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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把儒学变成具有国教地位的宗教信仰

2016-07-06 09:44:00  作者:成中英  来源:澎湃新闻

  当代儒学的“三偏”与“三正”

  

  下面谈谈当前儒学发展的失误,即我所讲题目中的“偏”以及我对这些“偏”的匡正,具体说就是儒学的“三偏”与“三正”,从而探讨一下儒学的新发展。基于上面的基础,我们来看看当前关于儒学中个人与社会群体的争辩,看看关于心性儒学与政治儒学的争辩,看看儒学与科学、神学、宗教的争辩。

  目前儒学发展存在的第一个问题是:儒学如何成为伦理学?当然儒学最关心的是中国文化的重建,而文化重建脱离不开对人的关系的认识。对人的关系的认识,是一种对真相的认识。人的基本体验就是父母亲情,这样人就处在一种家族的概念中,而家族必然延展为社会,社会必然发展为国家。由此,我们需要回归原始儒学,儒家从孔子《论语》到曾子《大学》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学问、再到子思《中庸》“天命之谓性”的尽性的学问,尽性至诚的学问,再到孟子“反身而诚”的良知性善学,再到荀子的劝学、进学致知明道、创建礼乐社会的精神,我们可以看到一贯的真诚的创造和共同相互的应用。我要强调对先秦儒学的了解,对其内在发展的系统了解,不单独看某一个人物而是系统地看待原始儒学。

  孔子的仁学,即要自己知仁,知“道”,知物,知事,知世界。这其中系统地发挥知的精神是《大学》的一套理念。知本身既有理论理性,也是一种实用理性、实践智慧。与易学相比,格物致知就是观,诚意正心就是感。不观世界,怎样感自己?在观的世界里面找到自我,建立自我,所谓“本立而道生”,建立一条行为之道,并正确的发挥自己的德性能力,这就是《大学》。人要作君子,要做大人与圣贤,这是为人的最高境界,不但能管理好自己,而且建立好的制度管理社会,兼善天下,这才是“大学之道”。

  《中庸》更进一步审视人与天地的关系,因为人是天地的产物,天能生物,孔子说“人能弘道”。要不要弘道?当然要。为什么?因为不能弘道就妄为人。所以,君子“仁以为己任”,这是人不可避免的责任,是人的责任,是人对宇宙的责任,是宇宙要求人这样。对人来说,天地为什么生人的原因就在这里。这是原始儒学很重要的认识。《中庸》说“发于中,形于外”“致中和”“位天地”。中的概念是很深刻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里包含真实的感情,发挥出来“中节”才能“致中和”。这是一套深刻的生命伦理,人依据这套生命伦理才能最终掌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有了“致中和”才能掌握夫妇之道,发展夫妇之间的伦理,有了夫妇伦理才有父子的伦理、兄弟的伦理,进而有朋友之道、君臣之道。

  所以,进入伦理关系是从人的自我反思开始,是生存关系体验以及延伸社会关系,是愉悦于这些关系,而不是固定在关系上。人的关系是多面的,有内在的真诚性,要动态地去面对,目标是达到正确的行为,不仅是符合某种已经存在的规则,规则是需要的,但人们若只是为规则而规则,不能够从内心去行为,那么行为就没有道德价值。因此,孟子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孟子·离娄下》)。发于内,所以反身而诚。如此才能用之深、取之广,“左右逢其原”(《孟子·离娄下》),这样人才能创造真善美的价值,而且是“悠久、博厚、高明”(《中庸》),处于创发不已的状态。

  关于荀子,我不排除他在原始儒家中的核心位置。因为相对于当时的时代来讲,揭露人性的弱点,揭露人的心理上的弱点来进行理性的整饬,来重新认识自我、道德自我,达到一种所谓理性认识,达到“大清明”的境界是绝对需要的。我认为,把情感体现为理智是非常重要的,李泽厚有儒家“情本体论”之说,但我认为儒家主张情理的整合,不是单纯“情”的问题。《中庸》说“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性”需要人合理地掌握关系,这里我认为荀子强调理性的自觉是太重要了。否则我们讲“尽己之情”就太主观了。客观上讲“尽人之性”,但假如我没有这种感觉怎么办?“尽己之性”也要考虑到人在宇宙中的合理地位和满足程度,不能不理性化。朱子整理《四书》,后来有人整理五书,我说六书,就是《论语》《大学》《中庸》《易传》《孟子》《荀子》,这样才能对先秦儒家有深刻地了解。

  不过,今天有人对此没有很深入地了解,把儒学看成角色的形式,提倡一种“角色伦理”。 这个说法有很大的偏差,对儒学的真诚性与创造性不够了解。儒学并不是只在一个组织里面扮演一个角色。角色的概念是从组织里面讲的,而儒学注重的是从独立的个人组成家庭然后形成国家,是逐渐成为集体的组织化,但人的内在性并没有丧失,他并不是只是扮演一个角色,如一个孝子的角色,尽管扮演角色有很大的作用,但光是扮演角色不能代表真诚性,人的目标不只是扮演角色,人要真诚地面对关系,角色是有基础的,不仅是形式。角色伦理给人的感觉就是注重形式、技术与表象,孔子说的“乡愿”就是一种成功的角色扮演,孔子称之为“德之贼”。总言之,角色最多是一种外在规范在组织中的安排,这是角色伦理本身的问题。据此,我们看到角色伦理中可能自欺欺人的偏差性质。

  在西方汉学里面,当初一般的共识认为,儒学是一套德性伦理,但现在西方认为德性伦理的标本是亚里士多德,强调古希腊哲学,包括正义、自治等。但儒学哪里不讲德性呢?儒学当然讲德性,这不辨自明。当然,也不能说儒学讲德性比希腊更多一点。但说儒学不讲德性,是不合逻辑的。总而言之,角色伦理没有找到儒学的真诚性、创发性,误置了个人的重要性。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misplaced concreteness,即误置的具体性。这是当前对儒学的一个误解,西方汉学家对儒学真诚性的误置。这是第一个错误。正确的理解是,我们要把儒学看作创造德性的真诚伦理、创造伦理,不仅是角色伦理,也不仅是关系伦理 。有西方当代学者看到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以及庸俗的拉关系现象,而且还是只从自己的利益好处方面去拉关系,因之断言儒家把有关自我利益的关系看成高于一切,把角色看成为人存在的最高或最基本的形态,这是一种消解儒学与庸俗化儒学的做法。但儒学确有治国平天下的气概以及其预设的君子德性,并不能只限于角色扮演这一层次。正如儒学关注很多问题,亲亲仁民爱物,但却并不局限于亲亲而已。

  当前儒学发展的第二个错误,涉及两岸心性儒学与政治儒学的争辩。其中先说心性哲学的问题,有一种倾向是把心性变成纯粹内圣外王的概念。从牟宗三来说,“内圣”为了开出“新外王”必须“坎陷良知”。牟宗三说是为了科学和民主要坎陷良知,这是对良知的批评还是改变成另外一种道德认识呢?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这是不智的逻辑。什么是坎陷?坎陷是深化还是消除? 为了良知就不许有科学民主,或者有科学民主就不能有良知?这是对立二元论的说法。这是一种自我纠缠,是对儒学真诚性的认知不足。

  儒学既有感性也有理性,既重外在知识也重内在反思。儒学的体系,从仁到礼,从礼到智、到义,基于一个已知的框架建设。对于不同处境,儒学既可以有不同的德性,也可有不同的知识体系来相应。知识与德性的关系在《大学》里有清晰的阐释,“明明德”须经格致之道才能阐明与朗现德性。后来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也是从知到行。行须有知的成分,才能行而对、行而正。所以,良知并不违反科学和民主,而是相向而行,不是相抵而是相向来满足人生的需要,满足个人和社会的需要。比如选举,如果不是发自良知,而是金钱选举,还有什么政治正义可言?这也是台湾民主本身的问题。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个偏差,坎陷良知主义。我反对角色伦理,也反对坎陷儒学,这是心性儒学的偏,也是台湾儒学的偏。

  就原始儒学而言,心性与社会政治并不冲突,而是相互为基础。有好的心性人格,必须有好的社会环境,孟子已有表明;有好的人格才能通情达理、明辨是非,才能趋向开明的社会,这正是我们所期盼的。这二者互为因果,互为基础,不能偏执。台湾的心性儒学,坎陷良知是一种偏。而大陆的政治儒学也是一种偏,蒋庆提出来的,也许他的原意不一定是要分开政治儒学与心性儒学,但是实质上他做了这样的区分 。这种区分在概念上可以看出差异,但实际上造成了心性与政治的分离,这又造成另一种偏差,就是政治化的儒学。良知化的儒学、非良知化的儒学,或者政治化的儒学、反政治化的儒学,这都是偏。一方面是良知化导向坎陷良知;另一方面是政治化导向坎陷心性,这构成了两种不同的儒学之偏。

  儒学的现代命运需要挽救。当初康有为提出《新学伪经考》,以公羊学为主,很有创建性。承认这一点新意,但却不能对孔子的整体学问进行曲解或漠视。孔子“晚而好易”,孔子是不是作《易》?孔子是不是重新编撰春秋鲁史?《史记》上有这方面的记载,但孔子是否由此有实际的做法有学者也提出质疑。我认为,在关注《春秋》方面,孔子无疑能够形成一套从宇宙观、心性观、道德观来认知与判断历史的历史哲学。孔子提倡仁学,每个人必须自我修养心性,导向了思孟学派。另一方面,孔子也注意到社会的治乱,在于能不能建构一个有价值目标的礼法框架,用一种圣贤当政的权威来规范社会的发展。孔子读鲁国《春秋》,就像我们读史书一样,可以看出哪些行为是对的,哪些行为是错的,这就说明我们的道德判断力可以运用于历史上面。因此我们发展这种道德判断力鉴别是非,就不能不假设一个心性修养之学的基础。所以,不能脱离道德判断力谈心性儒学,也不能脱离心性哲学谈为政之道与治理国家之道,也就不能脱离心性儒学谈政治儒学。

  目前台湾有关儒家政治哲学的论述不是很多,但不能说没有,但他们都是以心性哲学为政治儒学的一部分。同样,从原始儒学的结构上看,心性、宇宙都是道德政治的基础,政治是需要有人心与宇宙作为基础。人心的基础与宇宙的基础是连在一块儿的,故孟子说“尽心知性知天”。这涉及到《易传》中对天人合一境界的认识。由此,政治儒学是一套创造性的行为,涉及一套顶层设计和政治规范。这在孔子的儒学中已经体现出来了。

  孔子有两句话我最为欣赏,就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这是一套设计,十年前我在清华大学上课的时候讲过这个问题,强调不要把这段话分开看。就是说,在德与礼之上有法治,为政者必须以德礼服人,并能绝对以法治国。中国政府前些年提出“以德治国,依法治国”,双管齐下,用意甚佳。先施行德礼教化,使社会重视伦理道德规范。有此德化教育,并同时加强律法规范教育,如此才能万保无失。

  《春秋公羊传》,强调应该做政治的顶层设计。在这种顶层设计中,要有仁智之心,也要有礼法认识,即要有对一般德性的认识,这样才能知行兼顾,不只是法,也不止是德。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孟子·离娄上》)这是儒学非常经典的政治哲学。当然很多现实因素要考虑,但也不能单纯为统治而制定方案,而应该为全体社会生民研究一条永远发展的道路。公羊学的问题在于,拘泥于形式上比较闭塞的规范制度,它不能展开来看哪些是我们的开放价值,它太强调道德权威主义,为天地立心很好,但为天下立法就得“天听自我民听”,要考虑人民的真实的观感和需要。这就是蒋庆提倡的政治儒学在根源上的局限,但其形式上的局限可能更大,就是政治上的精英主义能否永续的更新与精一。这也是当前儒学发展的一偏。

编辑: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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