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顾长康,多才艺,工诗赋、书法,尤精绘画,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称。后世诸多成语来源于他的轶事或者艺术理论,比如渐入佳境、点睛之笔、迁想妙得、云兴霞蔚、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等等。
在中国绘画史上,顾恺之有着极高的地位。唐·张怀瓘《画断》评顾恺之人物画:“象人之美,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而人物画最能传神的莫过于眼睛:“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晴,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顾恺之画像 资料图
一半痴愚,一半狡黠
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个大腕级的人物,他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等堪称人物画的巅峰之作。其实绘画并不是顾恺之才华的全部,他“工诗赋、书法”,而为人更是率真洒脱,当时人送了他“画绝、才绝、痴绝”的雅号。在今天的人看来,他的有些行为不仅痴,甚至有些傻。其实在那让人掩面而笑的怪诞背后,却是他无奈的生存智慧。
1、一幅佛像募得百万捐款
据《京师寺记》记载,东晋哀帝兴宁二年(364年),南京修建了一座瓦官寺,寺里的僧人举办法会,请信徒和朝中贤士捐款赞助。有一个年轻人也来到寺庙,在捐款薄前提笔写下了“百万钱”。人们都惊讶不已,因为即使是那些朝中的达官贵人,捐款也没有超过10万钱的。大家都以为他吹牛,向他投去了轻蔑的眼神。
法会上要宣读祝祷文,兑现捐款的数额。轮到年轻人时,他胸有成竹地说:“请贵寺选一面空白墙壁,我到那里后,关好院落门户,不许他人进入。”
洛神赋图 局部
僧人们将信将疑,好在寺庙里墙壁有的是,便给他空出了一个院落。年轻人落落大方地进了院,在一面墙壁前作起画来,画的是一幅巨大的佛像,整整干了一个多月。在只剩下眼珠没有画时,年轻人对僧人宣布说:“我将当众点睛,不过第一天来看画的人,每人要捐10万钱;第二天捐5万钱;以后随便施多少都可以。”
这件事引起了轰动,那天不少人都蜂拥而至。只见年轻人拿起画笔,在佛像的眼睛处轻轻一点,画像立刻像活了一般,“光照一寺”。虔诚的人们纷纷解囊,不一会儿,就筹集了上百万钱。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由此也不胫而走,他就是顾恺之。
顾恺之出身于江南的名门望族,从曾祖、祖父到他父亲,都在朝为官,家里的诗书气息很浓。他从小就显露出了聪明和才气,喜欢博览群书,写诗作赋样样皆能。他与绘画的渊源,则来自于母亲。
顾恺之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他跟着父亲和奶奶生活。长到四五岁时,跟他一起玩的小伙伴问他:“我们都有母亲,你的母亲在哪里啊?”顾恺之跑回家里,向父亲问起了这个问题。父亲只好以实相告,他禁不住大哭起来,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因为思念母亲,他不停地问母亲长什么样,父亲就把母亲的样子描述给他听。回到自己的屋里,顾恺之拿起画笔开始画母亲。画好一张,他就拿给父亲看,父亲摇头,他也不气馁,回去再接着画,渐渐有了点模样。就这样画了一张又一张,转眼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当他拿着一张画像给父亲看时,父亲惊呆了:“这就是你的母亲啊!”这一年,顾恺之才8岁。
顾恺之以画人物画见长,特别擅长画女人。他笔下的女性,身材都非常修长,面容姣好,看着别有一番柔美动人的神采。这都源于他对母亲的想象。有人问顾恺之曾经拜谁为老师,他的回答是:“我的母亲是我心中一直活着的老师。”
当然,为了学习绘画的技法,顾恺之也曾拜过真正的老师,他就是卫协。卫协所画的道释人物,白描细如蛛网,线条简洁有力,冠绝当代。顾恺之得到了老师的真传,并发扬光大,特别强调神韵,提出了“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等思想。他说四体的美与丑,本来和画的妙处无关,传神写照,正在眼睛之中。《世说新语》说他画人,有时数年都不点眼睛,人们问他是何原因,他说一点眼睛人便活了。
顾恺之曾画过一幅西晋重臣裴楷的画像,脸颊上加了3根毛,别人不理解,他解释说:“裴楷长相俊,有见识,这3根毛正是突显他气质的地方,看画的人一定感觉这个人很不寻常。”
洛神赋图 局部
还有一次,他想给曾任荆州刺史的殷仲堪画幅像,殷仲堪眼睛有毛病,怕画出来不雅,说什么也不肯。顾恺之为打消他的顾虑,解释说:“如果以飞白的手法来擦过,让眼睛如轻云蔽月那样,岂不是很美吗?”殷仲堪半信半疑,结果顾恺之采用了“飞白”技法,在笔法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给人朦胧飞动之感,巧妙地遮掩了眼睛的缺陷,殷仲堪见了连声称妙。
《晋书·顾恺之传》记述了一件更为神奇的故事。顾恺之喜欢上了一个邻家女孩,就大胆地去追求她,可是偏偏女孩对顾恺之一点也不来电,弄得他灰头土脸,很是郁闷。顾恺之不甘心,就发挥自己的强项,把女孩的画像画在了墙壁上,然后用一根针钉在了意中人的心上。结果,女孩不久就患上了心痛病,请了很多医生也治不好。后来顾恺之如实向女孩做了表白,女孩终于为他的深情所打动,答应了他。顾恺之于是把针从女孩的画像中拔出,说来也奇怪,女孩的病马上痊愈了。
顾恺之以这样的方式来俘获爱情,听着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大概只能归于传说的范畴,但人们对于他神奇绘画技艺的膜拜,却可见一斑。
2、开起了个人诗歌朗诵会
除了绘画,顾恺之对于诗歌也相当有研究,而且水平很高。《全晋文》中说他曾著有《启蒙记》3卷,文集20卷,可惜皆已失传。
列女仁智图 局部 宋摹本
顾恺之少年时就在文学上崭露头角。十几岁时,父亲请同事吃饭,宴席上有人弹筝,顾恺之即席写了一篇《筝赋》:“端方修直,天隆地平,华文素质,烂蔚波成。君子喜其斌丽,知音伟其含清……”文句之优美,令在场的客人们都击掌叫绝。顾恺之对此也颇为得意,他说:“吾赋《筝赋》之比嵇康《琴赋》,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意思是说,我所做的《筝赋》,可以与嵇康所做的《琴赋》相比。不愿欣赏者必以为它是后辈之作弃之不顾,但深有见识者必因它不同凡响而倍加珍视。
关于顾恺之写诗最有名的一件逸事,记载在《晋书》中。晋安帝义熙三年(407年),顾恺之被任命为散骑常侍,相当于中央办公厅秘书,随时接受皇帝诏书、执行临时任务等。一天晚上,他在官署值班时,或许因为新升了职,心情非常愉快,看到皓月当空,不由诗兴大发,便高声吟诵起来。恰好名士谢瞻的官署就在隔壁,这天他也在值班,听到顾恺之的吟咏,便隔着墙称赞说:“长康兄的诗立意深远,才情高绝,佩服佩服!”顾恺之一听,大受鼓舞,愈发忘我,一首接一首地随口吟来,像开起了个人诗歌朗诵会,谢瞻也来了兴致,不停地鼓掌叫好。
这样折腾了一个时辰,谢瞻没精神了,困得不行,可顾恺之还在兴头上,谢瞻不好意思扫了他的兴,便叫来自己的侍从,吩咐他:“只要顾恺之有诗作出炉,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作得好还是不好,你就高声称赞。”然后拍拍屁股睡觉去了。顾恺之丝毫没有察觉听众早已换了人,还在称赞声中情绪饱满地作诗吟诵,一直整到了天亮。
大司马桓温非常欣赏顾恺之的才华,曾经征招他在自己手下做事,每有宴饮游玩等活动,都会带着他参加。顾恺之的才思敏捷,在这样的场合经常露脸。有一次,桓温在高台上观看他修筑的江陵城(今属湖北荆州),很是惬意,便下令文士们以此为题,写诗歌颂。当其他人还在搜肠刮肚、苦求佳句时,顾恺之早已随口吟出一首诗,其中有“遥望层城,丹楼如霞”的描写,桓温听了,十分赞叹,当即就赏给他两个婢女。
列女仁智图 局部 宋摹本
桓温对顾恺之有知遇之恩,两个人感情上很亲近。桓温死后,顾恺之有一次去拜谒桓温墓,睹物思人,十分难过,当场赋诗说:“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后来有人问他:“您平时倚重桓公,哭拜的样子可以描述一下吗?”顾恺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或许是得益于绘画的修养,顾恺之的诗作视野开阔,境界高远,描述风景别有洞天。一次他游览会稽山,归来后有人询问那里的风景,他随口而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若云兴霞蔚。”这些佳句,直到今天还在为人们津津乐道。
顾恺之性格开朗,喜欢夸耀自己的诗作,自认为得到了先贤的风韵。有人听了很不服气,请他作“洛生咏”,他嗤之以鼻,十分不屑地回答说:“为什么要作老婢女之声呢?”洛生咏是一种洛阳书生吟诗的声调,源于宰相谢安。谢安的鼻子患有鼻炎,吟诵诗歌时音色浑浊,洛阳的书生们也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多是追星族,为了学谢安的作派,故意用手掐住鼻子学那种声音。顾恺之显然没有跟风这个兴趣,不想跟在别人的屁股后边走,所以断然拒绝。
说起顾恺之的“才绝”,还不能不提他的书法。中国书法自汉代的蔡邕、三国的钟繇以后,已成为与绘画并立的艺术种类,到了两晋时期,更是名家辈出,达到了书法艺术的一个高峰。生活于这个时代的顾恺之,同样是这一领域里的高手,正如唐人张怀瓘在《书断》中说:“顾长康,亦善书。”
顾恺之时常与当时的大书法家羊欣一起讨论书法,两个人谈论起来“竟夕忘倦”,通宵达旦也不知疲倦。他还写过专门的书法论著《书赞》,提出了不少极有价值的书法理论。顾恺之还把书法与绘画紧密结合起来。明代大书法家、鉴赏家董其昌经过鉴定认为,《女史箴图》上面所描写的箴文也是顾恺之的手笔,很像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的笔意。顾恺之因此被称为古代文人画的始祖,后世文人画讲究的“诗书画印”,诗文、书法、画功、印章一个都不能少,顾恺之这几样都齐活了,于是成为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3、一片柳叶让自己隐身
《史记》上说,顾恺之的性格“好谐谑,人多爱狎之”。“好谐谑”就是天生喜欢幽默,爱开玩笑。有一次,顾恺之请假坐船回老家,按照级别和惯例,是不能给他提供布帆的。他“苦求”上司,人家经不住他磨,就把布帆借给了他。结果船行驶到一个叫破冢的地方时,遇到了大风,弄得很是狼狈。于是顾恺之写信给上司说:“地名破冢,真的死里逃生,像破冢而出了,所幸行人安稳,布帆无恙。”这就是成语“布帆无恙”的出处,比喻旅途平安。李白在《秋下荆门》中的句子“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说的就是这件事。
斫琴图卷 局部 宋摹本
顾恺之的“好谐谑”在日常生活中处处有体现。据说他吃甘蔗和别人不同,别人总是从甘蔗根吃到甘蔗梢,先捡甜的吃,他却总是从甘蔗梢吃到甘蔗根。有人问他为什么,顾恺之回答说:“这样吃才能渐至佳境呀!”
这不禁让人想起了钱锺书在小说《围城》里写的一段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葡萄里面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葡萄里面最坏的,不过事实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顾恺之很符合钱锺书的话,他应该算得上是个“乐天派”,这让他很讨人喜欢,容易让人接近,不过弊端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人多爱狎之”,别人也爱拿他开涮。
顾恺之曾在桓温之子桓玄手下做事,有一次他要出远门,就把自己最为得意的画作收集起来,放在一个大柜子里,用封条封好,请桓玄代为保管。桓玄这个人“性贪好奇”,顾恺之走后,他打开柜子一看,立刻对里边精美的画作爱不释手,于是就把画全部取出,据为己有,然后又把空柜子封好。两个月后,顾恺之回来了,桓玄把空柜子还给了他,还故意说道:“你托我保管的东西现在原封不动地交给你啦。”顾恺之打开一看,里边空空如也。不过他并没有质问桓玄,而是非常开心地惊叹说:“看来我画得太好了,我的画都成了通灵宝画,人间留不住,像仙人般羽化登天了,好呀!好呀!”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如果偷画还算玩笑的话,那接下来的事就更为过火。有一天,桓玄送给顾恺之一片柳叶,郑重地说这是“蝉翳叶”。蝉就是知了,翳就是遮蔽。民间流传,知了躲藏的地方,有一片叶子盖着,因此鸟雀都看不到它,这片树叶就叫“蝉翳叶”,如果谁用“蝉翳叶”遮住自己,就能隐身了。顾恺之拿过叶子,非常高兴,把它举在自己的眼前,说:“看得见我吗?”桓玄故意东找西看,大声喊:“你跑哪儿去了,我怎么看不到你啦?”顾恺之不吭声,桓玄索性对着他撒起尿来,顾恺之却欢喜得手舞足蹈,把那片柳叶当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说起顾恺之的“痴绝”,人们不禁要奇怪,难道他真的不谙世事,“痴”得近乎愚,好似傻吗?一个人如果到了这份上,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情商高得出奇;不是彻底的天真纯朴,就是完全的大智若愚。还是桓玄的父亲——枭雄桓温的评价一语中的:“(顾恺之)痴黠各半,矜伐过实”,意思是顾恺之一半是痴愚,一半是狡黠。
斫琴图卷 局部 宋摹本
顾恺之的痴,说白了,是形势所迫。
东晋时期,权臣迭起,政局动荡,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为政治牺牲品。顾恺之对桓温还算服气,但对他的儿子桓玄则向来没有好感。
桓玄自恃出身高贵,总认为自己是英雄豪杰,沽名钓誉,不可一世,后来更是起兵攻入南京,篡位称帝。顾恺之早就看出了桓玄的野心,不想与他合作,但又慑于他的权势,不敢表露,只好装傻充愣,扯个那些画是“通灵宝画”的幌子,将所谓的“蝉翳叶”珍藏起来。顾恺之的“痴”并不是傻,而是一位艺术大师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人心酸的生存智慧。
事实证明了顾恺之的远见,桓玄从称帝到兵败出逃,只有80天;从登上皇帝宝座到被自己提拔的老部下刘裕所杀,前后不到半年,死时年仅36岁。顾恺之虽然曾在桓氏父子手下做事,但因为那些早已驰名天下的“痴绝”逸事,不仅没有在残酷的政治风雨中受到冲击、打压,反而还升了官,直到62岁死在任上。
元代书画家柯九思评价顾恺之:“人称虎头(顾恺之的小名)为画中之圣,予又谓为画中之神,800年来继起亦多矣,诚无有逾于此者。”历代美术界对顾恺之推崇备至,丝毫不吝于“画圣”、“画神”、“宗师”、“画祖”这样的称谓。1985年,顾恺之被中宣部确定为全国138位可立塑像的历史人物之一,这应该是对他历史地位的最好认可。