所发挥的一统作用”。他指出:
东亚四国(中国、日本、朝鲜和越南)的基本伦理观念以及价值体系令人惊异地相似。例如他们都非常强调家庭稳固、子女孝顺、个人服从群体、与权力冲突之平衡相对的群体和谐观念、社会组织、细致的政治(而非宗教或纯文化)的整合、以勤奋工作为价值、节俭、以教育作为道德提升以及个人和家庭达致成功的正道;诚然,日本人在这些价值之外还特别强调根源于其封建历史的坚忍、尚武以及超家族的忠诚。由这些基本观念可以看出,东亚在许多方面过去是而且现在仍然是完全不同于西方的文化单元。
关于“儒家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反思——儒家知识分子指那些献身于政治关切、社会参与以及文化新创的东亚以及北美(仅指现代新儒家)的知识分子——我试图提供一些尝试性的、希望有所进展的思想;知识分子问题是一个有待探讨的领域,在这一领域中,文化交叉以及多学科共同参与可能在东亚研究方面取得丰富成果。
柏克莱历史学家戴维·凯特利(David Keightley)在其《关于中国人如何形成的思考》中认为,从新石器时期到汉代(公元前206—公元220),文化传统的扩展与延续成就了今天的中国人,他列举了七个特征:
1. 社会等级的区分;
2. 大规模动员的劳动;
3. 对于群体而非个人的重视;
4. 对于生活各个层面的礼仪的强调;
5. 对于正式场合以及典范的注重;
6. 义务、责任和竞争伦理;
7. 悲剧感和幽默感的缺乏
与《圣经》中挪亚的故事意义相当的禹的神话使我们发现凯特利的看法是有见地的。禹的故事代表了中国人对于世界范围的洪水传说的反应。这位中国文化英雄运用人的创造力抗御自然灾难。他通过对各个方面的卓越的协调而得以控制洪水。首先,他通过示范来激励人民,治水九年他从未回家。其次,他的领袖魅力增强了他的自我奉献精神,从而使他能够动员成千上万的民众进行这一巨大的、常识无法理解的系统工程。再次,与其父采用筑坝拦洪的方式招致失败不同,禹研究地势,分析灾害的性质,形成了一套总体的可操作的方案,从而治服了洪水。他最终疏导了华北平原的洪水,将帝国划分为九州,并且根据土质,将水源均衡分配给各封建君主。传说禹始建中国第一个朝代——夏(公元前2205?—公元前1766?)。
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主流理论”注重宗教和政治,哈佛考古学家张光直就主张这一理论;根据这一理论,凯特利的看法似乎过于世俗和理性化,以致与古代中国政治文化中的深厚的宗教意识不相吻合。在原始宗教的事务规则中,权力、威势、影响力以及声望均以通达上帝的强烈愿望为中心。如果我们将儒家人文主义传统作为与商代巫文化既相联系又相分离的辩证过程,那么这种发生于原始政治文化的特殊形态的人文主义就既是伦理的,又是宗教的。事实上,伦理效应与宗教真确性的相互作用为包容的人文主义的生命取向提供了潜在势能。迄于西周,随着天命观的出现,巫教的特殊形式业已显示其确证现实社会政治秩序的本身价值的内在特征。然而,吊诡的是,这种内在特征绝非虚无的超越物,注意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
人的自省
从周代早期铜器铭文所反映的社会秩序建构、劳力动员、群体精神、礼仪体系、艺术装饰、工作伦理以及改善现存状况的信念中,突出表现了人的特征。通过对这一文献的研究,陈荣捷将中国哲学的特征直接归结为人文主义,看来具有自证的正确性,但总体上却过于简单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